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阙没回过神般盯着他的手一路往下,直到解完最后一颗、修长的手指搭上皮带扣时,他才陡然反应了过来,连忙收回视线后退几步,手忙脚乱地带上了门:“晚安!”
房门“砰”地一声合上。
宋野城停下了动作,盯着紧闭的房门,有些好笑又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天可怜见,他这接二连三的骚操作根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江阙有没有心猿意马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心里就跟点了把三昧真火似的,被烘烤得口干舌燥。
宋野城喉结轻滚,低头往下看了一眼,随即哭笑不得地抬手扶额。
得,完败。
他自嘲地摇头一叹,三两下扯掉了衬衫领带,认命地往浴室行去。
*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回到客卧的江阙背靠房门,愣愣眨了眨眼,又抬手勾了勾隐隐发热的面颊和通红的耳根。
怎么可能不心猿意马。
早在宋野城将下巴抵在他肩头、温热气息拂过颈侧的刹那,他浑身血液就已经乱了方寸。
在门边静靠了片刻后,他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拿上居家服,转身去浴室简单冲了个澡。
再出来时,他面上的绯红已经褪尽,取而代之的是瓷白肌肤上未干的水渍。
他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无意间一抬眼,正巧看见一道闪电从窗外的天边划过。
愣怔一瞬后,他放下手中的毛巾,缓步走到落地窗前,就那么静静站在了那里。
暴雨疯狂拍击着整面落地窗,窗外茂密的竹林张牙舞爪地摇晃,闪电在远处劈开夜幕,奏响震耳欲聋的雷声。
这般情境在旁人眼中许是骇然,但在江阙眼中却极为浪漫。
——不是那种桃花三月的浪漫,而是狂风肆虐大地、闪电撕裂苍穹时,那一刹目断魂销、深入骨髓的震颤。
这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人觉得危险,却又让人清醒地为之着迷。
不知怎的,这一刻江阙脑中再一次浮现起了先前走廊中的情景,那些细微的触觉就像是窗外闪电延伸出的微末电流,游走在神经末梢,麻痹着所有残存的理智。
其实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江阙自嘲地想。
从决定继续与宋野城留在同一屋檐下时起,他就仿佛已经放任自己沉溺进了一池鸩酒,每一寸肌肤都在醉生梦死、每一个毛孔都在饮鸩止渴。
他是个写书人,却注定无法书写自己的结局,甚至当剧情分岔即将到来时,他连接下来的走向都难以掌控。
电影已经杀青,而他承诺坦白的期限也随之而来。
他无法预料宋野城的反应、态度以及所有可能的变化,就像在等待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窗外风雨依旧,伴着他渺远而纷乱的思绪千回百转。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又一道惊雷炸响时,房中的大灯忽然“啪”地灭了。
卧室里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江阙倏然回神,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然而还没等他弄清楚什么情况,就听主卧方向隐约传来“哗啦!”一声脆响,仿佛是有什么重物摔碎在地。
江阙心中一惊,连忙折身去床边摸到手机,边走边打开电筒,匆匆往对面赶去。
到了主卧门前,他也没顾得上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刚要问怎么回事,却见手电光扫过的房中居然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隐约水声从浴室方向传来。
还在洗澡?
江阙纳罕地想,随即快步走到浴室门前,这回终于是抬手叩了叩:“你还没洗完么?刚才什么声音?”
“哦,没事,”宋野城的声音听上去居然有点仓促,“打碎了个东西。”
一门之隔的浴室里,宋野城心中简直叫苦不迭。
他没法跟江阙解释为什么自己一个澡洗了这么长时间,更没法理解为什么洗到一半居然还会突然停电。
我特么不就是顺手解决了一下其他问题,用不用这么针对我?!
