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春听了冷笑道:“小事?对于周总来说这当然只是一件小事!您志在四方,为你的宏图伟业牺牲的这些小孩算什么?您放得进眼里吗?”
“我之前解释过很多遍了,当时停办这个小学是因为人手不够,经费不足。”
“还不是你的人手和经费?周总的目的已经达到,念了名校何必回头再来找我们这些‘空有理想缺乏实践’的穷鬼呢?你当年教训我的话我可是记得很清楚,”柳小春扳不动车门拉手,情绪已然有些崩溃,“谁对谁错我和你说不清,你不用再辩解,我们注定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我的事情,我的决定,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让我下车!”
周黎安顾忌还在公路上,扶稳方向盘,深吸几口气,尽力保持情绪冷静。
“我不和你吵架,小春,之前我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好,说的话太重,我道歉,现在支教结束,我们回北京重新开始好吗?你读书我工作……”
“我不回!周黎安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不回去!”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看着周黎安的眼睛,有些悲哀地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不是北京或者河北,北大还是宋小的问题,本质上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的,不必勉强,你自有你的光明前途,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祝福。”
他轻轻叹息一声。
“放手吧,不要等未来更难堪。”
大脑中好似有根弦骤然绷断,周黎安怔愣住,柳小春见他没有防备,突然按下解锁键,逃命似的从车上跳下,可能是怕周黎安追过来抓他,也可能是惦记着没批完的卷子和那群嗷嗷待哺的学生,他拼了命地往回跑。
周黎安只看见他的背影,在迎面驶来的高速货车前,他太渺小。
满眼殷红,那血好像溅入了眼眶,模糊得看不清视线,周黎安不知道他是怎么踉踉跄跄跑到柳小春跟前的,捧起他的脸,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我叫救护车……小春,柳小春!你给我坚持住!120马上就来……”
柳小春的眼珠微微转动,张开的嘴角不停地流血,勉强吐出几丝气音。
“你不知道……宋小对我的意义,我在北京没亲人了,他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我得看着他们长大……”
“我原来真的挺喜欢你的,周黎安……可惜……”
“让我留在这里……”
这是他留给周黎安的最后一句话。
随后抬起擦伤严重的血肉模糊的手,似乎想触碰一下面前的脸,只是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他的嘴角好像还带着一点满足的笑意。
好像又回到初见那年的艺术节,学业繁忙的他被校团委拉过去主持串场,他在后台抓到一个偷懒看戏的滑头,人很瘦个很高,头发乱蓬蓬,像哪里走失的野孩子,眼神却古灵精怪,怀里揣着本《纯粹理性批判》,笑嘻嘻地问他。
“你也是来看节目的?这个角度最能发现帅哥。”
第一眼就心动。
周黎安无助地擦去柳小春脸上的血丝:“柳小春!你敢!……别睡,算我求你,我们不去北京了好不好?……”威胁的声音转为哽咽,渐渐低沉下去。
他褪去了一切虚有其表的外衣,在血泊中抱住爱人逐渐僵硬的身体,茫然无措地坐着,想,什么他妈的金钱地位,都他妈的有狗屁用。
它们救不了柳小春,也救不了他。
*
果真如柳小春所说,他在北京的亲人大多离散,出了事连可以通知的人都没有。周黎安沉默一夜,最终同意将他葬在宋县。
李渝看他不吃不喝,怕他撑不住。
“要不你回宿舍睡一觉吧,”周黎安意图拒绝,李渝补充说,“后事需要你料理,还有……柳老师留在宿舍的东西也要收拾。”
周黎安疲惫地点头。
“走吧,我们……”
话音未落,正脸被一拳重击。
李渝惊愕回头。
“宋唐?”
宋唐满脸被激怒的神色,气势汹汹又补了一拳,揪住周黎安的衣领,咬紧牙关问。
“是不是你?柳老师是不是被你强行带走的?”
“你把他怎么了?为什么路上会出事?交警说那里不是下车的地方,柳老师为什么会下车,你把他赶下来的?是你害死了他!”
