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莱鸣学校门口到了放学的点。
各色豪车络绎不绝,身边平等相处习惯了的同学们,好像一下就被分出三六九等。
尽管不知道车里坐的都是什么身份的人。
但那份往来无白丁的端庄阵仗,郑枭还是头一次见。
就比如他能很明显看出梁齐安家里大概是条件顶好的。
班里好几位同学的家长看到梁齐安的父母,都会主动上前攀谈两句。
攀谈时,孩子们站在旁边。
梁齐安自己是早已习惯,没什么额外的神情,可其他几位同学脸上就没那么自如了。
毕竟地位高低一目了然,谁都能看出他们的父母这是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隐隐之间还有股抱团尴尬的气氛。
这都是郑枭前面半个月在班里完全没察觉的。
他惊觉自己竟然因为同学之间没起过什么明显的矛盾,便暗自松气,天真以为大家真的都非常“友善”。
是爷爷关心则乱。
实际并不存在他来之前,成天忧心的问题。
小小一扇中学铁门。
有人客套,有人攀比,更有人假装热络拉关系,上演人生百态。
郑枭独自杵在保安室外。
望着大家正走神发呆,就觉肩膀被3班晚一步放学的人拍了一下。
郑枭扭头看见骆明微微发愣:“……你不是住读?怎么也出来了。”
今天直播结束解禁。
所有走读生都从宿舍搬着行李兴奋等着回家,住读生则继续老老实实在学校蹲着,解不解禁对他们没太大影响。
眼下骆明本该就是从班里直接回宿舍的。
可他像是不好意思挠了下后脑勺,坦白道:“我家里给我们班主任打了电话,我妈这两天估计感冒发烧有点下不来床,地里的活干不完,也不好老找别人家帮忙。我这正好周末,就喊我回去应急干一天,明天再回来。”
郑枭理解点头:“是冷床育苗的时候。”
骆明眼睛瞬间惊喜瞪大:“你知道吗!”
他以前连自己是贫困生的事,都从没在这个学校跟任何人提过,更不用讲如此详细聊地里的事,根本想都不敢想。
可结果郑枭居然知道!
“我们这边冬天阴雨天多,但春季日照充足,冷床播种结构简单,成本低,效果还好。”郑枭如果不是因为进城读书,这个时候,多半也正在地里帮爷爷和街坊邻居在地里干活。
冷床育苗又叫阳畦育苗。
不采取任何加温措施,仅盖玻璃或者塑料薄膜以达保温效果。白天利用聚集的日光辐射热,晚上则利用覆盖物维持温床。除此以外,外框还可防风、防潮、防霜冻、支撑覆盖物。
骆明见他是真懂。
一下简直跟终于找到和自己阵营相同,能聊心里话的兄弟一样,眼底的光亮顿时起来,呲牙直笑问他:“那你也是在这里等校车吗?”
郑枭却不太明白:“什么校车?”
这回轮到骆明愣了。
“啊,就是从我们学校去外面大马路坐公交地铁,还有一段绿道的距离嘛,走路太远了,所以学校给家里没人来接的学生安排了班车,大概十分钟一趟,上下学的时间持续一个小时这样。”
解释完,骆明看见郑枭似懂非懂点头,心中刚燃起的喜悦立刻打了退堂鼓。
然后果不其然没几刻,便看到一辆竟是完全不输学校其他同学的私家车停到郑枭面前。
副驾驶车窗降下来,露出张极其美艳年轻的脸。
笑吟吟朝着郑枭唤:“枭儿!来的路上堵了会儿车,等饿了没?车里给你带了糖炒板栗!”
骆明当时人就有点懵了。
刚为自己找到“同盟”的那么点窃喜,转眼便被眼前的豪车与姜婉卿打个稀碎。
姜婉卿也是这时才注意。
原来等候处这么多学生里,站在郑枭身边的男生,便是直播里以贫困生名额被招进莱鸣的骆明,主动和善从车里下来跟他打招呼。
“是枭儿好朋友吗?你好呀。”
几乎女人从车中下来一露面,立刻吸引了很多学生、家长的注意。
实在是过于出挑。
边上已经飞快有同学“哇”了一声,忍不住对郑枭感慨:“天,这是你妈妈吗?阿姨真的也太年轻了!”
