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祝您好运。”严景林松了口气,毕竟他并不擅长安慰人。推动轮椅的轮子,严景林最后看一眼希伯来,希伯来还站在原地,一双深棕色的眼瞳静静看着他,似乎放心不下,一定要等他转身进去。
严景林思索了下,对希伯来说:“祝您今天开心。”
希伯来终于勉强笑了笑。
轮胎接触了地面,转上去的时候滚烫的一片。严景林走得很慢,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一束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可这一次,以往他走在路上这样的目光总是很多,唯独这一次他并不感觉冒犯。
严景林关上门的时候,隔着未完全合拢的门他听见隔壁传来的动静。在自己进门之后,旁边院子里的人终于不再停留在原处。希伯来重新活动起来,摆弄院子里的自行车,在这边听起来,自行车时不时像是被揍了一般发出颤声。
自行车停好之后,房屋的主人踩着鞋子朝着门里走去。鞋子没力气地拖在地上,磨着地面发出硌牙的声响。紧接着是门开启关闭的声音,在“砰”的一声响之后,外面再没发出其他声音了,这一场夏日拖沓的伤感音乐会终于宣告结束。
严景林将门扣紧,挪着轮椅一步一步朝着窗边走去,如同之前他匆匆赶出去那样。
光从窗子投进屋内,圆桌上味道好闻的香薰将屋子填满,屋子内一朵向日葵盛开在花瓶中。
在缓慢地挪动中,严景林回忆起希伯来的样子,他试图从希伯来的穿着打扮与风尘仆仆的自行车上猜测希伯来的遭遇,只是毕竟刚来鲁伯隆,他对这里的一切知之甚少,最终什么也没能猜出来。
窗外的花田中向日葵茂盛生长,一扫早晨时候的萎靡,直挺挺绽放在阳光下。
清脆的一声响后,轮椅停在窗户前。严景林坐在窗边望向远方。
太阳出来,一切都会好的。
希伯来。
第18章 先生,您在我夏夜的梦里
傍晚时候,绮丽的霞光将天空一角染成温暖的红色,像冬季房屋里的壁炉一样,只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窗边开了一盏明亮的灯,严景林坐在这边看书。
管家来到房子里送来了晚餐,留下晚餐后很快就同之前商量好的那样离开了屋子。自从车祸失去了行走力之后,严景林就很讨厌周围有其他人,他不喜欢事事都被注意的感觉,每个人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出了事情。
因此在和心理医生及严母商量之后,严景林学会了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只在需要的时候让管家及保姆过来。
这个夏天是个极其讨厌的夏天,奶奶去世,他出了车祸,父亲与母亲离婚。父亲忙着离开家为新的公司与家庭做准备,母亲在公司里忙碌,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闲下来了。没有那么多要学的东西,也没有日复一日的人际交往。
唯有夏季闷热得让人心烦。
人就应当活在冬季,什么都冷下来,冻成冰坨,堆在院子里,或者藏在整个世界,于是整个世界谁也没有失去。
远处的田野出现人影,看不清是谁,如同蚂蚁一样小。但在整个天空之下,每个人都是蚂蚁。
人影在昏暗的天空下模糊得让人看不清楚,这个时候多数人已经回到了家中,享受美好的傍晚,或者和朋友小聚,或者开始享受美好的夜生活,如果出去散散步也多半是约着朋友一起,很少有一个人出去。人总是需要陪伴的。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田野上那孤零零的一个人才惹人注目。
严景林不知道那是谁,他坐在窗边看着他所走的方向。
那人似乎没有带手电筒,身体过一会儿就被花草遮盖,看不分明。
外面的草在风中跳舞,因为没有打光只能表演给自己看。野外应该格外安静吧,严景林想,这个时候野外只有草和风,以及远处荡起波浪的花丛了。
严景林远远注视着田野。小房子伫立在田野上面,在一个不高的坡上。从这边看过去,那是一个很容易就能爬上去的坡,任何身体健全的人都可以轻易跑上去,唯有真正尝试过的严景林觉得有些艰难。
看吧,人总是各有各的不能。严景林感慨地想到。
远处的身影坐在田埂上,身后背对着大片的野草,夜色笼罩住他,将他与身后的草,面前的花一同纳入怀中。
每一时刻天空中突然短促地闪过光点,像是信号灯一样,很快就熄灭。或许是安放在哪里的通讯设备,也或许出自于哪里的高塔,总之在光点熄灭之后,天空像是得到了信号一般暗下来。
坐在田里的人还未归来。
严景林终于将书放下,屋内的灯将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外面漆黑不见五指,一盏灯分割出两个世界。
轮椅在房间里缓慢地移动,在沉默的向日葵的注视下驶向门口。门打开又关闭,所有的声音都未被第二个人听见,他只是这样静默地走出门外,再静默地走出院子。
夏季的野外并不总是适合散步,蚊虫在这里栖息“嗡嗡”飞过草丛上方,如果这时候有个人经过,那一定是不幸的。
走过去的时候,严景林想,如果担心有人践踏这里的草丛,亦或者因为其他原因不想让人进入,那么完全不需要设置围墙栅栏,只需要在最外围竖起警告牌,再在上面写:“蚊虫极多,慎入!”
