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耽误不耽误的?现在客气上了?这点场面话找别人说去,我和宋唐是外人吗?”柳小春一脸嫌弃,给李渝又倒了杯热水,“喝。”
李渝灌了一肚子水,摆摆手说:“有点撑。”
柳小春对着宋唐说:“你给他灌,你给猪喂过药,手法比较专业。”
李渝:“……”
李渝赶快找了个休息的借口,把柳小春等人赶出房间,不然一群人围着他愁眉紧锁,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大限将至了呢。
可能说话说多了,他一时有些睡不着,昏昏沉沉间听见屋里面轻微的动静。
李渝侧耳听了一声:“宋唐?”
“嗯。”声音低沉,有点闷闷的,缓步挪到李渝床前,低着头,还是像罚站。
李渝问:“你吃过饭了没?没和柳老师一起?”他没由来地放软语气,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幽闭的空间,像粗砺不平的石子路,划下寂寂的弧线。
“给他们做好了,我……想看看你。”
李渝笑得弯了眼睛:“不用,你出去吧,我想……”
话音未落,宋唐俯身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即便在黑暗中,李渝仍然能感受到一道炽热而关切的视线,只好说。
“我有点冷。”
刚才他们给李渝又加了一床被子,但他还是手脚冰凉。
宋唐犹豫了一下,悄没声地脱了鞋和外衣。
李渝意识到不对时,宋唐已经从背后挤进了他的被子,裹挟着冷意的躯体冰得他抖了几下,然后少年人火热的体温就透过薄薄的单衣传导过来。挤了两个成年人的床铺顿时格外窄小,李渝侧身躺着,宋唐怕热气散开,把被角掖得格外严实,紧紧包裹住李渝,他很瘦,骨架却比李渝大出许多,依偎在李渝身边,像团巨大的、温暖的火炉。
他的手臂搭在李渝身上,手放在李渝咫尺之距,却没有握住,只是静静地垂着。
大胆的举动,但又坚持地恪守着某些原则和底线。
“这样就不冷了。”
热源散发源源不断的暖意,距离近得可以听见宋唐沉稳有力的心跳,李渝深吸一口气。
“宋唐,我要睡觉。”
哪里知道宋唐却格外坚持。
“你睡,我保证不动。”
旁边躺着个大活人他睡得着吗?李渝无奈地想。他应该斥责宋唐的,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这个行为都太出格,甚至都能让他问一句——“这是在干什么?”
但是李渝没有,他默许了宋唐从背后抱住他的姿势,也许是因为那个怀抱太温暖,也许是因为发烧使他精神不济到已经无法反驳。
那晚李渝睡得很安稳。
再次醒来,天色将亮未亮。
到底是年轻,一觉睡醒李渝就觉得神清气爽,再摸额头,温度正常。
他准备翻身下床,视线下移,猛然察觉到一只手臂正搭在自己的腰。
手指修长,青筋微露,还挺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到身后绵长的呼吸,李渝猜测宋唐还在沉睡,手臂紧紧扣住李渝的腰窝——这小崽子劲还挺大,李渝一边吐槽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开沉重的负担,不留神摸到了裆部的位置。
潮湿,还带着点黏糊糊的错觉。
染了一大片,甚至很多蹭到李渝的衣服上。
他呆滞在原地:“……”
是什么反应李渝作为男人心知肚明,他的面部表情在几分钟内变幻得十分精彩,川剧变脸似的,末了,他扬起了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几近乎纵容的笑。
像觉得无奈,又有点可乐。
他大概知道宋唐对他是什么意思,可始终没把它当回事。所谓的情感大概是见证了自己养的某只小土狗渐渐长大,教他本领,看他学会觅食、撕咬、和自己亲近。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也不应该有其他。
但说实话李渝有点纵着宋唐,其实本质上他和楼尚阳没什么区别——眼高于顶,又特能装,表面笑嘻嘻哄得老师老板七荤八素,转过头背地里暗骂傻逼脑残操你妈的。
要是哪个倒霉玩意迫于外形看走了眼,拿了戒指蜡烛玫瑰花准备向李渝表白求爱。运气好点的可能得一句“嚯,谢谢您抬爱”,附带两个白眼,运气不好的,连人带花一同送进楼下垃圾转运车。
李渝想他对宋唐确实是纵容的,可为什么纵容?他没有思考更深层次的原因。
