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位访客是他自己联系过的,可突如其来的到访还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那天上午治疗结束后,江阙吃完午饭回到自己的病房, 甫一推开门就先是愣了一下。
病房的窗前站着一个人,正背对着他看向窗外。
不等江阙诧异,那人听到房门响动, 已是回过身来, 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哟,回来了?”
江阙微愕道:“你怎么来了?”
贺景升挑眉:“不是你说要见一面吗?”
江阙一时语塞。
没错, 那话的确是他说的。
但他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
贺景升作为他近些年来唯一的朋友,自然也在他想要隔离保护的范围之内, 所以当初开始住院的时候, 他就特意嘱咐过左鉴清,自己治病期间不接受任何看望和探视,想以此来确保那道安全距离。
然而贺景升本就是个活络的性子,虽然在左鉴清的解释下理解了江阙拒绝探望的决定,却还是会时常发消息给江阙, 问他在医院过得如何, 问他治疗进度怎么样, 甚至还会给他转发分享一些有趣的八卦和笑话。
当然,这些消息在江阙断网封闭的那段时间里全都被阻隔在了屏障之外。
于是等江阙重新打开手机,接收到外界消息的时候,来自贺景升的消息数量都已经堆积到了99+。
彼时江阙翻着那奇长无比的消息记录,看着那隔三差五发来的、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复却仍在坚持不懈的种种关心询问和链接分享,心中既是盈满暖意,又掺杂着复杂的酸涩和微苦。
于是几番斟酌后,他还是给贺景升回复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很好,不用担心,也告诉他等自己出院以后,想约他见一面。
他有些话想当面跟他说。
但却并不是现在。
至少该等到病好以后,他能完全信任自己精神状态的时候。
所以此时看到贺景升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病房里,他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与此同时,这措手不及的情形却又莫名勾起了他从前的一段记忆——
那是当初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刚刚买下那套公寓的时候,他打电话通知贺景升,说自己已经搬进新家了。
当时他的本意是,等过几天家里布置好后,就请贺景升来家里坐坐,却没料贺景升上午才接到他的电话,下午就忙不迭地拎着大包小包的“暖房套餐”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那时候,他的诧异就与现在如出一辙。
而贺景升经年不改的积极热络也让他恍惚间重拾了旧日的光景,感受到了那份熟悉又亲切的放松。
思及此,江阙眼中那抹诧异终于还是褪去,逐渐转为了稍显无奈的苦笑:“我的意思是,等我病好以后再……”
“啧,”贺景升不满地打断了他,“你能不能别老把自己当个洪水猛兽似的?左大专家都说是你对自己太苛刻,根本没必要那么提防。再说了,宋野城不是也天天——”
话到此处,他忽然卡了壳。
江阙敏锐问道:“……天天什么?”
贺景升自知失言,抬手尴尬地挠着脖子,眼神游移不定道:“天天……天天直播啊!”
这话分明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江阙狐疑地正欲再追问,就被他强行歪了话题:“哎哎哎,我来都来了,你就让我这么干站着啊?”
被他这么一堵,江阙居然还真下意识地往病房里看了一圈。
这间病房原本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后来为了方便他写作,左鉴清才又给他加了一套简单的桌椅。
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摆设了。
江阙无奈轻哂,迈步走到桌边,亲自将唯一的那把椅子给他拖了过来,端端正正摆到了他身后:“请坐。”
贺景升嘿嘿一笑,满意地弯腰坐了下来,这才好奇道:“对了,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说什么?”
江阙给他回复的消息里确实提到了有话要跟他说,虽然那些话原本是想等出院以后再当面说的,但既然他现在人都已经来了,自然也就没必要再另行挑拣什么时机。
江阙驻足思忖片刻,走到床边弯腰坐下,像是酝酿着什么般微微舒了口气,这才认真看向贺景升,郑重又诚恳地开口道:“我是想说,我一直都欠你一句谢谢,还有……抱歉。”
在他曾被封存的那一整年灰色的记忆里,贺景升是唯一陪伴着他的朋友,陪他经历过江抵的离世、叶莺的折磨,直至最后那场以自杀演绎的旧日重现。
可以说,他那段最痛苦和沉重的时光都是在贺景升的帮扶下走过的,无论如何,这都该值得他用心铭记和感谢。
然而,在他沉浸于重生妄想的那大半年里,他不仅把贺景升陪伴过他的那段经历忘得干干净净,他的另一个人格还曾利用贺景升的人脉进入剧组、利用他和唐瑶的关系来创造“预言”。
这在江阙看来实在有愧于“朋友”二字,以至于当初他在医院醒来时,一度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贺景升。
贺景升其实向来不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可这会儿听到江阙的话,看到他那认真的神色,却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而明白之后,他忽然就笑了起来:“就这?”
