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踩着廖今雪递过来的台阶走了下去。
“这次失误其实不是我造成的,虽然我也有原因,但是公司里另外一个同事,平时总是仗着自己的背景不好好干,今天他......”
艰难地说出一个开头,后面的话渐渐越来越流畅地从内心深处流淌而出,这些连梁悦都不知道的事情,许戚却对着廖今雪,一个介入他感情的第三者毫无障碍地说了出来。
到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朝廖今雪倾诉心底的委屈。
许戚要的很简单,只是想有一个人能够站在他的一边,安慰并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哪怕是谎话也没有关系。
梁悦从来不会关心这些,他以前提起过几回,每一次她都能站到许戚的对立面指出他在这些事情里哪里做的不好,即便许戚才是被欺负、受伤的那个人,梁悦也只顾责备他‘没用’。
忘记从哪天开始,许戚不再向梁悦提起任何工作上不顺心的事情。
重逢后仅有的三面交集下,廖今雪却愿意坐在深夜街边的咖啡馆里,陪伴他,安静地听他组词混乱、断断续续的倾吐,并且告诉他,有烦恼可以向他倾诉。
许戚没有办法放开这根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哪怕来自他最讨厌的人。
廖今雪听完以后陪许戚一起沉默了会儿,像是为了确定他已经说完全部,盛着深沉和坚定的双眼注视许戚,说出这几分钟来第一句话:“你没有错,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他没错,过分的明明是他们。
廖今雪的面孔忽的变得刺眼,许戚狼狈地撇开头,为了抵挡眼眶抑制不住的湿热。
他只是想要一句类似这样的安慰,为什么也会那么困难?
为什么最后对他说这句话的人,会是廖今雪?
“这份工作不适合你,辞职不是一件坏事,你应该重新寻找一份喜欢也适合的工作,好好考虑未来。”
廖今雪说道。
未来。
许戚多久没有听到别人对他说出这两个字,他的未来从很早以前就被固定,考进一所普通的高中,普通的大学,出来以后早早结婚生子,找到一份普通但安稳的工作,几十年以后,再结束这段和千万普通人一样碌碌无为的一生。
廖今雪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是不会说话的蚂蚁,渺小到只能顾及自己,终其一生都在为活着奔波,没有人能够听见蚂蚁的呐喊。
“我不知道,”许戚牵动了一下嘴角,不清楚这个笑容有没有成功,从廖今雪的表情上看大概是没有,“哪有那么容易就找到喜欢又合适的工作,我没有你这么好的学历,就算去应聘,别人也不会要我,最后可能只能找到和现在这份差不多的工作。”
说到最后一段话的时候,许戚敏锐地察觉到廖今雪唇部线条绷得很紧,一贯的面无表情,但似乎比刚才更冷一些。
廖今雪今晚第二次扫向腕表,说道:“时间不早,该回去了。”
离别来得太突然,许戚怔怔地看他起身,喃喃:“好。”
两杯谁也没有动过的咖啡摆在桌上,已经凉了,但没人去拿。
许戚是打车来的,他怕廖今雪记住车型以后没有办法继续跟踪,于是撒了一个谎,说汽车出了故障正在维修。
廖今雪没有起疑,提出送他回家,夜色已深,打车不安全。
这份礼貌性的好意被许戚默默接受,并肩走在廖今雪身边,肩膀之间留出一段不远不近的空隙。
许戚分明感受到他与廖今雪的距离在那番倾诉后拉近了一截,但在最后一句话过后,又回到了原位。
到底是哪里说错。
廖今雪的车停在几条街外,那里附近是他和同事一起吃晚饭的地方,导致此时此刻,许戚不得不和廖今雪一起走回车停的位置,一路断断续续地聊天,不让气氛走向冷场。
“你后来考去了哪个大学?”
许戚什么也没有想地问了出来,甚至已经准备好自己的回答,却听见廖今雪说:“象城的一所大学。”
没提学校的名字。
这个回答让许戚很难继续追问‘到底哪个大学’,在他几乎把自己的工作全盘托出以后,廖今雪依旧不想向他透露自己的事情。
许戚咬了咬那颗补了没多久的牙齿,难以避免地滋生挫败。
“那你...”
这句话许戚没能完,断在了这里。
夜晚的能见度太低,廖今雪带走大部分注意力,以至于离人工湖只剩下几步的距离,许戚才嗅到一丝发涩的水气,像被铁丝网密密麻麻地罩住,转瞬间头昏脑胀。
“许戚?”