或者说,他有点畏惧思考。
寒假很快结束,李渝的支教计划被迫终止——因为挂科的课需要补修,毕业论文的开题也迫在眉睫,教务处那边催着他回去,连他许久没有问候的导师也发来邮件。
李渝没有回家住,他找了份薪水丰厚的实习,在离校不远的小区租了间一室一厅。独立生活的能力已经被充分锻炼出来,他沉默地回到校园,上课,参加答辩,读导师发给他的大篇大篇的文献,内容更偏经济学,大多与贫困问题相关。
重返校园,他觉得自己的心情沉淀了许多,“没意思没意义”的虚无命题似乎变成了很遥远的事情。
遥远到已经记不清。
第28章 九局下半04
日子重新忙碌起来,像是回到刚念大学的那一年,读书,写字,对着键盘叹气敲打,骑单车在教学楼间穿梭,打印厚厚的文献资料堆摞在图书馆,用彩笔标出重点结论和数据。程嘉桐还会在周五晚上叫他出来放纵,李渝有时和他去酒吧小转一圈。他的话变得没那么密,那么损,不再试图从自己的观点评判所有人或事,没有人注目的时刻,他不再神经兮兮地东张西望,只是放松地站或坐,时不时垂眼笑一下,好像沉浸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喜悦中。
少年气的尖锐好像慢慢沉进了他的骨头里,析出意味深长的成熟和宽容。
偶尔李渝会抬头,看天,北京的春天不长不短,天气好的时候,澄澈的蓝天漂亮得像一块玉。柳枝抽条,在光线和微风中摇晃。
那光线十分明亮,操场传来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相似的场景让李渝总觉得他好像还在几百公里外的远方。
宋唐正在高考冲刺阶段,李渝听柳小春在电话里抱怨,县城中学为了升学率如何如何压榨学生,三餐时间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半个钟头,周末只放半天假回去洗澡,其余时间通通关在教室里上课考试……可能即将面临人生路上重大考试的压力感染到了他,柳小春嘴碎得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李渝无奈地听他一讲就是两个钟头,连隔壁家的土狗和野猫打架挂了彩这样的琐事都说尽了,柳小春兜了半天地各种扯废话绕弯子,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说。
“嗯……那个……虽然你为人比较一般,但是你走以后宋唐和宋元都不太开心了,还有你上过课的学生也是,大家伙都挺想你的,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看看,让我转达一下,嗯,就这样,再见。”
他跟念台词似的叽里呱啦完以上一连串,话音未落就做贼似的急匆匆把电话挂了,好像对此直抒胸臆的表达十分羞耻。
李渝握住手机在教学楼走廊尽头愣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低下头,笑了。
窗外日光温柔坠落。
不过回宋庄的事情被一再搁置,倒是周黎安听说他在支教点待了半年,找他出来聊过几次。他毕业归国后在某家国际公司从事并购业务,工作压力很大,但李渝能看出他每次都在积极地把话题引导到宋庄和柳小春身上。
李渝不知道用什么心态去评价周黎安在宋县的所作所为。如果放在一年之前,他必定认为周黎安的行为并无不妥——没有违法是底线,至于道德问题,管它干什么?零和博弈的市场,做慈善的人只会最先出局。
但现在李渝说不出这话,他想着宋庄那些孩子的眼神,有一些懵懂无知,一些天真残忍,还有一点无知无觉的怨恨……想到这他的心就软了,有点涩涩的疼。
李渝只能保持沉默,听喝醉的周黎安抱怨柳小春的理想主义和不切实际,心中暗骂几声“两位大爷吵架,祸祸我这小池鱼天天给他俩擦屁股干什么”,最后把周总连人带电脑塞进计程车,给司机报句地址,才算送走这位难伺候的阎王爷。
没剩多少时间留给自己,但也许和宋唐相处久了,独自一人时李渝有点不适应,心里空落落的——和之前那种空洞不一样,李渝只是在深夜回家后,面对万家灯火,心中隐隐泛起某些类似于孤单的情绪。
要是……那个谁谁……在就好了。
柳小春说宋唐忙,他就真的没有和李渝通过一次电话。
李渝不敢冒着被柳小春追杀的风险要求宋唐和他聊天,有天晚上无聊,他登录QQ,恰巧看见宋唐的灰色头像,心里琢磨反正这小孩也看不见,随便发了个呲牙笑的表情过去。
半分钟后。
ST:?
