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即便没有出声,俞心桥还是很快成为周围学生关注的焦点。高二下学期,学校管得严,要求但凡在校必穿校服,一身白色羽绒服的俞心桥落入人群中,很是扎眼。
距离晨会还有十几分钟,开学第一天也没人认真早读。
第一个跟俞心桥打招呼的,是一名留着锅盖头的男生。他咬着袋装牛奶,腿一伸跨坐在前排的椅子上,冲俞心桥呲牙笑:“你好,我叫梁奕。”
后来俞心桥才知道,这所位于三线城市的普通高中,竟也和职场一样划分圈层,而他在开学第一天的一句友好回应,在无形之中把他分到了梁奕的阵营。
听说他住在别墅区,梁奕瞪圆眼睛:“那你跟我们一伙属于屈尊了,应该跟陈阳他们那帮人玩啊。”
俞心桥刚听梁奕科普过,陈阳是班长,有一名区长父亲。
“怎么,我不能跟你们玩?”俞心桥是随遇而安的个性,懒得在学生小团体里横跳,“那这牛奶我还能喝吗?”
牛奶是梁奕刚才从书包里摸出来给他的,还是热的。
“能,当然能!”梁奕忙把牛奶推回去,“吃的喝的我家多了去了,以后想吃什么尽管找我拿!”
还以为梁奕夸大,等到上午大课间,俞心桥在梁奕的带领下熟悉校园,走进人头攒动的小卖部,听见梁奕冲柜台里的中年女人喊了声“妈”。
梁奕还带了几个相熟的同学,介绍给俞心桥认识。
听上去像黑道电影里社团欢迎新人的严肃场面,却因为一字排开的男生们人手一根小卖部的免费烤肠,显得有些滑稽。
“从现在开始,俞心桥就是我们的一员了。”社团“头目”梁奕带头动员道,“今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自己当!”
俞心桥没胃口,把烤肠让给了一名身材壮硕的男生。
眼看着他张嘴咬下去,爆出的汁水溅了对面男生一脸,俞心桥没忍住,发出来到浔城的第一声笑。
回教室的路上,梁奕告诉俞心桥,壮男孩家里开五金店,被烤肠汁喷一脸的是门口奶茶店的继承人,比较特别的大概是一个叫沈达也的,他家在浔城某批发市场盘了个店,专卖乐器。
俞心桥问:“你家店里有钢琴吗?”
沈达也摇头:“没有。”
“那有什么乐器?”
“吉他,葫芦丝,萨克斯风,唢呐,非洲鼓,尤克里里。”
“……品种还挺广泛。”
“那可不,十年老店。”
俞心桥发现,他们之所以划分小团体,不是有什么鄙视链,而是单纯因为聊得来。比如这个圈子都是家里做生意的,从小耳濡目染,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交际花。
回到教室,正赶上班主任来排座位。
基本按身高,转学生俞心桥被安排在靠走廊的倒数第三排,梁奕坐他正前方。
安顿好座位,准备上课。
俞心桥还没领到新课本,百无聊赖地环视整个教室。理科班男多女少,女生大多坐前排,才半上午,他已经能叫出班上三分之一同学的名字。
视线扫过最后排靠窗的空位,俞心桥用笔戳了戳梁奕后背:“小奕,那个位置没人坐?”