严景林的手背已经出了几个包,他拉扯着衣服,试图让衣袖将手背遮住。幸好他穿的长袖长裤,这些装备让他来到野外的时候不至于太过狼狈。
他真怀疑坐在田中的那个人是真的不怕痒吗?还是说这里的蚊虫也会像狡猾的商户一样欺负外来人。
车“咕噜咕噜”地在地上滚过,加快了速度穿过草丛,严景林靠近田埂。
风渐渐大了起来,温度也慢慢降下来,鲁伯隆的昼夜温差开始展现力量,驱赶人们回家。严景林渐靠近田中的人,在距离不到十米的时候被回头看的希伯来抓了个正着。
严景林停下来,稳稳地停在希伯来对面,作为被发现的人他没有表现出半分的尴尬,反倒是发现人的希伯来感觉难为情。
希伯来如同看见了猎人的兔子一样从田里弹了起来,眼睛睁大了惊慌看着来人。严景林想如果他是红眼睛的话,那大概就是完完全全的兔子了。
“严、严先生?!”希伯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破音,夜色中更加滑稽,让人想起卓别林的电影,差别只是有声无声罢了。
只是严景林没有觉得好笑,他将手放在轮椅的把手上,微抬起下巴看向希伯来。
他选择的距离刚刚好,即便希伯来站起来,他看过去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困难。
眼前的人手放在衣服后,局促地捏住衣角,夜色让严景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想象那一定是涨红了脸的。
“严先生怎么来到了这里?”希伯来的声音不大,听起来有种被人发现秘密的心虚。
“看见这边有人。”严景林说,“于是过来看看是不是你。”
“啊!”眼前的人瞬间将头扭过去,手臂大幅度摆动,动作夸张地抬起来挡住脸和额头,堪堪挡住严景林看过来的方向。
他的动作如此急切,像下一秒就要逃开一样。
然而夜色中严景林并不能看清希伯来的表情,只是希伯来的动作仍旧让严景林愣在原地。
沉默在两人中蔓延,失去掌控的、希伯来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严景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花朵在风中羞涩地摇摆。
好在对面的人没过多久就率先打破了沉默:“抱歉严先生,我只是太害羞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希伯来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连忙补救,他结结巴巴地,声音轻飘飘地,“感谢您过来看我,我感到非常惊讶,但非常开心。”
希伯来说完后没有回过头,他不知道严景林有什么样的反应,他甚至不好意思去看。希伯来只是静静望向远处,有关于田野上躁动的风,与摇曳的草,还有安静而温柔的房屋。
田野瞬间安静下来,重新恢复到没人来到的时候那般,只是希伯来知道这边再不孤寂。
待到身边长时间的沉默,希伯来没有听见对面回应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得出了错的时候,希伯来回过头看严景林。
在隐隐约约的月光里,他望见一个温暖的笑容。
包容的、喜悦的,席卷而来住进他夏夜的梦里。
第19章 先生,请和我一起看足球赛吧
希伯来以为如果有人知道的他的事情,了解他糟糕到无可救药的成绩,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他。毕竟他是这样蠢笨。
可严先生确实笑了,却是不带任何恶意的笑。他抬起手抚摸希伯来的头发,指尖轻轻地穿过发梢,动作如此得温柔,如同长辈宽恕晚辈一般。
希伯来耳朵滚烫,他很少受到这样柔和地对待。在家人去世,姑母离开后,他总是一个人。难过的时候一个人,开心的时候一个人。有些事情不能与朋友诉说,他只能借着向天主祷告的时间将内心吐露。
可严先生太不同了,分明腿脚不便,穿越田野过来也如此麻烦,却只是为了确定待在田间的人是一个叫希伯来的人就这样贸然闯过来。
“严先生,大概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愚笨的,哪怕在考试之前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复习,也依旧成绩不佳。”希伯来坐在田埂上,在严景林的身边垂下头。