周黎安不做挣扎,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宋唐又要出手,被李渝一把喝住。
“宋唐!”他也整夜未眠,说话声音重一点就觉得天旋地转,还是紧紧摁住宋唐发力的肩膀,“住手!这不是打架斗殴的地方,你想进警察局吗?”
宋唐低吼道:“我不怕进警察局!正好把这个杀人犯抓进监狱!”
周围路人纷纷投来张望的目光,李渝想着宋唐到底是要上大学的,怕再生事端。
“你冷静一点,柳小春是自己强行下车……之后才出的车祸……法律上周黎安不需要承担民事责任,你不能要求他……”
他习惯了不带任何感情地分析事实,一切只有对错和利弊,不讲人情,刚出口李渝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不是这个意……”
宋唐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如果不是他一定要带柳老师走,柳老师根本不会出事。现在柳老师去世了,你却在这里讲周黎安不需要承担法律责任,李渝,你有心吗?”他的眼神逐渐冰冷,自嘲地笑了一声,指着周黎安问李渝,“你说过让我掂量掂量自己,和你是不是同一类人?原来你和他是一样的,你们是一类人吗?柳老师说得对,你们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随便牺牲掉别人的人!”
宋唐的眼神像怀着极大的恨意,李渝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又怕宋唐和周黎安再打起来,只是挡在周黎安前面。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只是从前没有认清楚而已,”宋唐冷冰冰地注视着李渝,口吻讽刺,“几年前我就知道周黎安的为人了,我还以为,你不一样……是我错了。”
“听说你来这里支教是为了保送研究生?原来教我读书也是为了满足你的需求,那你和周黎安还真是相配,他那么优秀,想必非常符合你选男朋友的标准。宋庄容不下你们这些大神,请你们回到属于你们的地方,我怕这里脏了你们高贵的眼睛。”
他最后看了李渝一眼,短短几秒的目光里,略过太多太多复杂的情愫,失望,仇恨,讽刺……长成了铺天盖地的荆棘,刺得李渝心尖一痛。
很多年后李渝才明白那种痛原来叫失去。
“再见了,李老师,祝你读研顺利,前途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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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是这样……
周日还有一章,然后上篇就可以结束了~
第35章 忽而今夏04
周黎安确认了柳小春没有直系亲属,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人世,教师宿舍里所剩的遗物,也不过是一些小学教材和专业课本,甚至放不满一个木箱子。
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这片土地上。
简单的葬礼后,李渝和周黎安结伴回了北京。
路上他纠结了半天,还是询问周黎安。
“学长,其实我有个事情想麻烦你。”
周黎安一周内合眼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坐在后排闭着眼假寐:“什么事,不用客气。”
“我想借一百万,不是,九十万就行。”
周黎安睁开眼瞥了下李渝,他的表情让李渝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我没赌博,也没吸毒……咳,扯远了,就是一个朋友家出了点事,急需用钱,你先借给我,我之后分期还你,五年内应该可以还完,按长期贷款计息可以吗?”
“你跟我讲什么利息,”周黎安淡淡地说,“你不是还要读书吗?不着急还,账号发我手机上,回去就打给你。”
李渝对他笑了笑:“还是要给的,不然你成做慈善的了。”
“做慈善是什么感觉?其实我也想知道。”
这话让车里的几个人都沉默了,不知道是谁想起了谁?窗外风景飞速略过,山川,平原,宋庄的旧人旧事,逐渐退成身后无穷无尽的一幅画。
而他们不得不继续向前。
北方的夏季永远是炎热的,蝉鸣不止,叠影荫荫。
李渝还在原来的出租屋住,他收到了来自普林斯顿的录取通知,看到邮件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开头“Congratulations!”的问候醒目得有些刺眼,说来也很奇怪,明明是难得的机会,如果不是他导师亲笔推荐,大三的李渝也没有把握可以拿到这样的进修机会,这封放在过去能让他嘚瑟个三天三夜的信却完全失去了任何激励作用。李渝盯着落款发呆,心里倒没有太大波动,只是想,这次真的要走了。
眼眶没有缘由地发热,他去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冲脸,看着镜子里的有些陌生的青年,李渝突然想起大半年前的情景。
那时候他正准备参加支教保研的答辩,楼尚阳半是阴阳怪气的挑衅都让他气得跳脚,好像对这个没有意义的世界又厌恶又不耐烦,如同陀螺失去了落脚点,连随大流的旋转都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
世界是什么样的?