梁奕一哆嗦:“我妈都不这么叫我……”说着扭头看去,不由得流露向往之情,“后排靠窗,王的故乡啊。”
听说这个位置上学期就被人包了,俞心桥正欲问谁这么拽,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踩着点走进教室。
俞心桥便收回铅笔,身体后仰往椅背一靠,打算先补个觉。
下午有体育课,梁奕说体育老师的花名册大概率还没更新,非常讨厌运动的转学生俞心桥干脆躲在教室继续睡。
门窗紧闭,室内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俞心桥右边的耳朵捕捉到叩击玻璃的声音。
不轻不重的三下,被吵醒的俞心桥转动脑袋换了个方向趴着,刚调整好姿势,左边耳朵又传来三声——咚,咚,咚,比刚才急促些许。
只好竖起脑袋,睁开迷蒙的眼睛望向窗边,见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条穿着校服的胳膊,骨节分明的手食指竖起,指了指教室门方向。
门是俞心桥反锁的,他长吁一口气,认命般地站起来,推开椅子,摇晃着向教室门口走去。
咔哒一声,俞心桥握着门把往里拉开,那人已经站在门口,高瘦挺拔的身型投下的阴影把俞心桥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人好高啊……俞心桥边在心里感叹边往后退,打算让开道路,却因为踩到不知哪位同学掉在地上的圆珠笔,脚下一滑,整个人惯性地往前倒。
额头撞上一块软硬度适中的人墙时,俞心桥还在发懵。
等他晃悠悠抬起头,对上一张被身后的阳光过度虚化、却仍然能看出轮廓精致的脸,不知飘到哪里去的意识才收拢。
屏住呼吸完全是条件反射,俞心桥听见自己说:“不好意思……您请进。”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
俞心桥问梁奕要了张草稿纸,画黑白键,手放在上面弹小星星。
心里默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您请进。
您~请~进~
唱完,俞心桥扭头向侧后方看,教室西南角,原本空着的位置坐了人。
那人腿很长,几分憋屈地搁在课桌下,手臂在桌面叠放,脸埋进臂弯里,应该是在睡觉。
俞心桥引颈张望了会儿,忽然觉得自己像古代的青楼嫖客,对屏风后的花魁望眼欲穿,垂涎三尺。
……有点猥琐了。
到底还是戳了戳梁奕,俞心桥压低声音问:“后排靠窗那个,叫什么名字?”
梁奕也没在学习,把摊在大腿上的小说书塞回桌肚,稍稍偏头,用气音说了三个字。
“许燕什么?”俞心桥没听清,纳闷男生怎么取这个名。
“林则徐的徐,谚语的谚去掉言字旁那个彦。”梁奕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表达能力不够用,“huan,huan是什么huan……”
俞心桥尽量凑近去听:“……嬛嬛?”
梁奕猛一个激灵,也不管正在上自习,拔高音量说:“可别这么叫他,上回沈达也这么叫他,脑门上就多了道疤。”
俞心桥一惊:“他打人?”
“那倒没有,我当时不在现场,据说徐彦洹狠狠瞪了沈达也一眼,像要杀人,吓得他扭头就跑,被地上的砖头绊了一跤。”
给俞心桥听笑了:“那不能怪人家啊。”
第二天课间,俞心桥在梁奕的科普下,得知班上还有个游离于所有圈子外的人。
“徐彦洹这个人好像没有朋友,一直都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家住哪儿。”梁奕偷偷往教室后方看一眼,迅速缩回来,“他经常迟到旷课,有时候脸上挂彩,我们都猜他和道上的人有联系,说不定经常帮他们打架。”
俞心桥觉得这猜测不靠谱:“缺勤打架,学校不管?”
“管呀,我记得上学期他旷课三天,回学校的时候直接被班主任轰出去,上报教务处记了处分,让他回家反省,半个月之后才回来上课。”梁奕耸肩,“要不是他成绩不错,可能早就被学校开除了。”
俞心桥却想,不错的何止是成绩。
事实上,任俞心桥十七年来朋友遍天下,也从来没见过徐彦洹这款——说他学霸,他会打架;说他冷漠,他还挺凶;说他没朋友肯定不好相处,偏偏有那么多姑娘前仆后继地给他写情书。
开学不到三天,坐在靠走廊窗边的俞心桥就帮忙传递了不少物品,课本,笔袋,小说书……当然不乏各种漂亮信封,上面多半写着徐彦洹收。
甚至同班的女生也让他帮忙传递。
前前座的文艺委员何唐月,被问到为什么不自己送,马尾辫一甩,理直气壮地说:“要是他看都没看就丢垃圾桶,别人知道那是我送的,多丢脸啊,他要是不答应我还得赶紧换目标呢。”
俞心桥:“……”
再次接到任务的俞心桥,已然没了耐心。
他正在用手机查浔城能买到钢琴的地方,腾出一只手把信递给第二组的同学,那同学正和同桌聊得热火朝天,没看见俞心桥挥舞的手臂。
喊了两声对方也没应,俞心桥噌地站了起来,面向教室西北角:“洹洹,有你的信!”
话音刚落,喧闹的教室像被按下暂停键,顿时鸦雀无声。
使得俞心桥那嘹亮的一声“洹洹”,仿佛荡起回音。
而就在这无声胜有声的诡异氛围中,俞心桥看见后排角落里,那个比他还能睡的人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上回没来得及细看的一张脸。
以及直直看过来的,与印象中如出一辙的淡漠,却并不显凶狠的眼睛。
冷不丁想起那句,后排靠窗,王的故乡。
细想其实挺没道理,一楼的后排靠窗,分明更方便班主任神出鬼没。
不过……俞心桥干咽一口唾沫,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盖戳认可——
这张脸确实,挺王的。
而在俞心桥脑袋里百转千回的半分钟里,“王”从座位上站起来,迈开长腿,穿过看热闹的人群,走到靠走廊的一组。
垂眸扫一眼面前的人手里的粉色信封,徐彦洹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像碰到什么麻烦事。
他没什么语气地问:“你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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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王”是一个形容词
第4章 ←可以出去了吗?