廖今雪停下来,察觉到一丝异样。
人工湖着实算不上大,两侧的小道上植着一排树,仅用矮石柱绕湖一周算作围栏,起不到任何防范危险的作用。
湖水在夜色下一片漆黑,像蛰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野兽,张开一副深渊大口,等候无知的猎物掉进来,发出餍足的‘噗通’巨响。
许戚滞在原地,很久才发觉这道落水声不是来自幻觉,廖今雪转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被不平稳的地势遮挡住,隐约瞥见月光下层层翻起的水波。
“可能是有人在游夜泳。”
廖今雪的话丝毫没能缓解许戚的症状,他定在原地,视线却迫切地眺向声音的源头,发白的脸融入黑夜,只有声音微抖:“刚才那声...是人吗?”
“也可能是石头掉了下去。”
廖今雪走来,挡在许戚面前,面色不变地说:“车在对面,我们走另一边,等会就不用绕路了。”
许戚知道应该听廖今雪的话离开这里,可刚才那道声音就像魔咒在耳边一遍遍播放,他越过廖今雪的肩膀看向湖面,隐隐的,能看见半个漂浮在上面的圆。
像是人的脑袋。
这一幕在许戚脑海迸溅成四分五裂,带有冲击力的碎片肆意飞窜,尖锐的棱角划破关押在记忆深处的匣子,黑水浓稠而恶臭地丝丝溢了出来。
亮堂的天空,澄澈的水面,水库岸边的绿草坪,那一天的世界全都蒙上一层褪不去的灰暗,就像每个夜晚深深注视他的那幅黑白照片。
许诚幼小的身体像一个轻飘飘的气球,无助、沉寂地漂浮在水面。周围有人陆续跳了下去,溅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的水花,陈芳赶过来后像疯了一样哭喊,又像疯了一样拽住许戚的胳膊把他往水里扔,如果不是周围民众阻拦,那天死的是将会是许家两个兄弟。
为什么不救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两句话陈芳反反复复地问,反反复复地怨,听了太多遍,许戚也忘记自己最开始的答案。
为什么不救他?
“许戚!”
廖今雪骤然拔高的音量没能拉住许戚,重物落入水里的声响比前一声更加决绝。
冰冷的湖水密密匝匝裹住许戚的身体,他竭力地,不停地朝那个方向游过去,伸出手,抓住了一团滑腻的东西。
一个被风吹得鼓起的塑料袋。
这里的动静也吸引来旁边游夜泳的青年,见到岸边奔跑而来的廖今雪,还有许戚在水中起起伏伏的身体,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许戚游过去,两个人一起把他架到了岸边。
“谢谢。”
廖今雪道完谢,拒绝了青年们询问是否要报警的帮忙,等待两人离开,廖今雪才去看地上浑身湿透的许戚,晚风刮在濡湿的衣服和裤子上,许戚双肩不明显地抖动。
像是冷。
廖今雪半蹲下身,平视许戚的眼睛,说:“我离开一会,马上回来,你自己可以在这里吗?”
许戚抱着湿漉漉的身体,吃力地理解廖今雪的话,他能看见暗色里对方开合的唇,还有刮在脸颊上尖利的风,僵硬地点了点头。
如果此刻走在街上,这副模样大概会被所有人围观。
廖今雪走了。
许戚闭上眼,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膝盖,一会是许诚还活着的时候,那张和他有几分相似但充满朝气的脸,再然后是躺在水库岸边,被层层人群,警察包围在里面,许诚失去了全部生命力,灰败而僵硬的幼小躯体。
翻飞的塑料袋从上往下将一切罩进黑暗。
许戚觉得坏掉的零件已经快要擦出奔溃的火花,在他的身体里引爆一场大火,把他连肉带骨,烧的只剩下灰烬。
这场已经存在于意象中的火,被一张从天而降的柔软毛毯扑灭成烟。
廖今雪带着一张毯子回来,俯身把许戚的身体裹进里面,手掌压进毛毯一角,揉动许戚湿漉漉的头发擦去上面的水珠。他抿着的冷硬的唇线,动作却很轻,像在对待一只需要救助的狼狈的小动物。
“车里只有这个。”
许戚闻到一丝淡淡的,随时都会飘散的香水味,压过浓郁的水腥气,让他跌进一片柔软的云层。
廖今雪擦拭去他脸上的水迹,倾身靠近,为了能让惊魂未定的许戚听清他所说的每个字,将语速放慢。
“走吧,我们回家。”
第10章 冰与火
浴室的镜子被氤氲的雾气蒙上一层面纱,许戚伸手胡乱地抹几下,映出一张与雾气一样模糊的脸。
洗完澡后的余热给脸颊添上一撇血色,湿哒哒的发尾还在不断往下滴水,顺着许戚锁骨凹陷的小窝向下淌,再度弄湿刚刚擦干的身体。
他草草揉了两把头发,取来挂在墙边钩子上的换洗衣物,里面夹着一条新的内裤,柔软的布料拿在手里格外烫手。
