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一大兜茶叶蛋回到家,俞心桥从橱柜里翻出一口瓷锅,连蛋带汤倒了进去。
收拾完转身,看见徐彦洹正在用手挠脖子,俞心桥才反应过来卖茶叶蛋的阿婆家就在那条弄堂里,越是那种老人群居的地方,越是猫狗聚集,刚才买茶叶蛋的时候就听到好几声猫叫狗吠。
忙推着徐彦洹坐下,拧开药膏,熟练地抠一指往他身上抹去。
其实徐彦洹皮肤也偏白,相比俞心桥的白里透粉,他的白里则掺着冷色调的蓝。那天他发烧睡过去,俞心桥曾凑近观察过他眼皮上的血管,也是青蓝色。
所以当初给他写的情书都用蓝色信封,因为觉得和他相称。
眼下过敏症状显现,那冷白的皮肤上涌现出成片红点,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
直接触碰也就罢了,间接接触竟然也能过敏,俞心桥边给他抹药边小声吐槽:“真是娇气。”
徐彦洹笑了一声,为“娇气”这个曾被他用在俞心桥身上、也分明更适合俞心桥的字眼。
俞心桥才不管他怎么想,只知道自己又被嘲笑,恐吓道:“再笑我就把邻居家的猫抱来,痒死你!”
徐彦洹:“……”
不免触及回忆。当年徐彦洹看见猫和狗就跑,俞心桥还以为他同时被这两种动物咬过。
药膏抹到正面,俞心桥半开玩笑地问:“当年你是不是把我也当成狗了?不然怎么看到我就跑。”
徐彦洹却摇头,几分郑重说:“我对你不过敏。”
“现在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哪怕当时……”俞心桥忽地叹一口气,“算了,还说那些干什么。”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重新提起毫无意义。
然而,即便是老黄历,也有人和他同样在意。
“以前,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徐彦洹问。
手上动作一顿,俞心桥说:“是啊,不好。可是你又没接受我的追求,我不能怪你。”
“可以怪我,都怪到我头上。”徐彦洹颔首,看着俞心桥微颤的睫羽,“现在是我在追你。而且现在,我比你大六岁。”
本来就该照顾你,保护你。
俞心桥笑了,学他的口气:“占我便宜是不是?”
声音却已经有点发抖。
有时候真恨不得全部忘记,忘记那些没有下文的情书,扎心窝子的冷言冷语,无数次的自作多情。
可是忘不掉,连出车祸失忆,忘掉的都是没有他的那些年。和他有关的记忆,每一段都清晰地刻在心底。
“徐彦洹,你不要装可怜。”俞心桥说,“你一点都不无辜。”
这样说着,俞心桥仰起脸,看进徐彦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又觉得这样一个人,本就不该受七情六欲之苦,悲欢离合之痛。
他理当冷漠一生,无情一生,只让别人为他辗转反侧。而非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仔细谨慎地在乎。
俞心桥发现自己真的很奇怪,一边不想独自受煎熬,一边又觉得徐彦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不该再吃爱情的苦。
“嗯。”徐彦洹应道,“我的确不无辜。”
所以他认了,就算俞心桥今天不来,就算俞心桥再也不回来,他都认了。
可是既然被他抓住,就不可能放手。
他开始相信俞心桥的失忆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既然忘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从结婚的最初。”
俞心桥茫然:“结婚的最初,应该做点什么?”
他想到了每天接吻,臊得脸一红,刚升起的泪意都被压了回去。
虽然已经接受了这个设定,但还是有点疑心。俞心桥问:“我们真的,每天都接……吻吗?”
