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大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这是粉圈常有的事,都是玩笑不必在意”,可不知怎的,这一刻他偏就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想不作为地放任这误会自由生长。
空气中的涟漪缓缓荡开,波及车厢四壁,再暗涌着往复徘徊,将所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愫裹挟其中,丝丝缕缕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其实不过只有短短半分钟,却如同经历了半个世纪那么长久。
终于,在气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时,沉默对视的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并非是出于尴尬的回避,也不是想要蒙混过关的遮掩,它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默契地将某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藏进了心底。
宋野城看了一眼中控台显示屏,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道:“走吧,该去办登机了。”
说着,他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江阙赶紧阻止道:“欸,你干嘛去?”
“送你进去啊。”
江阙诧异道:“你进去还出得来么?光路人就能把机场给围了吧?”
宋野城一愣,随即不由心道失策——在那破山庄待太久都习惯安逸了,今早匆忙出门前居然忘了稍微伪装一下,要是就这么堂而皇之进机场恐怕真得被堵得回不来。
想了想后,他也只得不确定道:“那你自己能行么?”
江阙莫名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点不放心的意味,不由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野城转了一圈手机,犹豫片刻后,这才悻悻道:“……行吧,那等你落地告诉我一声?”
江阙点了点头,随手解开安全带,拉动门把“咔哒”弹开了车锁。
然而他才刚把门推开一条缝,脚都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忽然另一只手腕被宋野城攥住了:“等会儿。”
江阙身形一顿,疑惑地回过头,只见宋野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居然有几分严肃:“那个……我不太会养猫。”
这没头没尾冒出来的一句简直莫名其妙,江阙一时半刻没弄懂他想表达什么。
而且单就这话本身也蹊跷得很,因为但凡是粉过宋野城的都不可能不知道,他曾经养过一只名叫“灰毛”的英短,从小家伙满月起一直养到它寿终正寝,前前后后足有十几年,他说自己不会养猫,那简直就跟个厨子说自己不会烧菜似的。
宋野城可能也发现自己这话听着有点扯淡,连忙找补了一句:“我以前养的那只脾气很好的。”
江阙似懂非懂地缓缓点了下头,但其实满脸都写着:so?
宋野城道:“但白毛看着就不太好惹,它如果闹脾气不吃东西怎么办?”
这话一出,江阙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带着宠物来回托运实在麻烦,所以这回他把白毛留在了山庄,想着有宋野城照看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不过如今看来,宋野城似乎对这事儿不太有把握。
江阙不由失笑:“不会的,它是只野猫,就算脾气再不好也不会让自己饿着。”
宋野城噎了一下,似乎是被堵得没了说辞,片刻后忽然又皱眉道:“可万一呢?万一它一生气就闹绝食怎么办?”
这话听着几乎都有些胡搅蛮缠了,江阙只觉自己脑门上都roll出了一团无语的黑线:“……它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平时都是你喂它的啊,”宋野城理直气壮道,“突然换人了它当然会生气。”
江阙:“……”
宋野城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老干部总结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所以说,你回去可别待太久,录完了就马上回来,知道吧?”
江阙迟到的反射弧终于“咔擦”上线,总算是明白了他的重点到底是什么,但他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点小事居然也值得铺垫这么久,反应过来后简直哭笑不得。
然而宋野城丝毫没有找了拙劣借口的自觉,见江阙愣怔不答还催促似的抬了抬眉:“嗯?听到没?”
江阙终于甘拜下风,好笑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宋野城这才满意了似的勾起嘴角:“行,那你去吧。”
江阙转身无奈又好笑地推开了门,跨出车厢时手腕从宋野城掌心脱开,衣袖无意间被手指蹭上去了几分。
就在这一刹那,宋野城忽然被他手腕上的一物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只腕表。
不同于最常见的圆盘机械表或石英表,那是一只黑色软胶质地的、类似于运动手环的狭长电子表。
当然,如果光是电子表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真正奇怪的是表盘上的那串数字:
197:16:36:24
这串明显不同于寻常计时的数字立刻引起了宋野城的注意,而就在他盯着表盘的短短两秒间,那串数字末尾的24连跳两下,从24变成23,又变成了22。
这居然是个……倒计时?
