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黄昏的人》。
事实证明,没有绝对完美的剧本。
可他已经找到了终极的答案——
成功的电影有无数种,有的以惊艳特效著称,有的脑洞大开,有的成本少到只有几百万。
有的在演绎同性之爱,有的到最后都没有女主角。
它们节奏不同、主题迥异,却全都能或早或晚地得到极高成绩。
答案是,大范围地深刻触动真心。
万途归一的指向,只有这三个要素。
大范围,深刻触动,真心。
无论是恐怖片、喜剧片、玄幻片,在百般炫技的背后,都只有这三点要素。
哪怕初时市场并不看好,刚放映时反响平平,日后也必然会绝地逢生,得到好评无数。
而《听黄昏的人》在被他反复斟酌修改之后,足够能达到这一点。
谍战故事在如今不算热门,可故事内核简单深刻,是无数个几十万字剧本里他记忆最深刻的一部。
蒋麓确认钱赚够之后,直接推掉了全部戏约,一头扎进自己的电影世界,如同实习多年的新任创世者。
他要从零搭建起有关这部电影的一切。
《听黄昏的人》讲述了一个民国中学老师以身救国的故事。
白素泱出身平凡,活了二十多年都谨小慎微,被调皮学生起哄时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怎样维护自己。
他是众多普通人里生活简陋朴素的一个,有时候冬日里嘴馋想买一个水果罐头,也要看了又看,舍不得花钱。
可在目睹恩师为了抵抗敌军而被抓捕处决时,他被意外交付一样遗物,要将它传递到千里之外的北都。
窝囊笨拙的普通人,突然要拿出十二分的勇气,去违抗当下最恐怖的侵略者。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托付求助,连谍战能力也弱到好笑,一度战战兢兢到把小孩的鞭炮当作枪声,在路边能吓得骤然卧倒,许久才敢灰头土脸地爬起来。
即便如此,也坎坷又逐渐决绝地踏上这条绝命之路。
恩师传递的不仅仅是绝密文件,也是一份滚烫到能燃烧心脏的信仰。
为了这部电影,蒋麓想了又想,去看过国内全部的影视基地。
不行,全都不行。
现代复刻的民国街都不够真实感,没有旧城市的破旧鄙陋,而是太过完整光鲜,漂亮到每一处都适合合照。
他需要的场景并不多,红砖外露墙面斑驳的教室,血迹暗褐的处刑场,旧时代飘着雪的车站,以及硝烟里朝不保夕的北都。
想要自己从头做出这一切,至少要租下大片的场地。
蒋麓想了又想,一度打算推平自己名下的那片旧基地。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作罢,在地段便宜又交通方便的地方租下一块二百亩的荒地,找来工程队从零做起。
每一样图纸他都亲眼看过,从土路的材质,到墙面的做旧程度,再到完整房子该如何拆,如何打出枪眼般斑驳的效果。
一样一样,事无巨细。
直到这一刻,蒋麓才亲自感受到造物的复杂程度。
他曾目睹过重光夜从零组建的一切,可远远没有想到,事情会繁杂到以万起步,单是墙板的材质,军服的料子和颜色,主角和所有配角的风格化设计,千万事物要协调到同一个色彩风格里,又要烧掉多少脑细胞。
美术师们负责着不同场景的草稿刻画,在文字里寻找一个立体画面的片刻感受,再同蒋麓不厌其烦地讨论修改,一遍遍推翻,直到终于定下之后交由建筑师来建模设计,交付施工。
蒋麓渐渐没时间去管理形象。
他一度是校园里让一众同学屏息注视的帅哥。
现在胡子拉碴,头发碍事也一并剃了寸头,一切都为了节省时间。
直到年末,场景建筑陆续完成基础建筑,他才像从深水里浮出水面,长长缓过一口气。
现在,终于到了服化道,以及每个场景的美术装饰环节。
但在这些事情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找一块该死的红石头。
《重光夜》旧有的成人发冠有两个。
一个备用发冠镶嵌的是人工红宝石,由于成色极其优越,价值如今大概在七百万左右。
另一个则是旧投资方出借的天然红宝石,由于过于硕大且剔透溢彩,价值早已超过数千万,如今早已被完整收回,概不外售。
蒋麓拜托人取来有关那块天然红宝石足够清晰的照片,然后安排所有的人力去找足够相像的替代品。
色泽,硬度,能否打磨成一模一样的仿品,全都至关重要。
他不管价格,只要找到最像的那一个。
有人找来坦桑石,有人捧来类似的天然红宝石。
有手下跑到非洲去找珠宝商代为筛选,但捧回来的珠宝都被打发拿去卖二手回血。
凡是不像,一概不要。
再漂亮,再剔透,只要不够像,一概是废品。
八十万买下的,六十万卖出。
八百万找到的,五百万送走。
他见过元锦太多次,其实早已在记忆里记下它的轮廓形状,像是凭记忆都可以数出它有多少条棱。
终于有一天,潮哥在墨西哥打来电话。
“找到了,真是一模一样!”