“不止。”徐彦洹说,“还做别的。”
实际上,俞心桥一直在猜测二十四岁的自己有没有性生活。
家里没有润x剂,也不见安x套,结婚对象又长了张清心寡欲的脸,他偏向没有。
拥抱和接吻,应该就是极限了。
可是,喜欢怎么可能不和欲望挂钩。
俞心桥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下瞟,又被逮个正着。
“不信?”徐彦洹眉宇微蹙,似是无法理解这也能被怀疑,“我说过,你可以试试。”
刚才俞心桥那双手在他身上弹钢琴似的来回游走,圣人才不起反应。
此刻的俞心桥已然懵了,毕竟越是冷静自持的人说出这种话越是杀伤力倍增。他的手无意识一松,药膏掉在了地上。
他要去捡,徐彦洹不让。
形势在不知不觉中调转。徐彦洹一条手臂箍住俞心桥细瘦的一截腰,把他困在沙发里。俞心桥眼尾发粉,嘴唇红润得像某种剥了皮的水果。
明明今天还没咬过。
而俞心桥这会儿才想到徐彦洹藏在冷漠外表下的本性。他除了恃靓行凶,还脾气欠佳,耐心极差,眼下悉数暴露,就有一种裹挟着戾气的强势。
他顺着俞心桥的目光低头,看见自己被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衫领口,和因为抹药被扯得松垮的领带。
俞心桥干咽一口空气。
同时目睹,那在冷白皮肤下的喉结,剧烈地一个滚动。
徐彦洹握住俞心桥的一只手,用最后一点耐心掰开他蜷起的五指,放在自己胸前的领带结上。
“你系的。”徐彦洹嗓音低哑,有理有据地提出要求,“你帮我解开。”
第25章 →我是你的谁。
俞心桥现在可以确定,二十四岁的自己至少心理素质不错,看看十八岁的这个,手正在不自觉地颤,掌心都沁出汗来。
比他小时候拥有第一台属于自己的钢琴,掀开盖布那会儿还要紧张。
不同于开盲盒那种不确定的紧张,眼下是一种即将拆掉积木建筑的其中一块,破坏某种平衡的慌乱。
他有预感,一旦把这领带解开,之后的一切发展都将不受控制。
俞心桥很小声地说:“我、我信……”
徐彦洹等半天等来一句延迟的回答,冷声道:“晚了。我不信你信。”
“……”
自己挖坑自己跳,俞心桥骑虎难下,徒劳挣扎道:“可是,你不是说在追我吗,还这么、这么……嚣张?”
徐彦洹都快被他气笑了:“我就是不够嚣张,才由着你拖到现在。”
俞心桥没懂“拖”的意思,眨了下眼睛正要问,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
握着领带结的手顺势一松,俞心桥正要跑路,被徐彦洹握住手腕握得更紧了。
“有你的电话。”
“不接。”
“万一有急事……”
俞心桥亲眼看着徐彦洹的脸色越来越黑,那铃声偏就响个不停。
到底松开手,去把电话接了。俞心桥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他自己的反应都快掩饰不住。
电话里没说几句,徐彦洹“嗯”了两声,最后说“我马上到”,放下手机就去拿外套。
见他着急,俞心桥问发生了什么事,徐彦洹说:“有个当事人要跳楼,我过去看看。”
俞心桥愣了一下,接着也去拿外套:“我和你一起去。”
领带非但没解开,还重新系了回去。
路上徐彦洹给俞心桥讲了大致情况。这个案子是他最近接的两个无偿法律援助之一,当事人是一名十六岁的男孩。
起因是男孩和母亲长期遭受来自父亲的家庭暴力,有一回他放学回到家,又见父亲在殴打母亲,盛怒之下抱起家里的座钟砸向父亲,造成其父颅骨骨折,脑颅出血,至今昏迷不醒。
由于是未成年人,案件性质又比较特殊,男孩自从伤害父亲之后精神濒临崩溃,如今被警方看管在医院里,由他母亲陪同。
事发地点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酒店楼顶。
到地方下车,得到警方的允许乘电梯上到顶层,再走一段上行的楼梯。推开楼顶铁门,迎面刮来一阵大风,俞心桥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幸而徐彦洹一把将他扶住,并说:“你就在这里等我。”
俞心桥哪能放心,到底跟了上去。
男孩的母亲,一名身材矮小、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看见徐彦洹就又忍不住流泪:“徐律师,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可是小海他、他……”
徐彦洹说:“没事。他现在人在哪里?”
