是第一次尝到被冤枉的滋味,许则从不知道原来会那么难受。
“不会的。”一直沉默的叶芸华忽然开口。她一向对女主人很有礼数,此刻声音却变得冷硬,“许则不会做这种事,可以去调外面路上的监控。”
女主人有些惊讶,不过她仍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柔声道:“叶师傅,我知道你心疼外孙,但小孩子不能这么宠着,会学坏的。”
“调监控吧。”叶芸华摘下围裙,将满是面粉的手在上面擦了擦,“等太太您看过监控再说,如果真是许则拿的,我会带他来道歉和赔偿。今天我就先回去了,烤箱的时间已经定好了,到时候把点心拿出来就行。”
“走吧。”她牵起许则的手,带他穿过厨房,从后院往外走。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许则第一次在这里发出声音:“外婆,我想去那边。”
“去那边干什么?”
“我认识了一个小朋友。”许则小声说,“他每次都会等我的。”
叶芸华没有多问,就像她相信许则不会偷东西或说谎一样。她跟着许则走到一幢别墅的后院外,许则跑过去,站在栏杆边朝里面看了看,没有人。
“我能等一下他吗,等他出来。”许则仰头问叶芸华。他今天不能跟陆赫扬一起吃东西看漫画玩玩具了,以后应该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想和陆赫扬道别。
“在这里等。”叶芸华对许则招手,让他到路对面的树下。
许则攥着叶芸华的衣角站在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后院,等陆赫扬出来。
他等了半个多小时,腿都酸了,但没有等到陆赫扬。
“外婆,走吧。”许则低下头。
叶芸华没说什么,把许则抱起来。她向来是干练、严肃又话少的,许则很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关心或慈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外婆跟别人家的不一样。
“外婆对不起。”许则趴在叶芸华肩上,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偷别人的玩具。”
“但是外婆不能在这里赚钱了。”
“钱可以去别的地方赚,但谁都不能这么欺负你。”
许则感到安心了一些,他揉揉眼睛,看着渐渐变远的那座空荡荡的秋千架,在心里默默说:“要再见哦。”
许则有本小本子,上面的其中一页用水彩笔画了十一个圈圈,代表着他和陆赫扬见过的每一面,最后一个圈圈旁边,七岁的他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下:要再见哦。
像一个幼稚的又不抱期待的愿望,在许则几乎快要将它忘记时,某天却忽然实现了——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
初二,许则二次分化为s级alpha,预备校调出他的档案,通知他进行入校考核。顺利通过考核后,许则去预备校递交资料。
办公室里,许则站在即将成为自己班主任的老师桌前,等她审阅资料。门被敲了两下,有老师说“请进”,随后门被推开,一个老师抬起头,笑着说:“陆赫扬啊,来拿成绩单?”
这个名字熟悉而久远,许则猛地一怔,有点僵硬地抬起头。
阳光从门外透进来,长长的一道,alpha站在那束光里,像棵挺拔生长的树。
“嗯。”alpha的声音低且清晰,是在变声期都不显得沙哑的音色,“不好意思老师,我昨天才刚回来。”
“没事没事,还以为是别人替你来取,没想到你自己特意跑一趟。”
陆赫扬笑了一下,接过成绩单时他抬眼,目光短暂地掠过许则,脸上仍然带着点笑,是那种看陌生人时礼貌又冷淡的笑。
他很快就离开了,没有特别留意到许则——那个无声地站在某张办公桌旁,脸色有点苍白的alpha。
他也不会知道在对视的那半秒钟里,这个不相识的alpha心里卷起了怎样的巨浪。
七年,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盈盈声音清亮的鹿鹤羊,长成了高高的,嗓音低沉的陆赫扬,外形气质是惊人的出挑,但也实实在在地看起来冷漠很多。
那时候他们每次分别,陆赫扬都对许则说要再见哦,然而真正再见的时候,他没有认出许则。
许则认为这是很合理的,他没有告诉过陆赫扬自己的名字,断联多年,相貌变化,遗忘和陌生是必然。
只是对于许则来说,童年时期的最后一面没有见到,所以留有缺憾,所以记忆也尤其深刻一些。
就像快乐不会使人难以入睡,让你辗转难眠的永远是那些抚不平的遗憾。
那天回到家,许则从房间里翻出那本泛黄的小本子,打开,在十一个有些褪色的彩色圈圈后面,用黑笔加上了一个圈,在旁边写下:又再见了。
“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外婆不再去别人家里做糕点了,她在路边开了一家早餐店。”回忆很长,都被许则一语带过。他看着输液瓶,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再后来,我妈妈去世了,外婆的精神开始出问题,前几年的时候,她病得更严重,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她身体也一直不好,在精神病院里过得很辛苦,所以我才开始挣钱,让外婆可以去好一点的疗养院。”
许则说到这里就停了,怕自己太啰嗦,虽然他总共讲了没几句——可或许陆赫扬未必想听这些。许则舔舔下唇:“很晚了,你困不困?”