没有力气的沮丧样子让严景林想到了街道尽头的餐馆外面关在笼子里的白胖兔子。平时就真么耷拉着,遇见人来或者出了笼子就精神起来。
“我不这么认为。”严景林想了想出声安慰,“如果一个人既要顾及家里又要顾及考试还要完成社团和实践,并且每件事情都能做得不错,那么他该是个天才。实际上,你比你想象中的做得好多了,希伯来。起码在我眼中你已经相当不错了。”
“不,”希伯来直起上身不安说,“先生您可能不清楚,我每一门课的评分都不高,哪怕最后取得是综合成绩,很多次我差点就要沦落到留级重修的地步了。”只是想一想这样的结果,希伯来就觉得恐慌。
他的姑母已经结婚去了别处,但还是会经常打电话给他询问近期的情况,如果因为这些事情让姑母担心,希伯来怎么想都感觉不好意思。
听起来的确很惨,但严景林却因为得知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而感到微妙的愉悦,大概出于一种原来每个国家的学生都有一样担忧的心理,严景林认为这个时候的希伯来格外可爱。
“那么你挂了几科?”严景林好奇问。
“……三科。”希伯来直起身,扭头认真看着,“但是今年没有。”
说完他再次难过起来,眼睛垂下去,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如同野外被风吹起的乱草一样,“只是我的老师说他是考虑到了我的情况才给酌情加分的,他让我这个假期读一本外语书,留下笔记,并且开学的时候脱稿讲给他书中的内容,他会对其进行随机提问。”
希伯来的手抬起来无力地抓了抓脑袋,而后手臂耷拉下来垂在腿上,指尖向地。
严景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优待”对于一位学生来说,实在甜蜜也痛苦。
“是什么书籍?”严景林问。
“《浮士德》。”
“歌德的作品,是看德语原版吗?”严景林微笑。
法国学生学习的语言除了法语与英语外,还需要选修其他外国语。常有的有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也有些地方有中文。只是虽然大家对中文也感兴趣,但并不是每一所学校都配备有中文老师的。
希伯来在鲁伯隆的学校就没有。他选择了德语,但可惜的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德语天赋,尽管非常努力,但仍旧每次都在及格边缘徘徊。
“是的,先生,语言对我来说本就十分困难了,话剧就更是一窍不通。”希伯来苦恼说。他的头低下,头顶上深棕色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
在法国这个人均需要会三四门外语的国家,语言对于大家来说似乎都是信手拈来的东西,身边男女老少都会点第三门语言,以至于不擅长语言学习的人格外尴尬。
风吹过向日葵花丛,花丛中向日葵的茎秆叶子摩挲传出阵阵声响。在这片安静中,突然传出一阵醒目的笑声,希伯来抬起头。
“那你或许不用担心了。”严景林笑看希伯来惊讶的眼神,耸耸肩说,“德语我刚好还算擅长。”
这句话让旁边的希伯来呆愣了下。这样的发展与巧合无论任何人遇见了估计也得沉默下。
某一瞬间,希伯来反应过来,抬起手揉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他惊喜地跳起来,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跳到严景林对面兴高采烈地问:“先生您太厉害了,您看起来什么都会,而且竟然还会德语,多么惊喜。所以您的国家语言要求也这么多吗?要知道德语实在太难了,我总是将他与英文单词记混,永远记不住。”
希伯来兴奋地靠近严景林,脑袋靠近严景林踩在轮椅的腿边,两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像只狗又像只兔子。
严景林扭过头。
“不,只是我所学的专业是中德合资,前两年在国内学习,后面去德国。”
希伯来身体前倾,凑近了严景林听他说话。
突然被拉近距离,严景林脸上显露出些许无奈,他伸出手按在激动的希伯来肩膀上,严景林说:“所以刚到德国的时候我经常碰壁,一度不愿意出门,后来因为不甘心而下定决心努力学德语,所以慢慢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