俞心桥愣了下:“不是,我帮——”
说到一半想起何唐月的嘱托,倏然收声,差点把自己呛住。
不过徐彦洹已经得到有用的信息。他默认这封信来自其他班级,接过来,转身,手腕一扬,粉色信封精准地飞进后排垃圾桶。
全程围观的何唐月:“……”
上课铃响,各回各位。
俞心桥越想越过意不去,等不到课间,立刻写了张小纸条让梁奕传给前面的何唐月。
好在何唐月广撒网,不至于为一个男的闹心。
她回复:没事啦,本来就是碰碰运气,下一个更乖~
纸条最后还画了个wink笑脸。
俞心桥放了心,也画了个呲牙笑脸做回复。
何唐月又画了个性感大嘴唇,俞心桥提红笔将其涂成烈焰红唇。
如此来回几趟,“信使”梁奕先受不了,用荧光笔在纸上写几个大字:你俩能不能加个微信聊?!
安静半堂课,后知后觉想到刚才被忽略的事,梁奕重新撕了张纸给俞心桥传小纸条:等下,你喊他洹洹,他居然没生气!?
对此俞心桥没想太多,毕竟徐彦洹当时的重点可能不在称呼上,而在于那封信。
后来俞心桥暗中观察,发现但凡其他班送来的信件,徐彦洹当场就扔,如果是自己班上的同学,他反而会塞进书包里。
给自己人留点面子,不当面让人难堪,说不定是道上的规矩。
好容易熬到周末,俞心桥惦记着钢琴,约梁奕一起去沈达也家的乐器店逛逛。
说是逛,其实走两步就到头了。店面不大,货架只有一排,多数乐器在墙上挂着。听说俞心桥想买架钢琴,沈达也的妈妈放下手中的瓜子,往市场西南方向一指:“那边有家专卖二手钢琴的,黑白门帘那家。”
沈达也家的二层小楼就在自家门店后面,打开后门,穿过一条巷道即可抵达。梁奕急着去玩沈达也新买的游戏,俞心桥只好自己去看钢琴。
走前还不忘提醒两位同学:“大爷,你别光顾着带小奕玩,记得让他帮我把作业写了。”
梁奕离去的背影猛地一歪,扭头喝道:“你这乱给人取名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这声“大爷”但凡多拐几个弯,跟电视剧里的青楼女子招呼客人也没区别了。
沈达也倒是对这称呼接受良好,眉飞色舞地应道:“欸,我办事你放心!”
俞心桥没什么不放心的,他转学到这里是又不是为了学习。
沿着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往西,俞心桥边走边打量这片土地,成排矮小的门面房和后建的二层小楼风格迥异,大概是古早商住一体房的通病。
破虽破,倒算是个成熟的商业体。俞心桥能想到的所有生活用品这里都有卖,除了各类百货,街边还支着一片小吃摊,这会儿正是出摊的时候,各色塑料凳、折叠桌散了满地,炊烟袅袅升起,充盈的人间烟火气。
二手钢琴店在这条路的尽头,俞心桥进去时老板不在,里头零散地摆几架立式钢琴,yamaha,kawai,珠江,都是经济实用的品牌。
想来这种地方不可能买到施坦威,能淘一台二手的凑合弹也不错。
俞心桥在店里等了一阵,眼看太阳西斜老板还没出现。他问隔壁店老板娘,对方告诉他:“这家的老板昨天通宵看球,这会儿怕是还在家睡觉呢。”
“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和他一起看球的是我家那口子。”
“……”
无奈,俞心桥按照隔壁老板娘的指示,写了张有电话和名字的纸条,贴在门口的那架钢琴的琴盖上,又手痒按下几个键听响,才离开。
走到沈达也家门口,俞心桥胳膊一抬,一张纸飘荡着掉在地上。
捡起来一看,是刚才贴在钢琴盖上的便签纸。那店铺太拥挤,多半是走的时候不小心蹭到身上。
俞心桥立刻原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