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室的屏幕上显示着所有手术室的监控画面,操控电脑的人将监控切到6号手术室,明越在麻醉师和他姐姐的搀扶下躺上了手术台,那架用于拍摄手术过程的摄影机也已固定稳妥。
楼时景看着屏幕里逐渐被绿色洞巾覆盖的孕夫,下颚线顿时绷紧,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一刻变得紧张起来。
手术室的任何动静都能传入中央观察室内,柳嫣用英文和两位主刀医生交流了几句,后续便无人再开口。
“姐,”正当这时,手术床上的明越忽然轻咳一声,“我有点喘不过气。”
几位医生同时看向心电图,极具变化的数值立刻让众人警觉起来。
“AFE!”率先开口的是Herbert。
AFE——Amniotic fluid embolism,妊娠类过敏反应综合症,即羊水栓塞。
“面罩给氧,打开双静脉通道。”邹先兰当即对巡回护士吩咐道,“立马给儿科打电话!”
不过瞬息之间,心电监护的数值已经变成了直线,Herbert不作迟疑,迅速为明越进行胸外按压,同时由邹先兰等人为他进行抗休克、抗过敏、防止DIC及预防肾衰竭等治疗。
面罩给氧无法改善血氧饱和度,不得不改为气管插管。
突如其来的变故在中央观察室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楼时景也知道产科头号杀手羊水栓塞有多危险,悬在喉间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子宫收缩过强使宫腔内压力增高,引起了子宫下段内膜破裂,致使羊水在宫缩的间隙里进入母体,从而引发羊水栓塞。”
音响里不断有声音传出——
“氢化可的松100mg,5%葡萄糖50ml快速静脉滴注。”
“罂/粟/碱30mg,10%葡萄糖20ml缓慢静脉推注。”
“多巴胺20mg,10%葡萄糖25oml静脉滴注。”
……
这厢有邹主任和柳嫣,Herbert和Penne当即返回手术台,迅速为明越进行了剖宫产手术,与此同时,儿科医生也赶到了手术室。
明穗强压泪水剪掉了脐带,待吸净胎儿口鼻内的羊水后,迅速把胎儿移交至儿科医生手中。
胎儿自取出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哭声,Apgar评分只有五分。
楼时景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大脑在这一刻呈空白状态,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视线逐渐被黑暗遮蔽,连同屏幕里的身影也一并消失殆尽。
——放心,我不会害怕的。
越越不会害怕。
但是……我害怕啊。楼时景手里握着的是一枚平安扣,那是前往手术室之前护士给摘下来的,这是医院规定,患者进行手术时身上所有饰品都需要取下。
楼时景顿觉浑身力气被人抽干,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奋力撑着眼皮,生怕一眨眼就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唯有手里这枚暖润玉能给予他一点微薄的温度,足以粘合住即将破碎的神绪。
“哇——”
这时,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传入耳内,楼时景遽然回神,失聪的双耳逐渐恢复过来。
沉凝了许久的气氛悄然改变,坐在楼时景身旁的李院长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紧张:“恭喜楼总,您爱人已经脱险,孩子的Apgar评分也恢复正常。”
从明越自述呼吸困难开始,至抢救成功,其间只用了六分钟的时间。
可这六分钟对于楼时景而言,比等到明越的七年还要漫长。
多多的哭声很洪亮,即使被医生捧在手里也不忘卖力挥动小手小脚,仿佛是在向屏幕前的爸爸证明他的生命力有多强大。
后续Herbert和Penne为明越做了子宫全切,直到缝合上整个腹部,一旁的助手医生明穗终是控制不住情绪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楼时景凝神注视着屏幕,良久,干涩的眼眶也渐渐涌出一股热浪。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正文完。
明越六点四十进入手术室, 出来时正值八点半。
由于突发羊水栓塞致使凝血功能障碍,即便Herbert和Penne及时为他进行了子宫全切,但其间还是流失了近1500ml的血量, 不得不采取输血措施。
床帘拉上后,病房内有一半的光线被遮挡在外。明越双目无神地凝视着虚空,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姐姐在手术室崩溃大哭的声音。
他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一句“喘不过气”,紧接着思绪就断片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听不见任何声音, 视野里漆黑一片。
那是比睡梦还要可怕的死寂,仿佛剥夺了时间权限, 让他如蜉蝣般被人遗弃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没有恐惧, 没有怯弱,只有漫无边际的绝望和无助。