助理从遥远异国发来照片,是一块如火的异形宝石,在光芒里散着异彩。
“他们说这种石头叫火欧泊,像这么大又这种成色的,开价是五千六百万墨西哥元起,折合成咱们的价格,差不多是两千多万。但出于收藏价值,建议不要切割……”
蒋麓拨过去视频,匆匆看了半分钟,直接吩咐他下了定金。
就是这个样子。
像玻璃一样剔透,又能燃烧最烈的颜色。
他直接坐飞机去了南墨西哥的帕恰斯州,亲眼看见那一块如同再世重现的火欧泊。
“这是天堂鸟般美丽的宝石,”翻译努力理解着口音浓重的宝石商在说什么:“为了这种变幻华丽的火彩,不建议做任何切割……它天生拥有,呃,他是说,无与伦比的美丽,不用再做任何切割。”
蒋麓签下支票时没有任何犹豫。
然后当着宝石商的面,吩咐自己带来的宝石切割师现场作业。
“照着你做过的那一颗血珀,一模一样的切,明白吗?”
切割师傅快速点头,接通电源后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开始工作。
宝石商人手里还捧着支票,看到这一幕时惊诧到大爆脏话。
“Chinga tu madre!!”
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
两千万的东西,就这么要被你毁了!!
翻译心有余悸,不敢再翻译下去。
蒋麓看了翻译一眼,微微摇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宝石被快速切割着每一个块面。
多余的每一个边角部分悉数掉落,价值再也不如从前。
蒋麓凝视着又一块血珀的诞生,终于露出平静笑容。
“我不在乎。”
第151章
他们上一次见面, 还是在蒋从水的婚礼上。
蒋家和乔家都人脉广阔,宴会厅里更是宾客如云,人人惊诧于这对新婚夫妇相差极大的身份背景。
一个是物理学家, 一个是商界大亨, 而且他们还早就生了个如今红极了的明星儿子。
蒋从水喝得微醺, 还嬉笑着让苏沉和蒋麓亲一个。
苏峻峰就坐在旁边,呆呆地啊了一声人有点傻。
“真是喝多了, ”梁谷云眼见着乔海厦在努力扶住她,哭笑不得地过去搭了把手:“你没拦着点?”
“一杯就倒。”乔海厦心有余悸,把老婆扶稳了才看向他们夫妇:“我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转正, 本来该跟你们再喝一杯……”
“快带她去休息吧,”苏峻峰连连摆手:“机会还有,不急这一会儿。”
苏沉坐在父亲的右手边, 轻轻看着蒋麓。
他们只是很客气地打过一声招呼, 等酒席结束后就没再见过面。
蒋麓一度想过,真的会有恋人能忍受接近两年的静置,不把这当作是背叛或舍弃吗。
在足够残忍的境地里, 他必须以一万分的专注投入到拍戏赚钱和新世界的搭建里,无暇分神再顾及苏沉更多。
如今又一块血珀诞生于世, 他终于可以回去接他。
和梁姨约定好时间以后, 蒋麓洗了个漫长的澡。
他其实不算特别脏, 但为了见苏沉, 把全身上下都洗到恨不得发光,胡茬仔仔细细理干净,香水简单一喷, 长出来的半长头发用发蜡抹好。
蒋麓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临场甚至有几分要见结婚对象的顾虑感。
于是又换了好几套衣服, 不厌其烦地找哪一套能同时显出气质和身材,如何能让爱人看自己更加顺眼。
下午四点整,梁谷云等候在地下车库,把钥匙交还给他。
她这几年见证着他在电影界的飞速发展,保留着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特有的宽容。
在苏沉如陷入幻觉般漂浮时,她逐渐能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冷静,也不会催促蒋麓多回来看一看他,催促医生开药或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很久不见,梁谷云皱纹比从前更深,头发明显染过。
蒋麓接过钥匙时说了句谢谢,梁谷云摇摇头,摸了摸他的脸。
“你这两年很辛苦,”她低声道:“我明白的,是我该谢谢你。”
女人并不知道血珀的事,也不知道蒋麓的任何计划。
可这十几年里,她已经完全了解蒋麓的性格,更深深明白,蒋麓会为苏沉做到什么地步。
蒋麓拿好钥匙,确认那个波洛领带放在家里的老地方,以及后退几步,有些许青涩地问她,自己今天还算好看吗?
