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池霆低低开口。
“唯一没被破坏的监控里,拍到你从货运电梯逃走的画面。”
商初时瞳孔猛缩。
货运电梯?
他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天,商初时在大街上流浪,新找的工作被商家派来的地痞流氓给搞砸,意味着大半个月白干,一文钱都拿不到。
晚饭没有着落,手机也快停机,商初时茫然地坐在街角,却突然收到一条短信。
这条短信来自宋昀,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写着:求你,救我,后接地址。
商初时直觉宋昀出事了,没有丝毫犹豫,连忙用最后的钱拦了一辆出租,赶往地址上的空置大楼。
地址上把楼层写得很清楚,因载人电梯停运,他从一楼跑到十八楼,累得心脏几乎骤停,像条濒死的鱼,大口喘息间,吸入的冷空气让肺部火辣辣地疼着。
他没有停下,直奔短信上的房间号。
还没靠近,他就听到前方传出一群人猥琐的大笑声,而宋昀被丢在角落里,衣服被剥得干干净净,那些人还举着手机不断拍摄。
他是个冲动的人,一看这种场景,立马气血上涌,捡起地上的砖头就想冲过去。
最后一丝理智阻止了他,然而等他想起报警,手机已没电关机。
眼看那些人要对昏迷的宋昀施暴,他来不及想更多,举起砖头冲了过去。
那些人有钢管,电击棍,手中任何武器都比他的一块砖头更有杀伤力。
何况对方人多,而他孤身一人,根本打不过。
他起到的唯一作用,是延缓那些人进一步伤害宋昀的时间。
他被按在地上,棍子像雨点一样细密地落下,砸在头颅上,背上,很快让他血肉模糊,呛血不止。
就在那些人准备把他这个不速之客扔到宋昀身边,一起羞辱的时候,为首的一个人接到电话,脸色骤变,连忙招呼其他人赶紧走。
那些人捡起棍子,忙不迭地离去,留下他和宋昀。
他强撑起身体,先去查看宋昀的情况,宋昀没受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双眸紧闭,昏睡不醒。
商初时知道要拨打120,但手机没法用,他唯一能做的,是赶紧想办法联系医院,带宋昀就医。
他捂住血流不止的头部伤口,本想把宋昀背下楼,可他体力不支,宋昀也不算轻,他连拽动宋昀的力气都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商初时不敢耽搁,只好先离开,去外面求救。
他跌跌撞撞地四下摸索,根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前方,货运电梯还在运行,他迷迷糊糊地从电梯口下楼,跑到外面求助。
也就是这个时候,监控拍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等他去外面找到好心的过路人回来,宋昀已经不见踪影,被池霆等人救走。
好心人们想送他去医院,他摇摇手拒绝,因为他没钱。
公共厕所的小隔间是最好的地方,不用花钱,还有免费的水和纸巾。
他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遍体鳞伤的自己,想着,自己可能总算保护宋昀一次了,终于,补偿了宋昀一丁点。
左眼的视网膜也是那时候被打脱落的,他眼睛里被血填满,只看得见一片血雾,夜里从镜子里看起来简直比鬼还惊悚,连他自己都不敢看。
等到时间流逝,伤口自动愈合,左眼失去视网膜,已经永远见不到光明。
商初时的经历,让池霆沉默下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商初时,这件事从头到尾,可能都是一个针对他的圈套。
在商初时快崩溃的时候,他沉声说,“宋昀的手机一开始就被拿走了,到最后都没被找回。”
那条短信,不可能是宋昀发的。
“如果有机会发出求救信号,他一定会找我,怎么可能找你。”
商初时惨白着脸,下意识地说,“可是,他跟我求救了,我什么都没想就去了……”
哪怕他不再是高高在上,被商家护在手心的商家大少,本能的,还是想去保护宋昀,去保护池霆爱护的人。
而且,因为误会了池霆和宋昀的关系,他一直愧对宋昀,觉得是自己自私自利破坏了宋昀的幸福,所以总想在别的方面补偿宋昀。
他从来没为那次的冲动后悔过,哪怕被打得遍体鳞伤,视网膜脱落,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恼。
可是,现在池霆告诉他的真相,让他怎么接受?