骆明自己对着姜婉卿面容姣好的脸,也是强迫了好半晌才干巴巴喊出“阿姨好”,嗓音中比起别人单纯的羡慕,似乎更多了复杂。
郑枭能感知他现在心里的感受,却无措不知道如何处理眼下的场面。
姜婉卿则从容些。
很是注意措辞向骆明发出邀请:“今天学校里三个年级接孩子的全撞一起,人太多了,班车被堵在外面不太好等,要么和我们一起先出去?正好你和枭儿还能多聊会儿天,枭儿太闷了。”
骆明看着他们的车,自然是不尴不尬拒绝,表示他多等会儿班车没什么。
姜婉卿又多说了两句。
骆明依旧不松口,她便也没再强求,只是和骆明道别,带着郑枭一个人走了。
随着车辆在大家视野中驶离。
骆明站在原地,耳边已然响起好奇郑枭家庭的窃窃私语,明显都有些没能从他原来家境也很好的反差中反应过来。
毕竟郑枭一是从临城转来的,二是那一身的野生气质明晃晃就在大家眼前摆着。
就算有骆明挑头,澄清了他并非贫困生的事,大家也只当他家里是个普普通通能上得起莱鸣的中产阶级。
结果现在光看他妈妈的情况也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很快有人按捺不住八卦,问到骆明这儿,以为他能知道点什么。
骆明皆是没有主意摇头,还在自己的心思里发愣。
他望着郑家私家车离开的方向,一开始还在怅然若失。
可很快他又恍然。
料想女人肯定是看过直播,知道他的情况,不然怎么会一眼就能猜到他在这里等的是校车,而不是接他的家里人?
这一刻。
骆明再回想起女人刚才平等舒缓的说辞,莫名觉得心里好受点了。
起码郑枭的妈妈没有因为他的出身,看轻他,或者不愿意郑枭跟他玩。
…
私家车里。
从接上郑枭,姜婉卿便不再坐在前排副驾驶,而是跟着孩子一起坐到后排,更方便聊天说话。
虽然直播都能看见,但女人依旧非常耐心问问学习、问问生活,问问同学相处,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好像看见是一回事,郑枭自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郑父全程勤勤恳恳在前面当司机,偶尔插上两句,存在感反而不强。
包括之前没在莱鸣学校门口和姜婉卿一起下车露面,也是因为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不想引起没必要的轰动,给郑枭添麻烦。
眼下年轻的小后妈跟自己继子一通聊,基本全靠姜婉卿引导。
郑枭性格使然,并不太会提及什么,唯一主动提出的发问,也只有简单的一个。
“爷爷呢?”
郑枭从知道邵钦是River这件事没多久,就想通了。
按郑、邵两家的关系,爷爷他们肯定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一直瞒着他不说,只能是不希望自己和邵钦亲近。
而现在综艺上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以郑枭对自己爷爷的了解。
这会儿好不容易直播结束,老人家不说亲自从临城赶来,那也至少是要三条微信、三通电话粥问候的。
结果现在电话拿到他手里居然安安静静,什么消息没有。
然后姜婉卿便咯咯笑给他解释。
“我跟你爸怕你爷爷成天从早到晚不休息,总盯着你直播看,平白闹坏了身体。所以在你们直播刚开始的第一天,就派人去临城,把他和他那些老朋友全一起搞出去轮渡环游了,一直从我们这儿游去欧洲,起码得游个两三个月,差不多你高考结束也就回来了。”
郑枭闻言,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因为他其实能猜到爷爷不想自己跟邵钦太熟的原因。
可直播上他还是该怎么忍不住就怎么忍不住,想干的全干了,郑煜都还是其次,他唯独担心爷爷看着瞎操心着急。
“不过轮渡应该也有网?”郑枭看姜婉卿。
姜婉卿眼也不抬,言笑晏晏帮他剥板栗:“当然有。不过出海嘛,难免出点技术故障,不靠岸坏上一两个月什么的也常见,可能哪天就又突然好了。”
“?”