刚才那声脆响是他在灯灭后一不小心打碎了旁边装沐浴液的瓷瓶,此时乱糟糟的碎渣和黏糊糊的沐浴液形成的满地狼藉就匍匐在他脚边,活像是无声的嘲讽。
“那什么,”宋野城暂且忽略了这些细枝末节,捡重点道,“帮我拿下睡衣呗?就在靠墙的衣柜里。”
门外的江阙应了声“好”,随即转身往衣柜那边行去。
其实若不是隔着磨砂玻璃门看见江阙手里有光源,宋野城压根不会让他帮忙拿衣服,毕竟现在黑灯瞎火的,万一再把江阙磕着碰着,他还不如裸着出去。
宋野城家里有专门的衣帽间,所以卧室的衣柜里只放了些贴身衣物和居家服、运动服之类,江阙打开衣柜后,很快就看到了几套叠好的睡衣。
他挑了套夏天穿的薄款,拿上后正欲走开,却不料抽出时不小心带翻了周围其他东西,扑扑簌簌掉落了好几件。
江阙低头用电筒一扫,见散落的只是些衣物便没急着理会,还是先把睡衣拿去了浴室。
宋野城开门伸手,江阙把睡衣递去:“小心别踩到地上的碎片。”
宋野城应了一声,江阙便又转身重新往衣柜走去,准备将散落的衣物收拾起来。
浴室里,宋野城也没再多余去关门,就任它那么虚掩着,站在盥洗池前囫囵套起了睡衣,边套边扬声嘱咐道:“你待着别乱动啊——等我出去看看电闸。”
刚停电那会儿他第一反应是几个月没回来忘了交电费,可转念一想家里电费每月都是自动划扣,应该不至于欠费才对,所以估摸着可能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跳闸,而电闸就在地库里,他打算一会儿下去看看情况。
穿好衣服,宋野城随手抽了条毛巾,一边揉着还在滴水的头发,一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除了落地窗外时不时掠过的闪电外,屋里唯一的光源就是江阙的手机电筒。
此时那点光源正位于床和衣柜之间,隐约映照出江阙背对着这边跪坐在地的身影。
“干嘛呢?”
宋野城随意揉着头发,好奇地往那边走去,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他心里蓦地闪过了一丝异样——
不知怎的,他莫名觉得此刻江阙的背影看上去竟然有些僵硬。
这其实是很荒谬的。
别说此时周围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个轮廓,根本没法看清看仔细,哪怕就是灯光大亮时,想单凭背影看出一个人的状态也绝非易事。
然而宋野城偏就像是隔空感觉到了某种气息般,本能地觉得这氛围不太对劲。
或许是因为落地窗外持续不断的电闪雷鸣,也或许是因为江阙一言不发的沉默,宋野城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缓慢地走到了江阙身后。
手机电筒的光源照亮了狭小的一隅之地,在那铺着柔软地毯的一小片地面上,散落着几件从衣柜里掉出的无关紧要的衣物。
而在那几件衣物之上,此时正平摊着一张皱巴巴的薄纸——
那是宋野城在衣柜里珍藏多年、他十二岁时收到的那封来自铃铛的亲笔信。
第51章 信纸
窗外闪过的电光和轰隆声里, 江阙仿佛化身石雕、静静凝望着那张信纸。
它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几乎刻骨铭心。
那些稚拙的笔迹、单纯的言语,明明都该是静止的, 此刻却犹如被施加了某种咒语般, 从纸面上晃动着漂浮而起,裹挟着、围绕着他,穿越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将他带回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夏末——
那是八月尾声,南方边陲小镇。
雨后的福利院门前,那个临别的少年曾倾身贴在他耳畔,轻声对他说:
“你等我, 等我寒假再来看你。”
于是他守着那点惊喜、听话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便开始数着日子静静等待。
从蝉鸣渐弱等到秋风四起,从红枫满山等到白雪皑皑。
然而等过日落日升、云卷云舒, 等过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等到连怀中带着奶味的小猫都已经渐渐长大,那个少年却依然没有前来。
那年初春, 小小的他倚坐在落英缤纷的梨花树下,怀抱着淡黄色的小猫, 出神地想:
也许他只是有事耽搁了吧, 也许……只是没来得及。
然而,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
也许少年的承诺不过只是无心之言,也许他早就已经淡忘脑后,也许那个夏天于他而言,不过只是生命里稍纵即逝的过眼云烟。
待到荼蘼落尽、新荷初露之时, 仅剩的那点侥幸般的期盼也渐渐消弭, 那另一道声音终于一点点占据了上风。
也就是在那个五月, 一对艺术家夫妇来到边陲小镇,向福利院提出了领养他的申请。
那份申请意味着他从此可以不再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意味着他可以拥有一对父母,拥有一个从未敢奢想过的、叫做“家”的地方。
这对一个孤儿来说本该是天大的福祉和诱惑,可年幼的他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最初的反应竟然不是惊喜,而是踟躇与彷徨。
真的要走么?
