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师正在交代方子, 感觉要出事了便立刻看向应听月,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他镇定着站这。
可是——自皇帝托病不再上朝之后, 仍然偶有官员失踪的事发生, 人人自危不敢逾矩, 京中一片压抑。
现如今,谁还敢骑马闯进将军府,这样嚣张跋扈地冲进来?!
那马蹄声竟然是越奔越快,飞过门栏不顾内院避讳,直身冲撞而入。
应听月手中的药碗都来不及放下,就这么端着一路快步迎出去,终于亲眼看见银发飞扬的元锦再度回来。
他在换魂之后匆匆沐浴更衣,被蛇骨婆婆放出地牢,扬鞭打马冲过来找姬龄。
皇后没事,首辅没事,需要保住的人几乎都没有事,哪怕皇帝被换了个壳子,江山也依旧稳固。
可是姬龄——姬龄他!
“陛下!!”姬夫人领着一众女眷颤声下跪:“恭迎陛下圣驾!!”
她们都不知道姬龄是怎么中的这个毒,一切来龙去脉都讳莫如深,也不敢贸然探听。
老夫人疑心过是宫闱里有人对姬龄下手,可始终想不通缘由,一日一日地同少夫人一起守着府苑,望着昏迷不醒的孙儿神形憔悴。
元锦翻身下马顾不得搀扶她们起身,长袍飞扬着奔入院内,在浓重药雾里一眼看见嘴唇枯白的姬龄,半跪着抓他的手。
“姬龄——”
他这一声带着怒意痛苦,竭力要把眼前人唤醒:“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你看看我!!”
“姬龄,你看着我!!”
应听月瞧见蛇骨婆婆的软轿紧随而来,示意侍女们先把涕泪交加的姬家女眷搀扶下去,说请了高人来为他诊脉疗毒,期间可能有蛇鼠出没,还请避让。
姬家老夫人见天子都来为他喊魂,更是愁上心头,执意不走。
蛇骨婆婆慢悠悠从轿子里出来,见前面有人挡着,只慢悠悠道:“我还带了药童来,等会要放血疗毒。”
“老夫人,这男童血有煞气,若是冲撞了你,姬龄也不会心安的。”
众人连连谢恩,以为是皇帝派秘医前来救命,这才听言退到侧厢房等候。
无关人走后,元锦仍紧抓着姬龄手腕,像是不认识这个神色枯槁的病人。
“是谁害了他?!”他说这话时,青筋都微微绷着:“是谁?!”
我要让那个人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小乞丐见这眼熟的高个子穿着龙袍,心里猜想他怎么变成皇帝了,有些害怕地躲在老婆婆身后。
应听月靠着床柱,低头吹着药。
“蓝子真换魂之后,借你的口,逼他自刎。”
元锦牙齿咬得很紧,怒极反笑。
“蓝子真……蓝子真!”
夺魂之仇,杀友之仇,今后都要让你偿还千百倍。
你的哥哥,你海岛上的国土,全都将不复存在!
蛇骨婆婆双手轻扶着小乞丐的肩,示意他来看看这个病人的寿限。
小朋友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已经没有了。”
他从前打定主意,只要看到命数不久的人,都不要说出来,省得招惹杀身之祸。
但是第一次被带进皇宫看那个银发囚犯的时候,那人一侧三竖无横,另一个七横八竖,像是同时拥有两个命格。
今天被带来看寿辰时,一看是个重病不治的可怜人,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可这叹气声激怒了元锦。
他转身看向他们,恨声道:“朕不允许,一定还有办法救他,对不对?!”
苔族来的老药师咽了口唾沫,忧心忡忡道:“是有……”
“快说啊!”
“碰到这样的境况,也许只能……以命渡命了。”
用你一半的元气血脉,去救回他一半的肺腑机能。
让渡的越多,能痊愈重回的也就越多。
应听月先前没有听过这个说法,着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们都是女眷,阴阳有别,气数不同。”
老药师苦着脸解释:“而且,寻常人哪怕把整条命交出去,也救不了这样的毒。”
眼前这少将军能苟活于世,已经是老天庇佑了。
他自幼习武,又颇有灵根,体魄远健壮于常人。
从脉象可以看出,那一盏酒花灌下的剂量,是远远超过一人的量——拿去药死一头数百斤的牛都大有可能!