他嗔怪地瞪了江阙一眼:“我还以为要说什么大不了的呢。”
旋即,他笑叹了口气,前倾身子双肘搭膝,老神在在又一板一眼地道:“我说你这个人呐,就是记恩不记施。你光记得我对你好,怎么就不想想我为什么对你好呢?”
江阙一时被问得有些愣怔,就见他掰着手指清算道:“大学那几年,每次考试都是你熬夜帮我补习,每篇论文都是你手把手带着我写。我学分不够,你通宵帮我做参赛作品。我生病,你大半夜出去帮我买药。那次胃肠炎吐得要死,其他俩人都被熏得跑去别寝睡了,结果我从厕所吐完回来,就看到你端着热水拿着药,旁边床上被我吐得恶心巴拉的那张床单你都帮我换完了,这些你怎么就不记得呢?”
“你要真跟我这么算,那咱俩可有得算了,这桩桩件件的我都得跟你掰扯清楚,细数起来我能给你说到明早你信不信?”
他这一串一串往外蹦,倒是叫江阙有些招架不及了,他的确不曾把那些事放在心上,甚至都没留下多少印象,但究其原因,是因为在他看来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贺景升又继续接道:“咱再说说‘抱歉’那回事儿啊,你指的是那些预言是吧?”
“你也知道那会儿你病着呢,不受你自己控制的事儿干嘛非要往自己身上揽?再说了,那也没让我损失什么啊,要不是那热搜一棍子给我敲醒,要不是你让我学着走点心,我说不定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该怎么追人,到现在还被人家嫌弃着呢,哪能有今天这悟性?所以你说说看,这不就等于免费给我开了个窍?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嗯?”
江阙从前只知道他歪理多,却不知他还有这样巧舌如簧的功力,此时听他这一连串反诘,竟被问得有些哑口无言。
无言片刻后,他忽然就忍不住破功般、从鼻腔里笑出了一声气音。
他的唇原本是轻抿着的,但随着那声笑音泄出,嘴角便微微弯起了一丝弧度,继而那点笑意弥漫进眼底,望向贺景升的眸中便多出了一抹溢于言表的动容。
他又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确是幸运的。
他的幸运不止在于遇见了宋野城。
在他迄今为止斑驳的二十多年的生命中,能结交到眼前这样一位朋友又何尝不是幸事。
见他终于露出笑意,贺景升知道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欣慰之余还冒出了些许得意:“欸,这才对嘛——养病的人就该开心点儿,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态,一天天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说着,他像是被自己的话提醒了似的:“哎对了,我之前转发给你那些笑料你都看了没?”
那些都是他看完后差点笑出腹肌的八卦和趣事,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最好的心情调节剂。
江阙如实道:“看了,不过只看了一点。”
他对八卦的兴趣实在几近于无,但却也确实不是一点都没看,当初翻看消息时,他至少就着分享链接看过那些标题。
“啧,”贺景升斜睨他一眼,紧接着眸光一亮,这便来劲了,“那我给你讲讲呗?”
