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戚耳边一阵嘈乱的杂音,阻断所有思绪,他下意识要去碰廖今雪的右手,“你的疤…”
触碰上之前,廖今雪打开了他的手,清脆一声,在黢黑空洞的房间里回响。
“我走了。”廖今雪没有管呆滞住的许戚,打开前门。
许戚上前拽住廖今雪的衣角,指关节用力到惨白,“为什么?是…是意外吗?”
意外,这两个字可笑,问出这句话的人更可笑。
廖今雪低眸扫过许戚微颤的手,握了上去。许戚心口蓦然一松,下一秒,指关节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被廖今雪一根一根掰下去。
多年前寒冷的夜晚,他拦在自行车前竭力想要留住离开的廖今雪,拽住车把的手指也是被廖今雪以这种方式,毫不留情地甩开。
“不是意外。”
廖今雪留下这句话,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楼梯拐角。
许戚杵在敞开的门前,一动没有动,不管寒气如何顺着衣袖灌入躯体,都没有反应。
廖今雪停在昏黄的路灯下,擦着了一根烟,想要放进嘴里但被微抖的手指掐灭,火燃到指腹的灼痛顿时让大脑清醒得难以复刻,任由烟掉落在脚边。
今晚咽下的第一口酒精开始,意识便逐步塌陷。保持理智是一件需要意志力的事情,可由白甄霞勾出来的灰暗记忆,把所谓的理智蚕食得一干二净。
没有人可以保持时刻清醒,他也会疲惫,会选择在一个夜晚短暂地放纵自己。
怎么来到许戚这里,廖今雪实际已经记不太清,等反应过来,已经是在门口*缠一个接一个深吻。
许戚性格阴沉胆小,长相寡淡又不合心意,明明哪里都看不上眼,但又哪里都能激发出他心底被压制得很好的暴虐因子。
看见许戚哭,看见他镜片后发红又隐忍着不敢发作的双眼,这种事情好像可以渐渐尝出一种别样又扭曲的滋味。
事情一直按照拟定好的方向前进,即使出现今晚这样的意外,不足以构成威胁。唯有心头一团无处宣发的火依然在肆虐。
廖今雪不知道该怎么将它熄灭,也许是酒精烧坏身体某个零件,连带神经中枢一同出现故障。
不然他怎么会一闭上眼,就浮现出许戚那张没有任何特别可言的脸?
第50章 真相
不是意外。什么叫做不是意外?
那条横贯掌心的疤是被廖今雪自己割伤吗?这种猜测想想就觉得可笑,如果是廖今雪做的,他有什么理由要亲手毁了自己的未来?
廖今雪又为什么会在说出这句话时,意有所指地刺向他?
许戚想了太多有关的、无关的事情,超出负荷的大脑痛到欲裂。
也许是太渴望知道真相,许戚做了一个梦。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梦,是他的记忆。
廖今雪的照片被张贴在布告栏的那天,许戚选择做了缩头乌龟。
后来,他从同学七嘴八舌的议论里得知,廖今雪的父亲在外面欠下很多债务,车祸去世后,这些债也随之悬在那里。经常有些相貌凶狠的人到廖今雪曾经的高中门口蹲守,被其他学生看见,举报给了老师。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廖今雪选择转学。
但在长达一年的跟踪里,许戚从来没有见过廖今雪与什么催债的人交谈。债务已经还清了吗?答案绝对是否定。
身穿那套廉价服务生制服的廖今雪曾用平淡如水的声音告诉过他——‘我需要钱’。
每一环都在紧紧相扣,许戚觉得他快要抓住真相,可是中间少了点什么。七零八落的记忆碎片与他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拼凑成一幅完整画像。
许戚不得不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廖今雪。再亲密的肌肤之亲也抵消不了他们之间空缺的十年。
廖今雪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绝不会提前泄露任何一道考题的答案。他说到做到。
许戚在自己的账号里挂出暂时歇业的标记,做完后把手机扔回副驾驶。街口的信号灯刚好转绿,他踩下油门,驶向记忆里仅出现过一次的方向。
幸好,那个醉酒的夜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寻找,许戚把车停在酒吧前门。
“你们老板在吗?”
酒保打量了下许戚,“有什么事?”
许戚知道温吞的回答绝不会得到重视,拔高音量:“杜澜在吗?”