梁谷云自上而下看了一遍,笑起来很是温暖。
“很英俊,沉沉会很喜欢。”
蒋麓点一点头,微微提气,走向他们的家。
如今已是2015年的年末,时间快的像是一切都在加速。
他们在大二时仓促分开,现在已经到了大四的一半,连从前期待很久的校园时光都已错过到尾声。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有足够的笃定和勇气。
大门推开时,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客厅陈设已经变了些许,餐桌上有新插的花束。
悠长的风穿堂而过,拂起青年额边的碎发。
蒋麓放轻动作,绕开落地灯走到沙发旁边,缓缓坐在浅眠的苏沉身边。
他有意唤醒他,心头又涌起一片珍爱。
青年阖着睫毛,睡着时像是易碎的瓷盏。
他清透,干净,脸庞漂亮到在任何屏幕上都会让人看得失神。
他在少年时出演了惊艳无数人时光的顶级角色,光芒盛放时几乎能灼伤人的虹膜。
可他也被困在梦境里,如同在无形囚牢里被禁锢手脚,驯服隐忍着等到现在。
如同上一次告别时的动作,男人用掌心贴着他的脸庞,以温热感触描摹他的眉眼。
“……苏沉。”
青年动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醒过来。
“我回来了。”
“你……”
苏沉皱起眉,摸索着坐起来。
“麓哥?”
蒋麓坐在他的身边,信手递了一杯温水。
“沉沉,我给你找到了一样东西。”
苏沉还在怔着,像是分别太久以后骤然见到活生生的蒋麓,完全适应不过来。
没等蒋麓掏出准备好的血珀,青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用力把人抱进怀里,狠狠咬上他的肩头。
蒋麓被咬的肌肉一绷,手足无措地拍苏沉的肩,发觉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不想哭的,”苏沉压着声音,十指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此刻用了全部的力气:“蒋麓,你知道你走了多久吗。”
“我知道。”
“你这个混蛋……”他摸索着他的脖颈脸颊还有肩膀,像是确认面前人是实体,不是又一个幻觉:“麓哥……麓哥……”
蒋麓把他抱在怀里,脸深深埋进苏沉颈窝里,深吸一口时流露出如同戒断多年后的释然。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苏沉仰起脸去吻他的唇,吻他的眉毛,吻他的每一寸。
他太害怕了,他被困得太久了。
像是世界都被割裂成平行两段,一半是2015年的现实,一半是挥之不去的《重光夜》。
他无时无刻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对这样紊乱状态的恐惧,成瘾般活在镜头前努力保持着清醒,还要等一个音讯全无的爱人。
蒋麓,蒋麓,蒋麓。
他做梦时,清醒时,无数次默念过他的名字。
唯有蒋麓和他曾停留在同一个孤岛里。
唯有蒋麓知道他被放逐到哪里,知道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他与他唇齿纠缠,像是要吮吸舔舐掉对方身上的一切气息,十指紧扣着用力索取。
他不住唤着他的名字,然后得到猛撞而来的欢愉回应。
不,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苏沉一直都能看见,那两箱物件停留在记忆的一处。
人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忘记什么。
那两箱未被焚毁的存在,像是无法铲除的种子,在引导他回望过去的一切。
他站在任何电影剧组的镜头前,一晃神就能看到颜电在和剧务一起喝冰可乐,看见卜愿抽着烟在等他准备好以后再来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