“……”
但凡不是亲耳听见。
郑枭都很难想象他这个小后妈原来也是藏着一百零八个心眼的人。
…
当天晚上回家。
又是姜婉卿和家中阿姨一起下厨做的饭。
郑父看起来随和,可其实也不是太会跟人聊天的样子。
只是略略提了一嘴他和姜婉卿工作忙,没空接他的时候会给郑枭安排专门的司机,客厅便迅速陷入沉默,两人相视无言在沙发上干坐着。
模样迥异的父子俩,这方面倒是神奇地冒出一两丝神似。
等上了餐桌。
郑父坐左手边,他的第二任年轻貌美的妻子坐右手边,郑枭作为私生子则坐中间。
三人奇异的组合却又莫名还挺和谐,聊天吃饭没出什么岔子。
城里的一切跟他记忆和想象中一样,好像又不一样。
话完家常,被放回房间洗漱躺平,郑枭其实很想给邵钦发消息。
从拿到手机的第一刻便想。
也不是有什么特定的东西要说。
但就是想要找点由头跟邵钦讲两句,哪怕只是发个短信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号码,或者再得寸进尺点,看能不能加上微信。
可郑枭脑子里有点乱。
总忍不住想今天校门口才猛然真切察觉的东西。
觉得邵钦已经表述得很明确了,自己想要更有说服力,是不是至少也应该忍到高考结束出成绩……
这躺在床上。
一会儿举起手机,一会儿又把手机扣回胸口的,迟疑来犹豫去,差点没把门口的姜婉卿急死。
她都站门口看半天了,终于是没忍住出声:“哎呀,枭儿你想找小邵就找嘛,他不会不理你的。”
郑枭当即从床上坐起来,被女人吓了一跳。
姜婉卿手里端着切好的果盘,门开着也主动问他:“我能进来吗?”
郑枭当然说能。
于是女人便施施然帮他将果盘放到书桌上,拖来椅子和他面对面坐下,毫无早恋忌讳般打趣:“是不是从放学见到我们就琢磨一路了,就怕我们说你?”
少年脸上立刻露出些微被看穿心思的尴尬。
他以前唯一面对的长辈,只有郑老爷子一个,爷孙俩倒是无话不说。
可那时候,他根本也没碰上过感情问题,完全不知道正常家庭里聊起这个话题该是什么样子,像这样直面还是头一次。
别人就算了。
他总不能当姜婉卿和郑父也是傻子,看不出他在直播里对邵钦那点心思。
可两人一句没提,他也就不上不下卡着更不会主动去开口。
姜婉卿看出少年的无所适从,主动笑笑帮他打消顾虑。
“枭儿你不用紧张,你看我都能不嫌弃你爸,跟你爸结婚了,像是会大惊小怪这点事情的人嘛。人都是肉长得,又不是石头里蹦的,青春期还不兴人动点心思了?别说你现在跟小邵什么事没有,那就是直接跟小邵谈上了,我也觉得没什么。”
“而且拜托,那可是小邵!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哪还指望你们,我自己就去追了,才不管你们老郑家三个大男的死活。”
女人这一番俏皮玩笑话,饶是郑枭也有些忍俊不禁。
他从姜婉卿希望郑煜把邵钦娶回家,就知道女人是的的确确发自真心地喜欢邵钦。
之前也许不太理解,但现在稍微了解了点邵钦,完全就是理所当然。
谁又能拒绝邵钦呢?
两人很快找到共同话题缓慢打开话匣子。
能看出来。
姜婉卿是态度非常认真过来和他聊的,并没有因为他是小孩就糊弄。
条分缕析为他一二三阐明两人在性格、差距,等一系列方面如果想要长久相处的现实问题。
自然而然也提到了郑煜。
姜婉卿却不认为郑煜是个问题,谈不上鼓励,也谈不上打击,更多希望他能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如果一直等到高考结束,两人分开过了最初的暧昧期,冷却下来他还觉得喜欢,心中还有想要邵钦的冲动,那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直接冲。
天塌下来,那也就是谈场恋爱的事。
不过前提是他要有冲的资本,首先第一步就是先考上A大计算机再说。
道理其实都懂。
但得到长辈支持的感觉还是和少年预计得非常不一样。
有种棉花娃娃,整体被翻新充了一次棉的踏实感。
所以听着听着,他也慢慢放下最初的尴尬窘迫,开始坦然。
事实也是女人太有亲和力,太懂得如何拉进距离。
以至于一顿情感问题探讨完,这个阔别已久的家里第一个让郑枭产生归属感的,不是郑父,而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姜婉卿。
…
那天。
权衡再三,郑枭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轻易动手往空白的短信框里发消息。
往后一直两个月,看起来也像真的收心专注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