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潍州倒还罢了, 最重要路桥。
因为他最近成长的格外快,所以桑晴就特别想要带他去给自己的母亲看看。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这次祭拜是路潍州主动提出来的。
为此,桑晴还颇为感动。
以往每年十月份, 只要路潍州在,他都会主动陪同他们父女前去墓园祭拜。
今年年初时因为桑庭竹分了些权力给他, 所以他比往年更加忙碌些,可即便这样, 他也依然记得这件事情。
别说桑晴, 就连桑庭竹对路潍州都慈和了许多。
路潍州提出这件事情的时候,桑庭竹也在, 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前吃火锅。
桑庭竹和路潍州两人喝了几杯,闻言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们去吧, 我前天刚去了一趟,陪你妈说了说话,”他笑着说,“我不去,你们也不用顾忌那么多, 想跟你妈说点什么就说点什么。”
“看您说的。”桑晴抿着唇笑,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您的面说的?”
“我也去。”路桥正往苏釉的小瓷碗里放羊肉,闻言开口道。
桑晴和桑庭竹会因为路潍州的提议感动, 可路桥却不会。
路潍州这个人, 连对跟他生活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都毫无感情, 对提携培养自己的岳父更是不择手段。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早已去世多年的岳母心存感恩与孝道呢?
他这样做,要么只是为了博取桑家父女更多的好感,希望能进一步打动桑庭竹,可以尽快掌握商泰更多的权力和资源。
要么,就是还有别的什么打算。
路桥必须盯着点才能放心。
“国庆那次没能去,外婆一准想我了。”他笑吟吟地说。
“本来就是要带你去的。”桑晴偏头对他说,“上次去的时候,妈妈就想带你去给外婆看看了,看看我的小桥长大了。”
“嗯,”路桥的嘴角翘起来,“以后我都陪着妈妈。”
“柚柚也去。”苏釉好不容易插上嘴,边举手边悄悄扯了扯路桥的衣袖,“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儿吗?外婆是谁?”
“那可不是玩儿的地方。”桑庭竹忍不住感叹道,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
桑晴见状,就收了酒瓶,不让老头儿再多喝了。
“柚柚还太小了,等你长大点哥哥再带你去好不好?”路桥低声问。
“嗯。”苏釉点点头,脸上爬满了疑惑之色。
除了苏怀民和洛颀外,他没有更多的长辈,也一直无法分辨外婆和奶奶的区别。
路桥便低头很耐心地向他解释。
苏釉听明白了,最后咬着羊肉卷点了点头。
他连妈妈都没有了,更别说妈妈的妈妈了,他低头默默吃了羊肉卷,很轻很轻地念了一句“妈妈。”
声音轻到还没有锅里的气泡炸裂声大,可路桥却听到了。
而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
苏釉和苏怀民来到路家已经有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有人叮嘱过,期间,并没人问过他们的过去。
对于那些不堪的过往,苏怀民自然是不会主动提及的,而苏釉年龄太小了,很多事情他过去就忘记了,所以也很少提及。
但是有一点不同,他始终惦念着自己的妈妈。
即便以前在苏怀民那边因为念叨妈妈而吃过苦头,即便他强忍着,可也总有情难自禁的时候。
有时候是因为路桥和桑晴之间有了什么互动,有时候是看到辛免向张姨撒娇,有时候是看到幼儿园的小朋友有妈妈来接时,也有时候是看绘本或者听故事时……
每当涉及到“妈妈”这个元素,苏釉就总会发呆或者走神。
一个人的时候还会偷偷地小声念叨。
小孩子接触的东西中,无论是图文书籍,还是日常生活,总是离不开妈妈的,所以苏釉总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
路桥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唯独没办法抹去苏釉关于“妈妈”的念想。
就连上一次,他也是到了十岁那年,在树屋外面听到周茉和洛颀的对话,才彻底对“妈妈”死了心。
“大部分妈妈都很好,”路桥轻声对苏釉说,“但也有不负责任的妈妈,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只爱自己。”
苏釉的眼睫垂落下去,片刻后他抬起眼睛来,“我的妈妈就是这样吗?”