此时江阙已经下了车,顺手关上车门,去后备箱拿了行李。
待他绕到另一边路过车窗时,宋野城降下窗子跟他告了个别,而后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才终于收回目光,思绪再一次回到了那只表上。
此前因为天冷,大家穿的都是长袖,也没谁露出过手腕,这还是宋野城第一次发现他衣袖里还戴着这么一块表。
戴表并不稀奇,可为什么会是倒计时?
宋野城再次回忆起了那串数字:
197:16:36:24
如果最后的24是秒数,前一位36是分数,再前一位的16是小时数,那么最开头的197是什么?天数吗?
像是某种灵感降临般,宋野城拿起手机,下载了一个推算纪念日的APP,点进去选择了当前时间作为起始时间,然后把那串数字当做“197天16小时36分24秒”输入进去,按下了推算键。
下一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目标日期:
2020年11月14日。
宋野城盯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年不节的日期,疑惑地皱了皱眉。
11月14日?
江阙为什么要记着这一天,而且还是用倒计时这样的方式?
要知道,倒计时通常都代表着提醒或期待,意味着目标时间的重要性,而将它设置在贴身的手表上就更显得不同寻常了,就好像他并不在乎今夕何夕,只在乎那一天还有多久到来一般。
为什么?
难道这一天对江阙来说,有什么极其特殊的意义?
第35章 机场
千尺高空的云层里。
斜飞上行的飞机逐渐趋于平缓。
江阙倚靠在舷窗边, 气压变化带来的耳痛令他有些不适,但他却无暇顾及,心事重重地望向了窗外棉花般近在咫尺的云层。
曾几何时, 他一度将《瓦尔登湖》里的一句话奉若真理:“大多数时间里, 我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我喜欢独处,我从未找到过比寂寞更好的同伴。”
然而就在近来的短短两个月时间里,他曾坚信的很多东西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蚕食、瓦解,慢慢动摇了根基。
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他也曾为此困惑茫然过。
但就在刚才在车上、和宋野城无声对视的那半分钟里,当那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气息环绕在身遭时, 他忽然就仿佛一叶障目的人般,终于揭下了眼前的叶片——
他曾以为自己是理智的、沉稳的,曾以为他和宋野城千千万万的粉丝一样, 能将对偶像的仰望与崇拜控制在合理、得体的范围里。
但就在那一瞬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远远不止于此。
那颗在多年以前就种下的种子早已悄然发芽,早已在岁月日复一日的滋养中愈发不受理智所控, 早已萌发出了比仰望和崇拜更浓烈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愫。
意识到这一真相本身就已足够令他心悸惶然,而当他在宋野城眼中捕捉到那丝温柔中带着期待、堪称灼热的目光时, 他的不安便愈发浓重了起来。
这其实是矛盾而又荒谬的。
原本遥不可及的人就在眼前, 原本近乎于痴心妄想的奢念得到了始料未及的回应,他本该感到被眷顾的惊喜和庆幸,可那一刻,他的心底却难以抑制地蔓延起了一丝造化弄人的悲哀。
因为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像是镜中花水中月, 虚无缥缈、易碎且不真实。
是的, 不真实。
如果没有那柄时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如果没有那声终究会在午夜十二点响起的钟声,也许他就不必如此患得患失,也许这场仿佛灰姑娘舞会般的美梦还能维持得再久一些。
窗外的云层遮掩着苍茫大地,编织出柔软温床般的幻梦,像是在蛊惑着愚妄者踏足其上,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江阙收回目光,低头轻轻拂开衣袖,看向了腕上的表盘。
197:14:56:22
这串数字仿佛命运诡谲的獠牙,时刻向他发出着恶意的嘲弄,警告着、提醒着他,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不要做无意义的挣扎。
因为一切都终将化为乌有。
终将……梦醒成空。
*
飞机落地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江阙的行李箱不到二十寸,没办理什么托运,所以也无须绕路去等行李,进入航站楼后便直接拖着箱子、跟着人流往出口走去。
临近出口时,他摸出手机,先是按着先前说好的那样给宋野城发了条微信报平安,而后便切进通讯录,拨出了贺景升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便已接通,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
“白夜聆!”