“不困。”陆赫扬静静听完,倒了杯水递给他,同时问,“你说不打了,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许则老实回答。他对唐非绎说不打了,是因为在那种情境下,他切实感到疲累和厌倦,但很多东西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以后会少去。”许则补充道,“要放暑假了,我找了份工作,还有我给外婆申请的一个补贴也要下来了。”
打工挣不了多少钱,补贴也没有多少钱,一切都是建立在叶芸华情况稳定的基础上,但凡她出现任何意外情况,光靠这些钱是绝对不够的。
“是什么工作?”
“一些零工。”
陆赫扬没再追问,换了个问题:“补贴有多少钱?”
“大概几千块,比没有好。”许则好像对此已经满足的样子,“还有其他两个补贴,申请很久了都没消息,应该不会有了。”
他平静地、如实地陈述着在别人看来十分窘困的局面,陆赫扬觉得许则如果脸皮厚一点、心机多一点,或者学学如何卖惨,一定会比现在过得轻松。
但那就不是许则了。
陆赫扬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哪里不舒服就叫医生。”
他将许则手里的水杯拿过来放到一边,许则靠在枕头上看着他,陆赫扬站起来,许则的目光就跟着往上抬。
“又这么看着我。”陆赫扬好像很淡地笑了一下,说。
许则就垂下眼睛,听话地说:“不看了。”
可这个回答好像不对,因为陆赫扬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俯下身来,一手撑在许则枕边,另一只手在许则嘴角肿起的乌青上轻轻蹭了蹭,语气柔和:“没说不让你看,今天好好睡觉,以后有很多机会可以看。”
他说有很多机会,但许则知道其实没有。
“回去路上小心。”许则顿了顿,说,“下次再见。”
第45章
周五,期末考结束。今天是陆赫扬生日,不过陆承誉和陆青墨都因为联盟政府的事务而抽不开身,于是生日宴会被推迟。
陆赫扬的生日并不是单纯过生日,而是政界的一场社交,本质上与庆生无关,包括陆青墨的生日,也是同样的目的。
礼物收到很多,堆在桌子上,陆赫扬像往年一样,收下相熟朋友的礼物,婉拒陌生校友的。司机专门来班级帮他拿东西,带着一车礼物回去,陆赫扬则是坐贺蔚的车,跟顾昀迟一起,三个人去吃晚饭。
路过车棚时,陆赫扬侧头看了眼,许则的单车不在,应该是考试一结束就走了。
上周在医院分开后,许则又在第二天一早出院,不过这次他给陆赫扬发了消息,说自己没事了,并且进行了很生硬的转折——前半句还在说谢谢你,后半句就问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吗?不方便也没关系的。
很显然,他想给陆赫扬寄礼物。
陆赫扬没有阻止他,他知道许则想做这件事,所以他不打算拒绝许则第二次。陆赫扬把住宅区的地址发给许则,告诉他快递会由物业签收,然后配送给住户。
虽然实际上不是物业,而是警卫。
许则又回复谢谢,还说期末考加油。
“夏令营你到底去不去啊?”贺蔚问顾昀迟。
“懒得去。”顾昀迟看着手机,头也不抬。
夏令营由联盟政府组织,每年暑假都会举办,跟预备校一样,大多是官员或富人子女有报名资格。陆赫扬和贺蔚没有选择地必须要参加,顾昀迟向来自由度高一点,他不愿意去,没人拿他有办法。
“去吧,以前我们不都一起去的嘛。”贺蔚以一种沉痛的语气,“顾少爷,你以为我们三个以后还有多少相聚的缘分?”
顾昀迟终于抬起眼皮:“待十天我就回来。”
“也行!”