李渝傻眼,心想宋唐应该在学校啊,哪来的网,别是被柳小春念得压力太大逃课去了。
LY:???号被盗了?你不应该在上课吗?
ST:……今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啊……李渝把心放了一半,想想发现哪里不对。
LY:星期六你不应该在柳小春那吗?他接了网线?
ST:没有回家,我在网吧。
LY:去玩扫雷?
ST:……查一些资料,有几道题不太明白。
李渝嘿了一声,想有问题怎么不来问自己?还没叹完一口气,紧接着宋唐就发来一条新消息。
ST:感觉你在学校比较忙,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李渝心说我这点时间,你不耽误就得让你柳老师给我念叨鸡毛蒜皮念叨没了,但他在宋唐面前总还要装一装正经。
LY:没事,你问吧,我不忙。
电脑打字太费劲,李渝做题十分钟,描述解题思路花了半小时,最后写在纸上拍成图片发给宋唐。
LY:明白了吗?下次有问题直接用柳小春的电话打给我就行。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宋唐发来短暂的一个字。
ST:嗯。
这就结束了?李渝在电脑这头撇了撇嘴,他有点想再和宋唐聊会儿天,但又不知道说什么,隔了很久生硬地打字。
LY:你晚上回学校吗?
宋唐很快回复。
ST:已经过门卫的时间限制,进不去学校了。
那睡哪里呢?没关系,网吧可以刷夜……宋唐哪里来的钱?对了,因为回回考试稳居第一,成为县城首个最有希望冲刺清北的学生,学校给他发了助学金……从柳小春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帮助李渝描画出宋唐生活的片段,他的生活在变好,他很独立,不需要任何人关照,甚至还要分出心神考虑时不时掐架的柳小春和李渝。
也许宋唐有天会意识到自己的伪善面貌,也许他不再需要这个“李老师”假惺惺的关心。
这样想想李渝有点泄劲,纠结半天还是把打的草稿都删掉了,去厨房倒了杯水喝。
十几分钟后他才看见新的消息。
ST:睡觉了吗?
ST:好吧,晚安。
LY:没睡呢。
ST:……
LY:“……”是什么意思?
ST:……没什么意思。
LY:我觉得你没说实话。
非常无聊非常没有内涵的对话,然后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开始无边无际地乱讲。宋唐在认真地问,耐心地听,李渝则在漫无边际地打字,随便聊什么都行,反正随便聊什么都是在聊他们心照不宣的情绪。像一场不言而喻的默契游戏,在无穷无尽的往来和拉扯中获得难以言明的乐趣,穿过光纤和无线电,传递到夜幕下两个闪着微光的角落。
不知不觉过了三点,李渝看了眼表,惊觉时间飞快。
LY:去睡觉,以后再说。
ST:以后还可以聊天吗?
李渝发了个笑脸:当然,只要我看到——虽然我还是希望你能早点休息,顺便说一句我熬不动了= =
宋唐嗯了一声,和李渝说拜拜,自从李渝某次用这个词表示再见后,每次稍微正式一点的场合他都固执地要以此作为对话的尾声,有点古板的可爱。
虽然他们之后的聊天并不频繁,时间迈进五月,天气燥热,柳小春说宋唐情绪不高,李渝能察觉出一点。
可能是心理问题,李渝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某天上课时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他心念一动,摁了接听。
“哪位?”
过了很久一个声音磨磨唧唧地出现,“……李渝。”
有点沮丧,李渝一瞬间想起了弄丢玩具球的大型犬类。
“宋唐,怎么现在有空给我打电话?还剩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复习得怎么样?”李渝一开口就想把自己拍死,他知道宋唐已经够努力,自己再这么天天唠叨,岂不是忒招人烦,立刻转了话题,“快十二点了,你吃饭了没?”
“没有。”
“那赶快去吧,学习上有什么问题你再打电话问我。”
“……李渝。”
“怎么了?”
“……我在北京,”宋唐顿了顿,补充说,“在北大门口。”
第29章 九局下半05
李渝顿在原地,像没听清。
“你在哪?”
“北京大学,西校门,”宋唐咳了一声,“借别人手机给你打的电话。”
李渝心里骂了句脏话,课也顾不得上了,挂了电话直接从教室后门溜回座位,在全班同学惊诧的目光中把书包一装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