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渝想起宋唐浇花似的给宋元上的碘酒,再转过头看宋元活泼的背影:“应该没有事,我问问他哥。”
“那就算了,”柳小春叫住他,他工作起来嘴碎得要命,“没什么事你先回去,我们这边也快好了,剩下的让袁新磊和宋元两家自己协商,我们毕竟不是居委会,宋唐那边什么态度?想追究吗,没什么大事就算了,都是一个村的,邻里邻居扯破脸不好看。”
李渝说:“……柳老师,其实我觉得你挺有干居委会的天赋的。”
撇开那副嗑药脸不谈。
柳小春懒得跟他白话,啪得一声撂了电话。
李渝摸摸鼻子,也不想听宋唐教育宋元的戏码,就着半边霜似的月光,在屋子外面晃了一会儿。
再回去,俩人都看似恢复正常。
李渝习惯性地摆出那副虚伪的,客套的笑。
“需要去医院吗?我看宋元还挺严重的。”
宋唐顿了一顿:“不用了,小孩子,磕一下不要紧。”
“行,同学间嘛,有矛盾在所难免,我回头和柳老师反应下这个事,确实做的挺过分的,”李渝和稀泥和得手到擒来,“那今天就先这样,明天还要上课,你们早点休息。”
宋元牵着宋唐的手,送他到院门口,礼貌地和他挥挥手:“李老师再见!”然后想到什么,又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他好像有点崇拜李渝,“那李老师你会给我们上课吗?”
李渝突然觉得十五岁以下的人类幼崽也不是不能饶恕。
他想起来宋元就是五年级的,憋出来个坏心眼的笑。
“明天你就知道了。”
宋元立刻期待地啊了一声。
李渝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唐,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高挑瘦长,似一旁的山枣树枝成了精,剪出伶仃相吊的形影,削薄的下颌线在光影中分明,又像块青涩而寡言的顽石,李渝抬脚就要出门,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你多大了?”
“我?”宋唐愣了一下,简单回答,声音依然是少年独有的低哑,“今年十七。”
李渝看似在思考地唔了一句,实际上他也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问这种话,显得自己好像很多管闲事似的,只能假装深沉地说。
“我知道了,再见。”
第11章 身骑白马04
回去又是半夜,柳小春他们已经到男生宿舍了。
中午介绍一圈,几人算认识,尹尧友善地对李渝笑了笑,他戴副黑框眼镜,有股书卷气,像个好脾气的样子。
柳小春冷哼一声,十分给面子地问候他。
“您散步回来了?”
李渝:“……”
合着他大半晚上都是给狗帮忙来着。
柳小春紧接着一伸手:“刚路上碰见宋运南,说宋唐那没大事,回来这么晚,肯定是教案都写完了吧,给我看看。”
李渝:“……”
他隐约记得上一次被老师催交作业大概是在幼儿园,忍住不适解释说。
“没写完,在宋元家耽误了会儿。”
柳小春露出“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古怪地笑,说话倒是很大度:“没事,理解,你睡觉去吧,省得影响健康。”
语气不算阴阳怪气,李渝不知道怎么了,心里隐隐的不舒服。
“不用,我本来就不困,写完教案再睡。”
他动作僵硬地关门进屋,坐在板凳上,摘下眼镜,几次深呼吸后,苍白的指节仍然紧紧攥着。
那股子想摔手机的愤怒再度袭来,无论言语如何,他就是觉得柳小春的眼神里藏了点轻蔑到底的瞧不起。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
但李渝控制不了他受到轻蔑后的暴躁。
他打开台灯,摊开课本,开始写教案。
李渝的台灯亮了一夜。
到底年轻,身体扛得住,清早他洗了个脸,神采奕奕地把整整一本教案递给趿着拖鞋打着哈欠出门的柳小春。
柳小春哦了一声,把笔记本扔到灶台一侧,开始烧水煮他的万年面条,甚至都没有打开看两眼。
李渝说:“……”
就是说咱们能不能尊重下别人的劳动成果?
他暗示柳小春:“你不检查下吗?毕竟第一次写,可能会有问题,也想向你请教。”
柳小春闻言,不耐烦地撇了李渝一眼,好像他提了个多么闲出屁来的议案,随手翻了两页。
“行,写的可以,”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抬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蹬着李渝,“啊?你全备完了?这学期的课?”