“容老夫冒昧一言,陛下若是叫数十个囚犯抵他的命,也不是不行,只是起效甚微。”
“我不要他生不如死。”元锦寒声道:“我要他活蹦乱跳的好过来,你听懂了吗?”
“我要他继续能在边陲以一当千,要他能没皮没脸的同我嬉笑,一丁点损伤都要悉数治回来!”
“不要说数十个囚犯的命,就是上万个拿来炼丹制药,朕都不在乎!朕不在乎!”
“那如果,是陛下你自己的命呢。”
此言一出,连蛇骨婆婆都立刻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用他的命?!”
苔族药师知道这话怎么说都会掉脑袋,但毕竟是族长所托,不得违抗,此刻只能硬着头皮说。
“先前老朽有言,说如今这副汤药吊命的状态,都已经是医家的极限了。”
“能起死回生,救枯木于返春的,只有远异于俗人的血。”
陛下,您是天生龙气凝聚所在,亦是天下的九五之尊。
何况更有重光夜深刻庇佑,被万千人朝拜敬仰。
除了您之外,还能有谁,能换回来他的命数?
应听月虽然敬重元锦如皇帝,但更把元锦姬龄都当作朋友。
她下意识要拦着,着急道:“这样的话,姬龄活过来了,会怎么样?陛下又会怎么样?”
“一切对等。”
药师想起什么,犹豫道:“从前有过类似的事,不过都是乡野的糊涂传说。”
“有母亲得获重光之幸,一夜间能听懂鬼魂之语,更眼通阴阳。”
“可是她执意要救自己亡故的女儿,那个孩子五岁便淹死在烂柯河边,魂灵徘徊不去。”
“结果,那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硬是又与丈夫结合,重新把这个孩子给生下来了。”
“生下来了?!”应听月听得惊愕:“你是说,她新生的那个孩子,是她从前溺亡的女儿?!”
“正是,而且还记得从前所有的事情,记得家里每一个人的样子。”
药师再说起这件事时,觉得后背发凉,很是犹豫。
“但代价时,她身上不仅异能消失,生产当日便头发花白,双眼瞎去,再也没有好过来。”
为亡魂重塑肉身,还引渡重生,所付出的代价是寻常诞生婴孩的数倍。
其爱之深,堪称执念。
“元锦……”应听月声音发颤:“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
少年已挽起袖子,眉宇里尽是淡然。
“来,用我的命。”
帘帐里传来声音:“卡!”
大伙儿愣了下,接着一通乱笑,有被蒋麓烦到。
“你倒是让葛导喊卡!!”
“气氛!!蒋麓你看看气氛!!”
重病患者蒋麓同学躺到后背酸痛,此刻才支棱着起来。
他坐在床上,同跪伏在床边的苏沉四目相对。
“等一下的是重头戏,先不急着拍。”
前面这一段过渡基本没问题,必要的话可以保一条。
但后面接下来的这一段……
苏沉发觉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腕,作势要松开。
“你抓着,不要放手。”
蒋麓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刚才的表露还不够深刻,但可以理解,因为其他人还在场,你要维持帝王的尊严和表象。”
“但是接下来,他们都会被你屏退,只剩你和姬龄在这里独处,表演难度才会不断提高。”
苏沉已把台词烂熟于心,半保持在入戏的状态里,低头深呼吸着唤起情绪。
“你要看着我,像是真的要见到我死亡那样,露出脆弱的一面。”
蒋麓被他紧握着手腕,此刻却反而像是牵引提线的人。
他声音低哑,甚至有几分蛊惑的意味。
“你要在这一刻,暴露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原来你会这样的在乎我,恐惧我会离开。”
“你到这一刻,才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
第122章
-1-
眼神交换的一瞬间, 他们的灵魂像是再度浸入彼此。
他是他的导演,手握牵引他每一寸神经的线。
三重身份在这一刻变得妙不可言。
哥哥,导演, 对手戏演员。
……所有默契都在被点燃生效。
镜头再度对准他们, 对准床榻旁垂眸入戏的苏沉。
少年人处在孩童过渡到青年的中间, 他的睫毛犹如长羽,沉思时有青瓷般的轻盈脆弱。
化妆师用长刷调整他的脸颊两侧, 使过于白皙的脸颊多上一些血色。
打光师把所有技巧运用的淋漓极致,献上油画色泽般的完美暖光。
整个剧组,整个剧本, 都像是为他而生。
“准备好了吗?”