虽然很残忍,但路桥还是点了点头:“是。”
苏釉的小嘴扁了扁,一双乌黑的眼睛迅速蒙上了薄薄的水雾。
桑晴看不下去了,低声呵斥道:“小桥。”
“没关系,妈。”路桥说。
他知道洛颀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苏釉越是抱有希望就越会受到伤害。
既然伤害迟早都会到来,那不如早一点让他断了这个念想。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苏釉潮湿的眼睫,低声道,“但柚柚其实很幸运。”
“幸运?”苏釉不解地问。
“嗯,”路桥点点头,“虽然柚柚没有妈妈,但柚柚却有哥哥,有阿姨和外公,以前柚柚有这些吗?”
苏釉闻言立刻摇了摇头,并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这样算起来,好像他真的赚了诶。
“哥哥保证,”路桥趁势加了把火,“将来,柚柚得到的爱不会比任何人少。”
他顿了下,又说,“如果柚柚实在很想要妈妈的话,也可以把我的妈妈当做你自己的妈妈。”
既然早晚都是要叫的,其实早点叫也没有关系。
“可以吗?”苏釉不知道路桥心里的想法,闻言,一双大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有些羞涩地去看桑晴。
桑晴愣了下,立刻点头。
“当然可以。”她笑着说,“阿姨求之不得。”
“妈妈。”苏釉的声音低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很快他就抬高了声音,像是将自己想要叫’妈妈‘的欲望全都集中在了这一声里,他眼里既有喜悦又有眼泪,很大声很大声地喊,“妈妈!”
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被感染了。
桑晴一向心软,当即就红了眼圈。
她失去母亲的时候,已经在龙大读书,可是,么多年下来,她依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最苦的,就是没妈的孩子了。
她对此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放下手里的餐具,倾身将苏釉紧紧抱进了怀里。
“好孩子,”她低声说,“我会比亲生的对你还要好,你放心。”
*
这天的天气很好,路家三口人一早就驾车去了墓园。
墓园的小道每年只热闹几天,大部分时候都是萧条冷落的。
青石台阶被晨露打湿,枯草上覆了薄薄的秋霜。
路桥挽着他母亲的手臂一步步迈上台阶,路潍州则拎着要用的东西安静地跟在身后。
桑庭竹这时候身体还很好,有时间总是来墓园洒扫,所以面前的墓碑几乎是整个墓园中最干净的一块。
但桑晴仍蹲下身去,掏出柔软的纱布,一点点擦拭着他母亲的墓碑。
路桥看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记起了以前的自己。
原来自己蹲下身来,认真为桑晴擦拭墓碑的姿势,和桑晴现在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偏开头,虽然强行拉住自己的目光,可视线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许多年后,立着桑晴墓碑的那块土地上。
此刻,那里还是一片荒地,枯草上晨霜遍布,在阳光下泛起点点莹光。
他抿了抿唇,抿下喉头的酸涩与伤痛,强行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桑晴擦完墓碑,起身抱起那束雪白的百合,重新来到了墓前。
所有的花中,她母亲最喜欢的就是百合,或许是家里总有百合的原因,桑晴记得,自己母亲身上也是这股淡淡的清香。
所以现在,她最爱的也是百合,每次闻到花香,就好像母亲仍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去。
放下前,她情不自禁将鼻尖埋进花束里,很轻地嗅了嗅。
“妈妈,我又来看你了。”她说,“还带了小桥。”
“外婆。”路桥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桑晴的手,语气低沉而坚决,“您放心,我一定会替您照顾好妈妈。”
桑晴愣了一下,眼里含着泪花笑了:“您看,我上次来还说,他长大了。”
路桥以前也会说这样的话,可却大都带着孩子气,从没有像这次一样,这么郑重其事。
她抬手揉了揉路桥的发顶,轻声说:“我们桥儿是个小男子汉了,外婆看着肯定会放心了。”
见路潍州已经将纸钱都堆在了墓前,桑晴也蹲下身去。
她接过火机,亲自点燃了纸钱。
金色的纸钱很快被火舌吞噬,变成了灰黑色,路桥蹲下身来将外围的元宝往里拢了拢,眼前闪过的,却是自己一次次衔着烟,蹲在桑晴墓碑前的情形。