女人带着他往前走,只见闪烁的霓虹之中,楼宇与天空交接的边缘,一个瘦削的背影坐在那里,头发在风中乱飞,略显宽大的病号服也吹得鼓起,好像风再大一点,他整个人都会被吹下去。
警察和消防已经赶到有一阵,刚才上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下一层布置营救设施。徐彦洹上前的时候受到了警方的盘问,听说他是律师,警察还是警惕:“现在轻生者情绪很不稳定,如果不是很熟悉的人——”
“徐律师是好人,小海很听他的话。”男孩的母亲忙道,“不然我也不会喊他过来。”
确认完情况,徐彦洹被放行,他躬身,越过警方拉起的警戒线。
俞心桥只能和男孩母亲一起等在原地。
风胡乱地吹,拨开糊住视线的头发,俞心桥看见徐彦洹的背影越走越远,渐渐融入夜色中,变得不似往日那样高大。
变得像以前一样孤独。
徐彦洹停在离楼宇边缘三米左右的位置,稍稍提高音量:“小海,这么晚出来吹风?”
名叫小海的男孩慢吞吞地转过头,看清来人的面孔,又麻木地转回去。
“别管我,你们都别再管我了。”他说,“我知道,再怎么辩护都没用,我要坐很多年牢。”
“谁说辩护没用?”徐彦洹问,“你连我这个律师都不信?”
男孩肩膀颤了下:“我、我差点把他打死。”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那个被打到重伤的父亲。
徐彦洹说:“你不是故意的,是他有错在先。”
“我好累。”男孩摇头,颓然道,“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我还拖累了妈妈。”
“是不是拖累,你应该去问你的妈妈,而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徐彦洹的掷地有声道,“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的人生还没有完。”
这话戳中了男孩敏感的神经,他扭头吼道:“你们这些没经历过的人懂什么!你有过从小活在黑暗里,有上顿没下顿,朝不保夕的生活吗?你有过放学不敢回家,东躲西藏的日子吗?你知道看不到未来,不敢对任何事抱有希望是什么感受吗?”
“我知道。”徐彦洹说,“我知道是什么感受。”
不远处的人群中,听到这句话的俞心桥一怔。
坐在楼宇边缘的男孩也愣了下,嘴巴几度开合,都没能说出话来。
或许是徐彦洹的眼神有种自苦难中磨炼出的坚定,叫人无法不相信。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格外珍惜当下拥有的。”
徐彦洹的声音被风吹到人群中,灌入俞心桥的耳朵。
“相信我,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后面有无数可能性在等着你。”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名系着安全绳的消防员自下一层攀爬上来,趁男孩不备扑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救援结束,收拾残局。
混乱中,俞心桥看见男孩的母亲冲上前将男孩抱住,凄哀的哭声缭绕天际。
也看见徐彦洹似是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隔着人群递给他一个“一切都好”的浅笑。
俞心桥也冲他笑,虽然心里莫名泛起酸楚。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徐彦洹的背影,好像看到了十八岁时那个身型略显单薄,却挺直脊背,从从未被苦难压倒的少年。
一刻钟后,众人乘电梯下楼。
徐彦洹跟警方去做事后笔录,俞心桥在酒店大堂等他。
因为一场未遂的跳楼事故,酒店外也拉起警戒线,不少客人出来凑热闹,或向前台打听情况。
“听说跳楼的时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不是我说,现在的小孩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动不动寻死觅活。”
“还不都是家长惯的,碰到点困难就挺不住。”
“我还听说那小孩不是酒店的客人,是从隔壁医院跑过来的。”
“那这酒店安保不行啊,怎么让他上到顶楼?”
“就是,太不安全了,回头我们一起投诉。”
……
俞心桥还没能从刚才的惊险中完全回过神来,听着周围人事不关己的议论,只觉顶楼的风还在吹,他不由得拉高衣领,盖住自己半张脸。
按说这打扮足够低调,没想还能被人认出来。
“俞心桥,是你吗?”一名身穿长款风衣的年轻男人走过来,在近处确认了下,笑着说,“远远看着就像,没想到真是你。”
俞心桥发愣半天,食指指向自己:“您……认识我?”
听说俞心桥失忆,年轻男人自报家门说他叫谢明安,是俞心桥在国外的同学兼朋友。
“我是学小提的,经常在琴房碰到你,后来我主动与你攀谈,请你吃饭,一来二去我俩就熟了。”
俞心桥一点都想不起来,歉然道:“我这忆失得真不是时候。”
“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谢明安笑说,“要是早点回来,说不定还能给你伴个奏什么的,蹭一波你演奏会的热度。”
听这无所顾忌的口气,两人之前应该确实很熟。
终于出现一个对那六年有所知情的人,俞心桥摸出手机:“你是我微信里的哪一个?这次的演出曲目已定,以后有机会再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