可如果……如果他还会来找我呢?
纵使期盼已经一再落空,纵使明知这也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他却还是忍不住这样自欺欺人地想着。
直到五月也渐渐走到尽头,六月在蝉鸣声中悄然而至,那对夫妇即将启程折返,连院长都亲自来劝说他,不要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于是,他终于放弃了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终于选择了适可而止,终于……轻轻点下了头。
那一夜,他坐在斑驳的书桌前、在昏暗的台灯下,握着一支半旧不新的笔,就着几张简陋的信纸,用他所学不多的浅显词句,情真意切、字斟句酌地写下了一封即将留下的感谢信。
是的,感谢。
哪怕那个承诺过要来看他的少年最终并没有来,他心中满怀的依然只有感激。
感谢他和他的父母曾在那天暴雨的山路上如神祗般降临到他的世界、救他于荆棘桎梏,也感谢少年陪伴他、给予他的那个如梦般的夏天。
明知少年可能永远不会再来,明知这封信可能永远无法递到对方手中,他却还是一丝不苟地、握笔认真书写着。
笔尖生涩划过信纸,一字字、一句句,逐渐布满了整张纸面。
窗外晚风渐起,簌簌摇曳枝梢,伴着远处隐约蝉鸣,仿佛不经意间呢喃吟唱的咒语,悄然开启了时空的罅隙——
时光倏而波动。
昏暗灯影下、简陋信纸上的字迹颤动着漂浮而起,裹挟围绕着桌前稚幼的孩童,穿过千山万水和无数日夜,来到了多年以后的今天。
落地窗外闪电暴雨依旧,狭小书桌和昏暗台灯幻化成了膝下的地毯和身旁的衣柜,唯一没变的是那张信纸,仍旧那样静静铺展在眼前。
当初的孩童此刻已然拔高身量,跪坐凝望着纸上的字迹,沉浸于那段渺远而又真切的旧忆。
他周身都像是笼罩了某种结界般,自带着仿佛凝结的气息,以至于宋野城明明已经到了他身后,却愣是没敢出声惊扰。
良久后,宋野城蹲下身去,试探般抬手轻轻触碰上了他的肩头。
直到这时,江阙才像是终于从回忆里蓦然醒转,缓缓转过了头来。
他手中唯一的手机光源正朝下照射着信纸,所以处于黑暗中的面容本该是很难被看清的,可宋野城却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和那眸底氤氲出的恍惚与迷离。
这一刹那,宋野城心中曾屡次浮现出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再一次从潜意识里迸跃而出,不同于从前每一次的模糊隐晦,这一次它袭来得无比强烈、几乎直击脑髓。
与此同时,在窗外一晃而过的电光里,江阙的嘴唇微微翕动——
“你后来……”他梦呓般喃喃道,“回去找过我?”
如同闪电当头劈下。
这话背后引申的含义将那似曾相识之感一锤定音——
那眸底流转的波光陡然穿过层层迷雾,与多年前暴雨山路上、男孩抬眼望来的那一瞬彻底重合!
宋野城瞳孔骤缩,浑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电光石火间,无数曾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如潮水般涌现在他的脑海——
同样是孤儿,同样是六七岁的年纪被收养,屡次让他觉得熟悉的眼神,还有当初在他提起当年遇到的“小朋友”时、那句既迟疑又期待的:“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么?”
甚至……
还有那个与白夜聆谐音的笔名。
810。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随手打下的数字,而是当年他们在山路上初见的日期!
宋野城只觉自己就仿佛一个闭目塞听的人,后知后觉到无可救药——
江阙其实从来没有刻意遮掩过身份,那些隐晦的言外之意、欲语还休的暗示,但凡稍稍留心便早该察觉!
这一刻,他甚至都不知自己究竟是惊喜更多还是疼惜更甚,惯来游刃有余的表情言语都像是失灵了一般,指尖无措地触上江阙的脸颊,连声音都带着点轻颤:“……是你?”
话是疑问,可他却说得那般急切而笃定。
江阙盛满盈盈水光的双眸回望着他,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是我。”
宋野城欣喜而又激动地眨着眼,几乎有些不得章法地、手足无措地将他揽进了怀中:“我还以为……还以为……”
还以为当年那次错过就已是终身之憾,再不会有再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