他也是这样为桑晴烧纸钱的。
他抿了抿唇,垂低眼睫,视线变得压抑又狠戾。
既然他重新回来了,那么这一次,他是绝对不允许过去的悲剧再重演了。
他压了压情绪,抬起眼皮看了路潍州一眼。
从来到墓园开始,路潍州的话就变得很少。
好像他的心情真的很凝重,也好像,他真的只是想来拜祭自己的岳母。
直到纸钱最后一点残火全都灭透,桑晴又用铲子铲了土盖在残灰上,他才伸手扶着桑晴起身。
“妈看到我们一家现在这么幸福,在那边一定会放心的。”他说。
“嗯。”桑晴轻轻地应了一声。
路潍州握了桑晴的手,牵着她往来路走去。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枯草,轻轻地叹息了一句:“爸今年也比以往见老了。”
桑晴闻言,脚步顿了顿,忍不住又偏头看了一眼她母亲的墓碑。
“要是妈还在,”她轻声说,“爸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路潍州沉默了片刻,宽慰道:“都过去了……”
他嘴里说着都过去了,可又轻轻叹息一声:“要是当年……,唉,算了。”
他看起来很沉痛,垂眸看着脚下,可桑晴的脸色却明显地白了一白,眼睫迅速被染得潮湿。
要是当年,妈妈没有去接她的话,就不会出事故,就不会死。
爸爸也不会孤苦伶仃地一个人过这么多年,他们的家也不会散。
如果可以,她情愿当年死去的人是她。
这些话,她虽然极少说出口过,可这个念头,即便桑庭竹用尽了方法劝慰,也从未真正从她心底消失过。
因为路潍州一直以来都在不动声色地对她进行着PUA。
利用她最伤痛的事情,表面上行关心之状,实际上却是在一遍遍揭开她的伤疤。
这么多年来,一遍又一遍,让她的伤疤从未有机会真正愈合,让她一次比一次更确定,如果不是她,那么她的母亲不会死。
路桥牙关紧咬,看着路潍州现在对他而言还十分高大的背影,忍不住快走两步,上前握住了桑晴的手。
他的手很热,几乎立刻温暖了桑晴微凉的手掌,让她从过去那种自虐般的内疚中醒过神来。
“小桥。”她眼睛里还有泪光,却温柔地对他露出了笑容。
“妈妈。”路桥拉着桑晴站住,拉着她重新回到他外婆的墓前,轻声问,“妈妈觉得是自己的错?”
桑晴愣了下。
她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锐的,明明她什么都没有说。
“小桥。”路潍州眉心紧蹙着追过来,“别乱说话。”
可路桥却没有看他。
他仍拉着桑晴的手,将自己和她的手重叠在一起,紧紧按在冰凉的墓碑上。
“妈妈,”路桥说,“如果我是你,你是外婆,你会怨我,恨我吗?”
“那怎么可能?”桑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她蹲下身来,抬脸望着路桥,“妈妈最爱小桥了,小桥对妈妈而言,重逾生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妈妈都绝对不会怨恨小桥的。”
她似乎觉得路桥这个问题很不可思议,抿了抿唇重复道:“绝对不会。”
“那外婆也同样不会怨恨妈妈。”路桥说,一双眼睛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外婆是因为很爱妈妈,才会趁放假亲自去接妈妈,外婆是抱着喜悦憧憬的心情去接妈妈的,想看到妈妈笑,看到妈妈扑进她怀里撒娇,外婆是抱着让妈妈幸福快乐的心去的,外婆出事的那一刻,或许想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害怕妈妈会因此自责内疚,会不能够再开心。”
桑晴的眼睛蓦地张大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妈妈每次来都希望外婆在那边可以过得很好,可妈妈在外婆墓前这样内疚,外婆怎么可能会好,怎么可能会安心?”
这句话振聋发聩般炸响在桑晴耳畔,让她心头那道始终无法绕出的,“当局者迷”的迷雾终于彻底散开。
“妈妈,”路桥说,眼睛也潮湿了,“那都是意外,不怪任何人,您更不应该为此内疚。”
桑晴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呜咽声压了下去,流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而路潍州也走了过来,轻轻顺了顺她的长发,一言未发。
他的表情很凝重,眉心蹙着,说是心疼桑晴也说的过去,说是懊恼隐忍也说的过去。
“爸爸,”他还未及发难,路桥却率先看向了他,一双凤眸漆黑,有着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冷静与理性,“您今天说的话很有问题,我希望您以后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