这下果然起到了作用,“稍等,我去问一下经理。”
许戚坐在吧台边,撑住额头盯着折射灯光不同角度的光滑台面,不久,双眼便感到疲软。他又将那段反复翻找的回忆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
唯一一个可能知道廖今雪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如果不是杜澜,他想不到别人。
哪怕只有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许戚也要亲耳听到才肯放弃。
“听说你找我。”
一道男声打断了许戚的思绪,他循声抬头,映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许戚凝望的间隙里,杜澜稍愣了一会,他来到许戚身边的空位,朝酒保要了两杯酒,“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许戚慢上半拍,“见过,在十年前。”
杜澜禁不住笑了笑,手指轻轻敲击吧台台面,“这真是太为难我的记性了,我想想……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廖今雪的同学吗?”
许戚向来明白,他是一个极其容易被忽略的人,被家人,被同学,所以没必要怪杜澜想起他的前提是先想到廖今雪,“我叫许戚。”
“许戚,”杜澜从记忆里艰难地摘找出这两个字,此刻才真的想起了他这个人,“好久不见,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想知道当年廖今雪辞职前发生了什么。”许戚开门见山,只有在说到廖今雪的名字时不易察觉地轻颤:“你知道他的手…是怎么受伤的吗?”
杜澜挑眉,转动着酒保递过来的玻璃酒杯,“你是想知道这个吗?”
许戚急切地追问:“你知道吗?”
“我知道的不多,可能还不如你多。这里的地址应该是廖今雪告诉你,你们现在还有联系,为什么你不直接问他?”
“我们之间…有一点矛盾。”许戚蜷缩紧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每一次发音都生疼地刮擦着喉咙。
杜澜沉思,“这是廖今雪的私事,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把这件事这样告诉别人。”
“没关系,你全都推到我身上就行了,”许戚坚定不移,“如果被廖今雪知道,你就说都是我逼你说的,不是你的错。”
对视中,杜澜终于是败下阵来,他无奈道:“好了,我知道,以前我就是扛不住你这么求,才把你带进了酒吧,看来人总是要在同一件事上错两次才行。你刚才是问…廖今雪的手是怎么受伤吗?”
该从哪里说起?
这些年来杜澜对廖今雪最为深刻的记忆,实则都来自那个漫长而曲折的夜晚。
在那之前,他隐约得知廖今雪出了一些事,准备辞掉酒吧的工作。于是那天晚上,他在廖今雪的委托下送走了过来焦急寻人的许戚。
本以为就这样相安无事,他回去继续工作,直到深夜十二点的一通来电,安宁不再。
杜澜匆忙赶到电话里说的医院地址,推开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浑身沾满泥土和污水渍的廖今雪坐在病床边,捆着纱布的右手渗出触目惊心的血迹,脸上有被殴打出的青紫,衣衫凌乱,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杜澜不忍直视,勉强才维持住作为年长者的镇定,“医药费我已经交好了,你的手…”
“谢谢你,杜哥,”廖今雪用低哑的声音打断他,“这笔钱我会还你。”
“先别说什么还不还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廖今雪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没事’,再多的,就什么都不愿意开口。
“其实我已经猜到是那群讨债的人,顾及他的自尊心,我没有多问。”回想起来,杜澜不忍叹了口气,“他本来不该受到这些灾祸,实在是命运对他太差了一点。”
许戚听着杜澜的讲述,仿佛可以跟随他的话语来到那个阴冷潮湿的夜晚,廖今雪被那帮人堵在巷子口拳脚交加,掌心划在地上的啤酒碎片,顿时鲜血淋漓。老旧的自行车被踢到一旁,经过这次,彻底变成一堆破铜烂铁。
在他最后一次见到廖今雪的夜晚,廖今雪原来在另一个角落经受着比他痛苦百倍的折磨。
如果他能在那个时候拦住廖今雪的自行车,如果当廖今雪扯下他的手时他能继续抓住车把,不依不饶,死皮赖脸。哪怕让廖今雪恨他,骂他,他也要阻止廖今雪走上那条通向绝望的路……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为什么?”许戚哑着嗓子,进入肺里的气越来越稀薄,每一声呼吸都像由破败的手风琴发出嘶叫。