后来, 他隐约听见了一阵婴儿啼哭声,虚虚幻幻, 不甚真切。
再后来……他听见了姐姐的哭声。直到回到病房里,他才在楼时景的呢喃声中渐渐睁眼。
距离他苏醒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双方父母也已离开, 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他和楼时景两个人。
楼时景用沾水的棉签润上明越的双唇, 见他目光呆滞,不由笑道:“发什么呆呢, 不会是麻醉师没把控好剂量, 给你留下后遗症了吧。”
那双漆黑的眼珠子转向一旁,嗔怒似的瞪着男人。
楼时景不再逗他,旋即拉过凳子在床旁坐下, 面上的笑容逐渐凝成绵绵柔情, 眼底藏着几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越越, 你受苦了。”
输液架上还悬挂着一袋血浆,正匀速地流进明越的体内。他迎着楼时景灼热的视线轻声开口:“不苦,还活着。”
楼时景眸光微动,强压下那些惊心动魄的抢救画面,温声说道:“你必须活着,我和多多都离不开你。”
闻及多多,明越的神色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
多多临床孕周不足三十八周,且出生之前在宫内有过短暂的缺氧,导致出生后Apgar评分较低,如今正养在儿科的保温箱里。
“你见过多多吗?”他问道。
“见过,”楼时景眼角噙笑,“很可爱,也很健康。”
“长得像谁?”
“像你。”
明越皱眉,语气不悦:“我看网上那些帖子里说小孩刚出生的时候皱皱巴巴,特别难看,你又在嫌我丑?”
楼时景很明显怔了两秒,语气尽显无奈:“多多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复刻了你的颜值,一出生就是个帅小子。”
“呃……”明越自知说不过他,索性闭嘴不言。
翌日早上查房时,几位院长和邹主任等人来到病房查看明越的术后恢复状况,如今他的子宫已经全部切除,腹腔内引流出的血液也在逐渐减少,足见恢复尚可。
后续明穗和克里斯汀的两位医生也来医院探望了明越,同时还需要和院方就本次手术进行总结。
最大的危险已经度过,剩下的日子就是等待身体恢复以及接多多出来。
楼时景每天早晚都要去儿科探视,多多虽然不足月,出生时也遭遇了困难,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正常的,体重有3.2kg,比部分足月儿还要胖。
明越的伤口在迅速恢复,初时下床走动疼得他双腿打颤,第二日就明显有所好转。
晚饭依然是虞锦姝送来的,煲有一盅乌鸡汤和百合莲子羹,给明越补身体的同时还能为他改善睡眠。
喝完最后一口汤,明越说道:“我想去看看儿子。”
楼时景抽出纸巾,动作轻柔地擦净他嘴角的汤汁:“你伤口还没愈合,不宜走太远,若是想多多了就看看我发给你的视频。”
“我不要看视频!”
“好好好,我陪你去看儿子,你别激动。”
自从多多出生之后明越就没见过他,除了思念,更多的则是担忧,若这两种情绪过于浓烈,很有可能诱发产后抑郁。
为了平复他的心情,楼时景只好应下来。
两人来到儿科监护室,护士刚给多多换完纸尿裤,小肉团子躺在保温箱内,卖力地挥动四肢,偶尔眨眨眼,偶尔嘤咛一声,但是很快就睡过去了。
明越隔着一层透明防护罩,凝神注视着舱内的小家伙,鼻头骤然泛酸。
“多多很听话,医生说他明天就可以出来了。”楼时景将他揽在怀里,轻声安抚道,“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养好身体,儿子也见着了,咱们回去吧。”
诚如楼时景所言,翌日早上九点,儿科医生便将多多送回至产科。
两天之后,父子俩出院回到了未央馆。
顾洋请了两个月嫂来带小孩,这段时间她和虞锦姝也会住在此处,照顾明越的同时还能和宝贝孙儿培养培养感情。
老一辈的人对坐月子看得极重,哪怕虞锦姝和顾洋的思想很现代化,也会叮嘱明越不能碰冷水、不能吹冷风,更不能贪嘴吃冷东西,就连洗头洗澡的次数也有限制,若不慎落下月子病,那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事儿。
明越极不情愿地答应下来,当晚就拉着楼时景给他洗头洗澡。
楼时景往他伤口贴上两张防水贴,然后迅速为他冲了个淋浴,一并将头发洗净吹干。
黏糊的感觉消失后,明越顿觉神清气爽,打算溜到隔壁房间去探视小多多,却在临出门前被楼时景拉住了。
“把头巾戴上。”楼时景将手里的黑色头巾套上他的额头,在他发起脾气之前解释道,“咱妈都在多多那里,若让她们看见你这个样子又要聒噪了,听话。”
有月嫂和奶奶外婆等人照料多多,明越每天的任务就是吃和睡,当下阶段最重要的就是调理好身体,其余之事概不用他去操心。
明穗和克里斯汀的两名医生明天一早就要启程飞往Y国了,楼时景特意在未央馆设宴,一则是为感谢,二则是为践行。Herbert和Penne还特意去银行兑换了人民币,给多多包了个大红包,祝他健康快乐地成长。
Herbert对酒很执着,他说平日里因为工作的缘故很少有机会喝酒,如今来到中国,又是在工作之外的时间,自然要品一品中国的佳酿。
楼时景便吩咐刘嫂从酒窖里取来两瓶窖藏茅台,和Herbert喝了个痛快。
Herbert酒量惊人,饶是楼时景这样能喝的人也难以招架,最后宴席结束,楼时景趴在马桶上吐了好几次,只觉得眼前有好几个明越在晃悠,一时高兴过头,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三妻四妾,这是我能拥有的吗?