一声惊呼乍起,惊得江阙险些没拿稳手机,匆忙抬头看去,只见出口外不远处有个陌生姑娘正满面红光地向他飞奔而来。
江阙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哪位,那姑娘的惊呼就如同水滴溅进油锅,瞬间令周遭沸腾了起来——
“真的是他!白夜聆!”
“白老师——!”
“啊啊啊啊白夜聆——!”
原本静立的人群猛然化作了流动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向他袭来,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这样的情景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但他却从未成为过当中的主角——
此前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被当做锚点的永远都是宋野城,他最多也只是旁观过而已,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个中焦点。
他愣怔一瞬,紧接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这时再反应早就已经晚了,就在他停顿的那短短两秒间,前后左右都已经被围上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热情的尖叫和欢呼声瞬间将他团团包裹,密不透风的人墙围得他甚至都已经辨不清方向,无数双手伸到他的面前,手里攥着纸笔、书本、还有各种小物件,伴着此起彼伏的“咔擦”拍照声和纷乱的闪光灯,晃得他几乎有些晕眩。
然而就在这晕头转向间,他竟然还分出一丝理智发现了某些异常——
这些人手中拿的大部分都是书,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他的书,就好像他们不是临时发现他在这里,而是有备而来一般。
然而此时发现这些细节显然对改变局面没有任何帮助,他能做的也只有“顺应民意”地接过那些伸到他眼前的书本和纸笔,在周围催促他签名的呼声中飞快地签下了一个又一个“白夜聆”。
这场突如其来的“签名会”仿佛永无止境,面前的书和纸笔递来了一波又一波,签到最后江阙几乎都有些不会写字了,只能纯凭本能机械地将动作继续下去。
终于,就在他即将连这点本能都快无法维持的时候,水泄不通的人墙忽然被挤开了一道缝隙——
江阙抬眼看去,只见来人竟然是贺景升,他身后还跟着一批机场安保,此时正分列两行勉力分开着人群。
虽然有安保相助,贺景升能挤进来显然也经历了一番鏖战,出门时收拾利落的造型都已经被推搡得有些凌乱。
看见江阙后,他终于露出了大功告成的表情,上前二话不说一手拉过他的箱子,另一手半推半护着他从安保拦出的通道向外行去。
两人就这么略显狼狈地挤出了包围圈,身后的安保立刻在他们和大批人群间拦出了一道人墙。
人墙之后,呼喊声和闪光灯依然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那架势竟然丝毫不亚于圈内任何一位大牌的接机场面,而贺景升和江阙就伴着那掀翻屋顶的轰响,快步向航站楼外走去。
*
十分钟后。
机场航站楼化为了后视镜里的小方块。
行驶的车厢内,贺景升一边开车一边揶揄地问道:“怎么样,吓着了没?”
江阙靠在后排喝了口水,放下瓶子道:“还好吧,就是有点晕。”
场面虽然壮观,但惊吓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江阙体质本就不佳,经历这么一场围堵,又签了那么多名,的确是有些身心俱疲。
“我本来是准备在停车场等你的,”贺景升道,“结果我刚把车停好,拿起手机一看,好家伙,你这还没落地呢,航班号都被曝上热搜了!”
“热搜?”江阙的手机在飞机上一直是飞行模式,自然是对此一无所知。
贺景升拿起手机就准备给他看热搜,结果刚往后递去就发现江阙居然已经低头看起了自己的手机。
“哟呵?我差点忘了,你现在也是个会发微博的人了哈?”贺景升调侃道。
以前的江阙别说发微博,手机上就连微博的软件都没有,上回看到他转发和宋野城的合影,贺景升还当真意外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