许戚错开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把宽松的衣服往身上毫无章法地套,比他平时的尺码大了很多,必须要把袖口往上挽了又挽,才能露出半截瘦削的手腕。
处处都在提醒,这不是他的衣服。
洗衣凝珠香气直往鼻腔里窜,带有一丝闲置很久的衣橱的气味,许戚不清楚他怎么就到了廖今雪家里,还用他的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
记忆似乎空缺了一部分。
以前他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情绪波幅太大,为了避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和痛苦,大脑会自动激发出保护机制,让他暂时抽离出自己的身体,成为一个旁观者看待整件事情的发生。
这段记忆会连同痛苦一起从身体里切除,就像拿手术刀切掉一块小小的肿瘤。
等他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裹着毛毯坐在廖今雪的副驾驶里。
“许戚,你还好吗?”
廖今雪敲响浴室的门,很久没有听到里面传来水声,于是淡声询问。
门上的锁从里面解除,拉开一道狭窄的缝隙,许戚冒出一个脑袋,雾蒙蒙的水汽连带混淆着廖今雪的视线,最终落在许戚那张没有眼镜遮挡的脸上,停滞了一会。
洗过以后的脸庞很干净,像一杯寡淡的凉开水,除了还算直挺的鼻子,没有哪处五官能拿出来特别表扬。
许戚的眼尾与睫毛都朝下生长,偏细长的形状,总是半垂着,现在也是。瞳孔的颜色着实太深、太暗了一点,明明已经到了该成熟稳重的年纪,他却给人一种怪异的温驯,忧郁和小心翼翼的感觉。
看着就让人很想去欺负。
“没事,我洗好了。”
许戚弯下脖子,慌忙把还映着雾气的眼镜戴上去,阻断了廖今雪赤裸的打量。
廖今雪瞥了眼许戚衣领下那截白皙的后颈,侧身让出一段路,“湿了的衣服先放进衣篓里,明天再洗,现在太晚了,洗衣机的声音会吵到邻居。”
“我可以带回去洗,不用麻烦你。”许戚低声说。
“你确定吗?”
“嗯。”
廖今雪不再坚持,走在前面带许戚回到客厅。
不论什么事情,廖今雪的态度始终很客气,保持一段不被人轻易察觉的距离,还和高中时一样。
许戚被水浸湿的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他试着重启了几次,要么一直黑屏,要么闪烁几下又熄灭。
这部手机已经陪伴他快要五年的时间,市场更新换代不知多少次,许戚依旧没有换掉它的想法。
现在看来,不得不提前退休了。
廖今雪从厨房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罐啤酒和一杯热水,后者放在许戚面前。
扯开易拉罐拉环,廖今雪仰头喝了一口,注意到许戚投来意外的视线,廖今雪扫了眼他面前没有动过的热水,“要换成别的吗?”
许戚摇头,避开闪躲的目光,“不是,已经十点多了,我该回去了。”
“你手机坏了。”
这句话能间接翻译为‘不安全’,廖今雪补充道:“家里有客房,你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
许戚脑袋轰隆了一声,怔怔地看廖今雪,廖今雪也看着他,等意识到这样的对视太诡异,已经有点晚了,许戚磕磕绊绊地说:“可是......”
‘可是’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廖今雪抬手按了一下眉心,微沉的眉眼使他露出少许疲态,等待许戚接下来的话。
这一瞬间,许戚觉得自己犹豫的样子太矫情,最开始冲动打扰廖今雪的是他,后来也是他控制不住情绪做出了奇怪的事情。廖今雪没有一句问责,还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已经是仁至义尽。
这种时候还想着撒谎,廖今雪应该很不耐烦,也很后悔帮助了他吧?
许戚不再‘可是’下去,轻轻回了一句:“那就麻烦你了。”
廖今雪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转动手中的啤酒罐,“那个时候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跳下去,本来我可以拉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