“倒计时,三,二, 一。”
药雾蒸腾蜿蜒而上, 万人之上的帝王跪伏在床榻旁,露出无奈又嘲讽的笑容。
他在笑他自己,瞧着无所顾忌, 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外人面前,元锦是皇权和天命双重凝聚的诞生。
在元锦死而复生之后, 他的存在被沾染了神话色彩, 任何子民提到他的存在时都会敬畏惶恐, 不再敢有任何质疑。
但在姬龄面前, 他还仍然只是元锦。
君臣的关系被命运搅弄的十足微妙,像始终难解的一个迷。
元锦佯装双腿残疾时,姬龄背着他逃过走过, 两人在山岳间手执长索飞渡, 看见过夕阳里的同一只振翅飞远的白鹭。
元锦加冕为帝以后, 姬龄为他血战雪山,依旧是忠贞不二的良将。
此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姬龄躺在床榻里睡得没有一点声息,刚刚被撬开唇齿喝下退烧药。
像是神魂都被剥夺禁锢一样,睡在锦被里的人几乎听不到呼吸,手臂也因为长期卧床变得瘦弱,皮肤浮在骨头上,只隔着薄薄一层肉。
“我有时候觉得,我欠你太多。”
帝王摸索着坐起来,一侧袖子仍然绾着,是做好了引刀流血的准备。
他垂着眼睛,像是冷漠的无动于衷,又像是已经笃定之后会发生什么。
“姬龄,你想过会有今天吗?”
笑意在加深时,元锦能嗅到那天自己在墓中醒来的潮湿空气。
权力越高,越忌惮亏欠旁人任何东西。
可他亏欠姬龄许多条命,包括他的,姬龄自己的,姬龄父亲的。
整个姬家满门忠烈,为了偿还先皇后的恩情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偿还亏欠,如此周而复始。
最不想与任何人有纠缠的元锦,清楚此刻自己不会有其他任何选择。
在药师试探着说出解法时,他没有一刻犹豫,直接应下这番要求。
哪怕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眼盲或残疾,或者夺走重光夜所赠予的任何奇异变化。
“你的孩子现在会说会笑,什么还都不知道,以为你出去打仗了。”
“你的妻子和祖母都是很好的人,始终在等你回来。”
他再说这些时,又变得很孤独,声音很慢。
一个人在及冠之年经历了如此之多,多到超乎任何史书的记载,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我分一半的命给你,更多也行。
你醒过来最好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说那些让我烦躁的话。
你明白吗?
元锦始终觉得,他挥退其他人,是有很郑重的话要对这个人说。
可直到最后,他都在讲一些无关痛痒的事,然后才缓缓起身,唤药师拿毒虫进来。
“君为彼骨……涂血除故……”
两人的血在苔水中被念咒交换,长脚异虫轱辘乱转,将血水中的毒素悉数吸去,当作上佳的补品。
药师呢喃念咒,应听月将吸饱酒花毒素的长脚虫提出一只又换另一只。
像是有什么细碎的物质夹杂在红绿交错的液面上泛着光,让景象更加骇人。
“苔神接引……邪祟摒退……”
药师闭着眼开始摇晃着铃铛原地旋转,古怪的声响一上一下,好似叫魂。
大门虽然紧闭着,却在不住地剧烈摇晃,像是有许多人在急急叩门。
唱咒声沙哑尖锐,镜头也随着摇移变幻,令人心跳声不断加快。
叩叩。
叩叩。
姬龄倏然坐起身,在剧痛中长嘶一声,看见面无表情割脉放血的元锦。
“你——”
蛇骨婆婆一拐杖压过来,控制着人不要乱动,干扰仪式的过程。
“元锦,你做什么?!”
“他在拿他的命渡你的命。”蛇骨婆婆冷眼道:“你舍得醒了?”
“停下,喂,停下!!”姬龄厉声道:“我不需要他用命来救!!”
药师还在扬着长袖反向倒转,紧闭着眼念念有词。
元锦额上沁着虚汗,冷冷道:“闭嘴。”
“你疯了吗?”
“是你疯了。”
他盯着他,反而一扫先前流露的脆弱孤独,又变回从前傲慢的样子。
“我让你喝那碗药,你就真的喝?”
“你什么后果都不管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