吃晚餐的过程中,陆赫扬手机上还在不断收到各种生日祝福。饭后三个人去了酒吧,一起来的还有预备校里一群比较熟悉的alpha和omega。
作为今晚的主角,陆赫扬反而是喝得最少的那个,几乎只抿了一口。
他们没有玩得很晚,九点多就结束了,其他人走后,贺蔚提议去陆赫扬家喝醒酒汤,玩玩牌。
回去的路上下起雨,开车的是陆赫扬,毕竟他喝了三毫升都没有。陆赫扬一如既往地在开车时不爱说话,贺蔚却觉得他今天晚上全程状态都不对——透露出一种兴致缺缺的感觉。
好吧,以前也这样,陆赫扬似乎没有一次生日是真的开心,毕竟很少有人能在自己的生日会被过成政商大会时还乐在其中。
不过今天明明已经是纯粹的朋友聚会,不知道陆赫扬为什么提不起兴趣。
“干嘛不开心?”贺蔚扒着驾驶座靠背凑到陆赫扬旁边,“那个omega今年没来给你过生日,难受啦?”
陆赫扬还是没说话,顾昀迟拽住贺蔚的后领把他拉回座位上:“别烦人。”
到了家,客厅里放着不少快递,最大的那个是林隅眠送的,一整套的跳伞装备。陆赫扬拿起其他快递,没拆开,只看快递单。
保姆已经提前准备好醒酒汤端过来,陆赫扬放下最后一个快递,坐到沙发上。贺蔚随手挑了部电影做背景音,一边洗牌一边想起了什么似的:“哎赫扬,今天你怎么没叫许则啊?”
“为什么要叫他。”陆赫扬喝了口汤,问。
“你们不是挺熟的嘛。”贺蔚开始发牌,同时在出老千——他喝多了,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明显。“很神奇哎,你们俩居然会熟起来。说真的,许则如果是omega,会是我喜欢的类型——之一。”
贺蔚的理想型极其不固定,多种多样,他条件好外貌佳,无需主动就能吸引到感兴趣的omega,池嘉寒算是他碰到的第一颗钉子。
顾昀迟吃着水果没说话,陆赫扬看着手里的牌,片刻,抽了一张扔出来。
“疯了啊,第一张就出这么大!”贺蔚喊起来,“不想玩就不要玩,麻烦有点游戏精神!”
许则出了地铁,走了一段路后开始下雨,但周围已经看不到便利店。这片他只在新闻里听过的住宅区,一路上没有任何其他建筑,只有宽阔的大道和林立的树木。
雨打在身上,砸得皮肤都痛。许则在雨里跑了有二十分钟才到门卫室。走近的时候感应灯亮了,许则才看见保安室门外的那顶棚伞下站着一个穿军装的警卫,军姿笔挺。
另一个警卫撑开伞走出来,目光在许则身上打量,最后紧盯着他的脸,问:“请问有什么事?”
“来送东西。”许则用手背擦了一下脸。
“有预约吗?”
“没有。”
“那需要联系你拜访的住户。”
许则摇摇头:“我把东西留在这里就行。”
“好的,进来登记。”
许则走进警卫室,从裤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他一路捂着过来的,但盒子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打湿了。警卫接过去之后打开检查,接着让许则填表。许则写下陆赫扬的名字,又签上自己的姓名和电话。
他向警卫道过谢,很快就离开,再次冲进雨里。如果可以,许则当然想亲手把东西交给陆赫扬,不过陆赫扬现在应该还在庆祝生日,自己能做的只有在十二点之前把礼物送到。
许则走后,警卫拿起电话拨号,眼前却浮现出刚刚那个alpha的脸——年轻,白皙,嘴角和脸颊上有明显的击打伤。
客厅电话响起,保姆听到后立即从房间里出来,陆赫扬正好在茶几边,于是顺手先接起来了。
“您好,这里是警卫室。”
“您好。”
“陆先生吗?刚刚有人留了东西给您,您看看是否需要现在送过来?”
陆赫扬单手将手中的牌合拢,轻轻抵在桌面上,问:“请问是谁送的?”
“叫许则。”
“他现在在哪?”
“已经走了,离开不超过一分钟。”
“好,谢谢,我自己过来拿就可以。”
挂了电话,陆赫扬朝保姆抬了一下手,示意她继续回房间休息。然后陆赫扬放下牌站起来:“贺蔚,车借我开一下。”
“噢。”贺蔚把钥匙推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问,“你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