江阙看见他这兴奋劲儿,又觉好笑又倍感熟悉,就像曾经无数次在寝室听他带回各种小道消息那般,顺着他的意思忍笑纵容:“嗯,你说。”
贺景升立马交叠起双腿,两手一抬抻了抻衣袖,还把椅子往前挪了点儿,兴致勃勃地摆出了仿佛要表演说书的架势:“我跟你说啊,上个月我公司星签了个新人,说是演技特别好,秒杀一众科班生。我心说那我去考察考察呗?结果哇塞好家伙,那演技确实厉害哈,刚进电梯就给我演了一出玛丽苏女主高跟鞋崴脚泼咖啡,直接泼我一头一脸,还废了我一件限量款衬衣……”
他那话匣子一打开,就自动开启了人形自走八卦机功能,说完自家说别家,说完圈里说圈外,像是一肚子猛料憋久了似的,就那么喋喋不休从午后一直说到了傍晚,听得江阙时而匪夷所思,时而忍俊不禁,几乎丝毫也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天色擦黑,护士敲门进来提醒江阙该吃饭吃药了,贺景升这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终于站起了身去。
临走前,他还不忘一本正经地拍着江阙的肩膀嘱咐道:“你可快点好起来啊,这椅子也太硬了,等你出院,咱唠嗑好歹能挑个舒服点的地儿。”
江阙闷笑着点头应下,起身一路将他送出病房、送到了电梯口。
待他离去后,江阙站在原地盯着反光的电梯门发了会儿呆,而后才转身往来路走去。
*
医院晚间的时光比白日里更加有条不紊。
因为病人们都需要保证良好的作息规律,所以住院楼一直有着固定的断电时间。
这晚夜色渐深时,病房里熄下了灯。
窗外透进大片的皎洁月光,将病房连同病床都切割成了明暗分明的两个区域。
病床上,江阙坐在明暗交接处,虚虚环抱着双膝,低头看向月光在足尖前画出的那道清晰的分界线。
他额前发丝微湿,沾着点刚才洗漱时染上的水渍,身上穿着轻薄的白色睡衣,嘴里还残留着些许药片的微苦。
那是具有镇定安眠作用的辅助类药物。
是为了缓解他入院后时常出现的失眠、夜间惊悸等症状。
药量起初是两片,后来随着减压治疗的成效减为了一片,再后来左鉴清便告诉他,如果失眠的症状不严重,就可以视情况自主停药了。
出于稳妥考虑,江阙并没有选择立刻断药,而是保持着睡前一片的习惯服用至今,每晚服药以后,他便习惯于这样静静坐着、就着月色等待药效的来临。
不过今晚,那药他只吃了半片。
这是他的第一次尝试,也是从贺景升下午的到访中获得的些许勇气。
贺景升的突然出现虽然让他诧异了一下,但后来的整个过程中,他的情绪都大抵是轻松愉悦的,没有因自我防备而紧张,也没有产生近距离与人交流的不安,甚至期间还一度忘了自己是个病人的现状。
他想,今天的表现应该还算不错吧。
所以或许,他可以试着做出一些尝试,尝试着将对自己的信任度稍微提升一点点。
于是在熄灯服药的时候,他终于将那小小的白色药片从中掰成了两半,一半递进了口中,另一半则轻轻搁回了药盒。
窗外,月亮在夜空中悄悄挪移。
而它洒下的皎洁月光也牵引着那条明暗分割线,令它不着痕迹地稍稍偏移了几分。
江阙追逐着那点偏移,将隐于暗处的裸露足尖往前挪了几寸,便像是一尾小鱼,悄然钻进了清澈的溪涧里,再轻轻抬一抬脚趾,便如戏水般给月影勾出了一抹涟漪。
每晚这个时候,总是江阙的思绪最为自由的时候,他可以放任神思天马行空,不受任何束缚地穿梭于月色里。
他会想宇宙,星空,落叶和雨,想水滴为何会彼此融合,想蚂蚁为何会成群结队。
脱离物理学和生物学的定义,赋它们以灵魂与诗意,让它们离经叛道,让它们潇洒不羁,让它们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成魔成精。
徜徉于彼境之中,山可无棱,天地堪合,江海能竭,岁月止息,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没有什么会理所应当成为桎梏。
江阙伸出手去,月光便如轻纱般流淌,他轻轻收拢指尖,揉碎的光粒自指缝间漏下,“纱”字便悄悄换了偏旁。
就在这迷离光影浮动间,迟到的困意终于一点点蔓延了上来,于是江阙打了个哈欠,顺从地伸直双腿,仰身躺下,将薄被轻轻拉到了胸前。
困意逐渐浓重,如微醺般令人欲醉其中。
半梦半醒之间,他的思绪有一瞬从那绮幻的世界抽离了出来,没来由地、迷茫又困惑地想起了一句话音——
“再说了,宋野城不是也天天……”
哦。
那似乎是下午贺景升不小心说漏嘴的话,他后来竟是忘了追问。
宋野城也天天……
天天什么呢?
不等他将这根线头捻出识海,困意便已带着他缓缓下沉,轻轻抽离他残存的思绪,终于送他沉入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