自己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满脑子只有这样抽象,永远无法被解答的问题,每天无所事事的同时,又感到格外的疲惫。
那现在呢?李渝对着镜子微笑,镜中的人不再迷茫,不再困惑,他的眼神坚定,目光清澈而平和,像被淘洗过一样。
李渝想,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
他的胸膛终于不再空荡荡,他终于有了在乎的人和感情,那些过往的经历,无论何时回忆起,都会觉得无比的温暖。就好像离他很遥远的某个人,只要知道他在很好,很努力地生活,世界也就明晰,光亮起来,因此拥有了十足的意味。
虽然渺小,虽然那么不起眼。
这个社会仍然在高速运转,每个人于流水线上辗转求生,企图成为最标准精致的范本,李渝也一样。他曾经为此感到困惑和失落,怀疑自己的意义——因为太容易被替代,李渝王渝赵渝还是孙渝都没有关系,只要满足期待满足要求就好。
直到宋唐出现,怀着那样真挚而热烈的感情。
因为是他,因为是李渝,所有的存在才被赋予了真正的意义。
无论将来如何……总算不枉他这一生。
*
几十天转瞬即逝,李渝很忙,他要准备材料,行李,黄思敏催着他订机票和公寓,他抽出时间把周黎安那借来的一百万打到了一个陌生账户,附言是他费尽心力通过特殊手段获得的“关键性证据”,软硬兼施,足以让蔡诚放弃报复。
他的精神时不时恍惚,终日缩在空调房间,只觉得还没怎么感叹漫长的炎热,就倏忽走到盛夏的尾声。
八月的某天深夜,李渝的手机突然显示来电,是个陌生号码。
他接起来,电话那端没有声音,也不挂断。
李渝心念一动:“宋唐?是不是你?”
还是沉默。
只能听到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李渝也不说话了,拿着手机走到窗边。
弯月高悬,并没有在芦苇荡看到的明亮。
过了很久很久,李渝才开口:“不说话,我挂了啊。”
“……”
“那就算了。”
“等等,”宋唐的声音好像有几分醉意,“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
“我那天太生气了,柳老师出了那样的事我一时接受不了才说的气话……我知道我错了……我会努力读书工作赚钱,不会让你瞧不起我的……”电话那头时不时发出啤酒瓶碰撞的声响,他絮絮叨叨,有些辛酸和卑微,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骨气,恳求李渝。
“李老师,李渝……你让我叫你什么我都照做了,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求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很好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李渝用尽所有力气,睁大眼睛,看月亮。
却越看越模糊。
口袋里还有六院开的药方,黄思敏更年期症状严重,确诊了精神衰弱,李渝今天上午帮忙取的药,送回家时看她脸色不错,让李渝留家吃完饭再走。
他紧紧攥住那张药方,直到它被汗水浸透,李渝极其耐心地听宋唐碎碎念,等到他好像醉倒了,不再讲话了,才咬紧牙关吐出几个字。
“我要出国了。”
“你……”
“是我自己决定的,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不会为了谁而放弃。”
“宋唐,往前走吧,别再管我,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呵,”宋唐沉默许久,嗤嗤地笑,“很好,果然是你的作风。”
最后的最后,他说:“李渝,原来你真的没有心。”
*
八月十九号是北大新生报道的时间。
那天很热闹,电视台的媒体记者架了长枪短炮一通狂拍,记者手持话筒采访——“您是哪的人?”“孩子今年考了全省第几?”“对未来的大学生活有什么憧憬吗?”新生家长忙进忙出,学长学姐指点江山,路过的老师笑而不语,每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与有荣焉。名校,状元,高考,精英,年复一年老生常谈的话题,总能被人们茶余饭后乐此不疲地讨论。士农工商,士永远排在首位,在这个过度甚至病态地崇敬知识和文化的土地上,踏进燕园,就意味着踏进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