他明明已经努力去救宋昀了,却反而被人怀疑,连他最敬爱的父亲都不肯相信他,连问也不问,将莫大的罪名扣到他身上。
他是不讨人喜欢,调皮捣蛋,愚蠢嚣张,冲动鲁莽,一无是处。
可他不会用那么肮脏下作的手段,去对付另一个人,哪怕是他最讨厌的商哲奚。
他不是这种人,可为什么没人相信他?
头一次,商初时蜷缩起来,在池霆面前放下自尊,毫不设防,像受伤而无依无靠的小兽,无助又绝望地呜咽抽泣。
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和艰难,好像都比不上这件事给他的打击。?
第七十章 很好听
池霆很后悔把事情的经过告知商初时,因为商初时备受打击,很快发起高烧,昏睡不醒。
医生来过后,也不敢随便给商初时打吊水,只用药性温和的药物,以免伤到腹中胎儿。
一连五六天,商初时才好转了些,但精神不济,谁也不想见。
宋昀来的时候,商初时蜷缩在被子里蒙住头,把自己隔绝在小小的一个角落里,听不见宋昀说话,也不想开口说哪怕一个字。
宋昀关上房门,黯然离去。
他从池霆口中得知很多事,商初时怎么生下孩子,曾经怎么保护他免受侵害,还有对幕后主使的猜测。
他想跟商初时道谢,道歉,可话到嘴边,他说不出口。
商初时受到的委屈和误解,不是一句道歉的话,就可以弥补。
客厅里,宋昀呆呆地坐着,往日温文尔雅的气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跟池霆如出一辙的阴郁和冷漠。
“是她做的吗?”宋昀问。
池霆正在修剪花枝,这是保姆从花园刚摘来的新鲜花束,放到主卧里,或许会让商初时心情好转些。
“你怎么觉得是她?”
宋昀冷笑一声,“她不一直这样吗,装得端庄温柔,谁都被她骗过去了。”
但是他和池霆一样,不会被笑面虎蒙蔽,哪怕对方再会伪装,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池霆慢悠悠地说,“看看下一步,她还想怎么做。”
他觉得,对方布那么大一个局,应该不单单是针对商初时。
这是对整个商家的报复,用商哲奚的事,令商家颜面扫地,昔日建立的威望荡然无存。
但是,她也是商家的一份子,这么做,对她来说到底有什么好处?
池霆已经在让艾尔莎查对方的往事,相信不久后就会有眉目。
花瓶里,漂亮的粉色绣球像是猫咪的小爪子,软绵绵又毛茸茸地绽开,几支橙色玫瑰和金色重瓣郁金香浪漫华丽,色彩明亮奢华。
“好看吗?”池霆很欣赏自己的杰作。
宋昀看他轻松悠闲,没好气地说,“艳丽,俗气。”
池霆毫不在意,继续调整枝条,“他喜欢华丽的东西。”
商初时的审美跟池霆截然相反,池霆以简约为高雅,以大气为格调,商初时就更直接,喜欢灿烂夺目,光彩四射的东西。
池霆记得,有一次司曼华教商初时插花,他和宋昀也在旁听。
商初时这个小霸王,根本不管司曼华说的技巧,尽挑艳丽的玫瑰和香雪球等往花瓶里插,还自鸣得意,觉得最好看不过,被司曼华吐槽是暴发户式的土味审美。
商初时不信邪,抱着花瓶问过许多人,大部分人的表情都一言难尽,着实把商初时给郁闷到了。
想起过往,池霆不由一笑。
可是笑过之后,更多情愫涌上心头。
他以为他对商初时从来视而不见,商初时的一举一动不会引起他注意。
可很多时候,他都在旁默默看着商初时。
他少年时代的回忆里,商初时总是猝不及防地窜出来,在他的记忆中占据一格醒目的画面。
提醒宋昀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后,池霆将人扫地出门,再把花瓶拿到楼上去。
床上,商初时刚刚坐起,正从窗口,遥望宋昀离去的背影。
宋昀看起来有些落寞,一点不像平时那样神采飞扬,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全世界都闪闪发光。
池霆上前,将花瓶放到窗口,绚烂的花束立马吸引商初时注意。
“好土。”商初时说。
池霆:“……”
他的审美其实不是这样的。
商初时舔舔干裂的嘴唇,又问,“有水吗?”