“只可能是没有定期还上钱,我不清楚到底什么原因。后来有几个穿校服的男生来酒吧找过廖今雪,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朋友,把他们赶走了。我猜可能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廖今雪才辞掉工作,那晚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
学校里的事情…那些被散布的照片。
缺少的最后一环终于牢牢相扣,许戚抽搐的胃倏忽涌上来一股恶心,没有任何预兆。他不顾身后杜澜的叫声,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酒吧,扶着门弯腰干呕,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来的时候天还有一丝蒙蒙亮,不知不觉,完全暗了。暗到再也看不清楚任何东西。
许戚抹去嘴边的口水,就这样定定站着,来往出入的客人有的在他这个奇怪的人身上停留两秒,有的看也没有看就直直撞过来。
许戚踉跄着走过一个又一个人,突然发觉暗下来的不是天,是泪水模糊的眼睛。
第51章 恶意(上)
时间仿佛回到重逢以前的那段时日子,他们明知彼此的存在,谁也不主动打扰谁。一条看不见的细绳将他和廖今雪连接在一起,越离越远,绳子被磨得越来越细,最终会在脆弱的中心断开,再也回不去。
许戚不敢见廖今雪。
他攒足了的勇气被尖锐的真相戳破,散佚得一塌糊涂,与廖今雪相处这半年来发生的每一件微小的细节都被挖掘出来反反复复地重放——为什么廖今雪要隐瞒这段过去?为什么重逢时他表现得就像对曾经发生的种种毫不在乎?为什么要若即若离地引他上钩......支撑许戚到现在的全部希望都来自廖今雪的那一句‘考虑’,来自廖今雪的不拒绝和对亲密举止的不排斥。
许戚以为廖今雪即使没有那么喜欢他,至少也是在意的。会在他摔伤的时候特意让人送来红花油,会把他送的丑丑的毛绒吊坠挂在手机上。这些暗戳戳的细节明明都能成为廖今雪在乎他的证据。
可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这点希望是假的,在乎是假的,廖今雪的出现可能都是假的,这一切也许另有隐情。
真相的分量沉如磐石,每个人都害怕得到一个最坏最坏的答案。
从杜澜那里回来后,许戚把自己在家里关了两天,随后开始继续跟踪廖今雪。出于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矛盾心理,最开始他因为梁悦出轨而边厌恨廖今雪边暗暗偷窥,现在厌恨的情绪被拔除,替换 成了一种扭曲又窒息的慌乱。
他躲藏在暗中看着廖今雪从家到诊所两点一线,有时下班后和同事一起吃饭。枯燥的生活日复一日循环,廖今雪看起来丝毫没有为那天晚上的事情留下心病,平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他一次也没有联系过他,看起来病的只有许戚自己。
许戚害怕手机的每一声动静,每次响起都如同惊弓之鸟,当发现依旧不是廖今雪的信息,心又会蓦然往下坠。廖今雪什么都不用做,他已经学会因为对方任何一点反应先自顾自地乱了方寸。
许戚躲在唯一一处能让他感到安全的逼仄空间,凝视着下班后离开诊所的廖今雪。每天他都重复相同的举动,但今天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廖今雪低头在给谁发消息,随后弯腰坐进车里,开往和家相反的方向。
那条短信不是发给他的。许戚数着日子,这已经是他们冷战的第九天,整整一周。
这可能对廖今雪来说算不上冷战,每一次缴械投降的人最终都是他。廖今雪早已深谙这种忽冷忽热的战术对他最为奏效,耐心等待着示弱和道歉,就和从前每一次一样。
许戚差一点就要这么做了,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紧咬唇咽下喉咙里涌上来呛人的苦涩,廖今雪的车开出一段距离,许戚也踩住油门跟上去。开过数不清多少个红绿灯,廖今雪把车停在一家商场门前,下车后没有直接进去,好像在原地等什么人。
没有容许戚继续深思,答案已经出现在眼前,犹如棒槌重重敲打在头顶,伴随眩晕而来的是止不住的反胃,千万只蚂蚁在胃里啃噬翻爬。
夏真鸣上前自然地勾住廖今雪的手臂,笑着说了两句话,可能是‘你来的真早’,也可能是‘我们快点进去吧’。两人一动一静,看起来再适配不过的进入商场。
许戚知道他应该走了,廖今雪的那条短信是发给夏真鸣的,也许是夏真鸣先邀请廖今雪出来约会,也许是反过来,但这已经不重要,廖今雪都来了。
他应该离开,可是他没有。
许戚头顶有股血气冒了上来,他用力甩上车门,把旁边准备下车的车主惊了一跳。
开大暖气的商场将每个进来的客人捂得暖烘烘,许戚什么感觉也没有,周围人群的脸庞一张张变得模糊,摇晃的视线里只能容纳不远处廖今雪和夏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