李渝期待了一晚的场景终于降临。
“对,”他假装平淡地笑了笑,把装逼的话说得格外清新脱俗,“没什么事,写着写着就备完了。”
柳小春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秒,紧接着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笔记本塞回李渝怀里。
“行吧,写完就写完了,那你以后轻松点呗。”
说着又去看他的白水青菜面条了。
李渝说:“……”
不像过去,他总在憋着一口气,取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荣誉,心满意足之后,才会感到空虚。
柳小春他妈的压根就不给他心满意足的机会。
他就平静地听完李渝隐形的装逼,然后平静地评论了一句,接着回归他的世界,平静地关照眼下最重要的面条。
柳小春真的不在意。
这个认知让李渝有点不知所措。
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正常人。
不是什么北大光华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成绩没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熬夜写完的教案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就是个普通的支教老师。
李渝心里憋得慌,而莫名其妙的,又觉得一些经年累月顽积的巨石,逐渐分崩离析,像浸入碳酸汽水中,悄然消解成了无关紧要的,聊以解闷的气泡。
“愣着干什么,”柳小春拿锅铲的柄轻敲了他一下,“不想饿着就盛饭去。”
北方乡野的晨风柔和地拂过脸颊,鸟鸣清越,李渝的心情突然变得像秋阳一般明快。
他说:“好嘞!”
*
方桌上李渝和瓷碗中的面条深情对视了几十秒,终于百般不情愿地举起筷子挑了一根送进嘴里。
他不能不吃,黄思敏临走前给他装的饼干类的储备粮快要消耗殆尽,李渝这几天吃不下柳小春的面条宴,顿顿啃饼干,很快坐吃山空,且早上刷牙的时候发现长了大片的口腔溃疡,再不吃正餐就得去村后面的山上和野猴子抢野果。
宋家庄这个地方穷得连烧泥的土都没有的卖,偏偏后山长了漫山遍野颜色艳丽的野果子,难以充饥,村民也无人采摘,秋季便滚落满山,红彤彤的,像给山坡染了层妖异的绯色,倒是好看。
……只是看不出有没有毒性。
李渝还不想死于食物中毒,于是被迫低头。
参与体力劳动让他饿得很快,尽管他仍然觉得难以下咽,但柳小春尹尧他们呼噜呼噜地大口吸溜面条,李渝就觉得这玩意还不是那么糟心。
口腔溃疡疼得他呲牙咧嘴,李渝边嫌弃边拿筷子在碗里搅和,小口慢慢地吃。
谈情讲求效率,最快放下碗筷,冷冷地看了李渝一眼,她皮肤白得过分,杏眼扫过他的瞬间,李渝顿感背后阴风阵阵。
柳小春毫无底线地嘲笑他:“知道我们谈老师的威力了吧。”
谈情的眼刀立刻飞回柳小春那边。
柳小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和尹尧也纷纷搞定,三个人的目光又集中在把半碗面搅和得七零八落的李渝身上。
李渝说:“……”
他的压力陡然上升,仿佛回到了幼儿园,吃饭最慢的小朋友要忍受众人围观的眼神,李渝想说“我不吃了”,听见柳小春慢悠悠地点了他句“小少爷不会还要浪费粮食吧”,和冷美人谈情督工似的铁石心肠的目光,忍住对清汤寡水的抱怨含泪吞完了一大碗面,撑得他有点反胃。
“谁最慢谁洗碗。”柳小春等李渝落筷,把碗向前一推,一锤定音。
李渝目瞪口呆:“什么时候的规定?”明明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就刚刚,”柳小春大言不惭,作为支教小分队的队长,逮住李渝这个新来的羊毛一顿猛薅,“顺便我们把规矩立了——除此之外,以后早中晚轮流做饭,今天早上是我,中午尹尧,晚上谈情,明早李渝,之后就按这个顺序来,有问题吗?”
谈情不爽的眼神里掺了点同情,,李渝抱有期待地看向她。
“……没问题。”
“……”
李渝再把求助的视线转向他心目中的“好人”尹尧,结果后者好像会错了意,对他回了个礼貌的微笑:“没问题。”
“……”
柳小春扭头看他:“你呢?”
怎、么、都、是、这、样、的、人!