他倒是想自己去倒水,可身体真的没有半点力气。
池霆收到命令,立即去端茶倒水,亲自服侍小霸王。
“要不要吃点什么?”池霆坐在床边,一手抚上商初时惨白的脸,“我下厨,做你爱吃的菜。”
商初时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他很饿,但是胃里不舒服,估计什么都吃不下,待会还会吐一地,懒得收拾。
他不吃,池霆不会由他,毕竟他这几天感冒发烧,没怎么入食。
再说,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不吃东西怎么行?
“你靠着休息会,给我五分钟,我下楼拿粥。”池霆早早熬了一锅什锦鸡丝粥,最适合体弱无力的孕夫。
商初时这回没拒绝,乖乖点头。
池霆刚走到门口,就听商初时问,“我算是,保护到宋昀了吗?”
池霆手握着门把,回过头去,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当时他跟周奇带人去救宋昀的路上,遭到另一伙人阻碍,要不是商初时拖延了时间,宋昀无疑会被侵害。
如果没有商初时,宋昀不会像现在这样,对那时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安稳地生活。
池霆肯定的答复,让商初时低下头,如释重负地笑笑,“那就好。”
他缓缓抬手,蒙住没有视觉的左眼。
只要有保护到宋昀,那就不是没有意义。
换做是以前,一时间遇到这么多事,商初时可能会抑郁。
但是这次只自闭了几天,他就慢慢走出无端的困惑和焦躁,压抑的心情一点点舒缓。
究其原因,还是有池霆和孩子们在。
池霆一直陪着他,从不离身,还亲自给他做心理疏导,一旦发现他哪里想不开,会立即耐心劝说,不让他产生郁结。
此外,池霆每天会让孩子们跟他视频,令房间里充满天真无邪的笑闹声。
以往无数次遇到磨难,都是孩子们支撑商初时振作起来,这次,多了一个池霆。
吃完粥不到一个小时,商初时果然又吐得干干净净,胃里空荡荡的,还弄脏了房间里的地毯。
池霆除了心疼还是心疼,没有丁点责怪的意思,让商初时原本忐忑的心得到片刻安抚。
吐光了也没事,池霆重新让保姆做了两个小菜,配上白粥喂给商初时吃。
商初时吃得很艰难,可是不吃饭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法上班赚钱,更没法以正常人的姿态出现在孩子们面前,免得他们担心。
喂饭的时候,池霆问,“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会吐?”
商初时有气无力地说,“我一发烧就容易吐,而且肠胃不好,医生说是正常的。”
他以前为了赚小费,在领导面前狂喝酒弄伤了胃,有段时间一吃东西就吐,医生说是胃部的应激反应,以致于他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这个笨蛋从小就粗心大意,作为有经验的孕夫,怀孕一个多月了,又是孕吐又是小腹难受,居然丁点都没联想到。
他没想到,池霆也就没提。
现在的商初时就像走在悬崖边上的人,在狂风吹拂下,身躯摇摇欲坠。
如果贸然告诉他,他又怀孕了,池霆不敢保证,他不会因情绪激动而做出什么傻事来。
即便只是一丁点可能性,池霆都不会冒险。
他会瞅准时间,让商初时做足心理准备。
吃过饭,池霆侧躺在床上,让商初时靠在他怀里。
之前商贤的话,让商初时很受伤,一想起就心如刀割,疼得克制不住。
“他说我不学无术,是个废物,我也觉得我是。”商初时自嘲地笑,“应该就没有哪个富家子弟,像我这么窝囊,是不是?”
池霆发自肺腑地安慰,“倒也没有,比你败家的大有人在。”
而且,商初时也不是一无是处。
池霆搂着商初时,俯身在他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
“至少,你弹奏的《夜安曲》,我听到了。”
商初时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什么,苍白的脸上慢慢染上一层红晕。
“什,什么《夜安曲》,我不知道。”
池霆捏捏他的耳垂,拖长尾调“哦”了一声。
“那应该是我弄错了,我还以为弹琴的人是你。那会我总是做噩梦,也容易歇斯底里,要不是有《夜安曲》,可能现在进精神病院的就是我。”
商初时咧着嘴,露出招牌式傻乐。
原来,池霆听到了。
只是,他明明弹得那么糟糕,像池霆这种精通音律的人,应该一下就能听出不对劲吧?
他故作轻松地问,“那个人弹得好吗,是不是弹得特别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