明越为此有好几天没搭理他,甚至剥夺了他上床睡觉的资格。
上午的日光很暖,明越抱着多多坐在落地窗前闲适自在地晒着太阳。
他的伤口已经结痂,几乎没什么痛感了,靠坐在懒人沙发上时便会让多多趴在他的肚皮上睡大觉,此举既可以缓解宝宝胀气,也能让他们父子俩近距离接触。
都说婴儿见风就长,多多不过才出生小半个月,趴在他身上已经能占据大半位置了。
谁能想到这个小东西前不久还在他肚子里玩脐带呢?明越轻轻拍抚婴儿的后背,眼里盛满爱与温柔。
这时,楼时景捧着一杯热牛奶进入房间,缓步来到落地窗前。
不等他开口,明越就已合上双目,彻底杜绝了交流的可能性。
“把牛奶喝了,一会儿去楼下吃早餐。”男人的嗓音落入耳内,仿佛暮春时节的日光,洋洋洒洒、暖身暖心。
明越不为所动,可是鸦羽似的长睫却颤个不休,彰显著其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楼时景向他靠近,继续哄道:“你已经三天没理我了。”
明越依旧不说话,但是睫毛颤动的速度却变得愈发剧烈。
“宝贝,我的心好疼啊。”
明越忍无可忍睁开了眼,压低嗓音说道:“别吵着儿子!”
“那你和我说说话。”
“聋了,不会说。”
“聋了是听不见,哑了才不会说。”
“呃……”明越气呼呼地看着他,半晌后接过牛奶一饮而尽。
楼时景抱走多多,把小家伙放在了婴儿床内,随即拉着爱人前往楼下共用早餐。
这段时间未央馆热闹非凡,每天都会有亲戚朋友前来道贺。当然了,会客这种事不用明越参与,他依旧只需吃喝睡即可,毕竟月子里的休息比任何时候都重要,闲暇时光则留在婴儿房内陪着多多。
小宝宝渐渐长开,不似初时那般红润皱巴巴,皮肤日益变白,五官也愈发立体。
多多时常在睡梦中咂巴嘴,偶尔还会紧紧皱着眉,每当这时,明越就觉得小家伙的眉眼酷肖楼时景,即使眉峰尚未长出,然而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却是不可忽略的。
——很难想象,他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竟折服于初生婴儿的压迫感。
“小小年纪,净学你爹的那些臭毛病。”明越忍无可忍地戳了戳多多的眉头,小家伙似有所感,愈发不满地拧紧了眉梢。
五月中旬,渝城开启了阴雨模式。
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心情沉闷。
多多刚吃完奶,正在打奶嗝,明越从月嫂手里接过孩子,让他趴在自己肩上并曲着手掌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窗外的雨水淅淅沥沥,不知何时能停歇,明越木讷地站在落地窗前,面上挂着无名愁容。
多多在他的顺抚下很快就停止了打嗝,漂亮的双眼皮合了合,很快就睡着了。
明越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目光投向虚空,略显呆滞,仿佛陷入了沉思,直到熟悉的松木香浸入鼻翼,他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干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