李渝气得升天,但又不能说什么——因为安排合情合理,明面上谁也不吃亏,过了一会儿咬牙说:“……我也没问题。”
“那就这么着。”柳小春拍拍手,“那今天早上就辛苦李渝同志了,抓紧时间,我们还要上课。”
李渝敢怒不敢言地去刷碗。
偏偏柳小春不着急走,斜靠在土墙边看李渝和灶台上一堆锅碗瓢盆做斗争。
“大碗放橱柜,小碗放灶台下。”他懒懒散散地开口。
李渝本来就不熟悉,听柳小春没头没脑地瞎指挥,一时手上不牢,碎了个碗。
柳小春:“……”
李渝:“……”
他暗想柳小春肯定又要拿这个大做文章,李渝还是搞不清楚柳小春对他哪来那么大的敌意。
过了半天,听见柳小春叹了口气:“下次注意。”
李渝:“……?”
他狐疑地看了柳小春一眼,后者枯瘦的身影靠在墙边,像张惨淡的薄纸,黑黄色的头发乱的像草,眼色晦暗难明,目光似落在李渝身上,又好像透过他注视着另一个人。
看得李渝摸不着头脑,反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为了扯开话题,他随口问道。
“你好像很了解宋元他们家。”
“一般了解。”
“上次我去的时候,没看见他爸和他妈。”
柳小春沉默了一会儿,李渝连忙说:“如果是比较隐私的事我就不问……”
“他爸在宋元很小的时候外出打工,”柳小春打断李渝,无所谓地笑了笑,“村里人都知道,跟你说也没事,他爸在北京当建筑工人,有天从手脚架上摔下来,没死,高位截瘫。”
“因为是临时工,连合同也没签,包工头和建筑公司为了息事宁人,赔了几千块,连医药费都不够,为了治病借了太多钱,还都还不上,他妈受不了,就跟别人跑了,不知道现在在哪。”
“他爸后来呢?”
“因为没钱,省医院市医院县医院都不收,用板车拉回家,挨了半个月,死了。”
“……”
“上次我在电话里没和你细说,他们家背了不少债,肯定没钱去医院,所以才说如果宋元没大事就不要折腾,看一次病能花掉他们兄弟两个半个月的生活费。”
李渝像被法术定住了似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不像他认知里会发生的事,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会因为没有钱而放弃治疗?
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他张了张嘴,艰涩道,
“他们家没有医保吗?政府不给赔偿的吗?”
柳小春闻言,笑得十分讽刺。
“小少爷不愧是小少爷,知道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吗?”
第12章 身骑白马05
“……”李渝没有反驳,刚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的话太可笑,他又问,“那他们家现在还有谁?”
“宋唐,和宋元。”
“只有他们两个?”李渝想起昨晚的两个人,在一贫如洗的房间里,像两只依偎取暖的小兽,而他那时他抱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怎么可能?他们哪来的收入来源?”
“宋唐从他爸死后就辍学了,在家养猪,买猪崽的钱还是管亲戚借的,宋元你知道,在我们学校免费读书。”
李渝愣在原地,说实话,他有些震惊。
听起来像某种三流杂志胡编滥造的鸡汤文,命运是如此的不公,甚至苛刻。
李渝看过太多这类故事,他还编过——在黑白方格的作文纸上,黄思敏某段时间致力于培养他成为半个能读会写的文艺青年。
对他而言,歌颂苦难仅仅是为了满足那群教语文的老古董对苦难不切实际的幻想,仿照列入必读的书目,用些粗俗惨淡的词语:皴裂泛黄的皮肤,沧桑老态的眼神,还有绵延几百里的走不出去的大山和土地。
但李渝没有见过,他只是根据他高高在上的想象描摹出他认为的贫瘠与落后,越穷越好,最好是三代人合穿一条破洞裤子,才有希望拿作文比赛的头奖。
真不真实不重要,李渝压根想象不到这些人的存在。
他们怎么能活得下去?人如猪犬,命如草芥,李渝想,轮到他头上,恐怕第一时间会了结自己的生命。
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在凝滞,人好像变钝了似的,再也无法像平时那样事不关己地调侃,也无法摆出从容的申请,讷讷地问:“那宋唐不读书了吗?”
柳小春笑了:“怎么读?他家生活费你出?他家的债务你还?”
“……你之前说,这里没有学生能读到六年级,”李渝顿了顿,“都是因为这种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