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烦之中添加几分被强迫的不甘,盛闻景哭得更全心全意。
边哭边弹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渐入佳境,不再流眼泪,变得专注钻研琴技。
当盛闻景回过头去看自己走过的路,蓦然发现,那些曾经令他痛苦,拘谨的日子,居然全部消散于意识之间。
纷至沓来的是金灿灿的奖杯,被众星捧月的闪耀,他站在领奖台,忽然觉得就这样一直弹下去也很不错。
至少,他也不会再找到其他,自己喜欢且愿意尝试的东西。
天赋令他更轻易地理解乐谱,在老师的指点下一点即通。只需再努力那么一点,比常人再努力一个小时的练习时间,他就能一骑绝尘,俯视所有同龄人。
盛闻景喜欢这种被仰望的感觉。
今天在顾家,顾时洸突然反抗,即使他砸向的是盛闻景,盛闻景也能理解他心中的气愤。
盛闻景帮盛年捋顺脑后翘起的头发,问道:“年年,你有想过学习些什么其他特长吗?”
“……没有。”盛年想了想,“我也没有哥哥的天赋,做个平常人不好吗?”
平常人?
盛年接着道:“我做普通人,哥哥做全世界最特别的那个。”
盛闻景愣了下,着实没想到这种话,居然能从盛年这脱口而出。
是网络太发达,小孩们都成熟过早吗?
半晌,盛年的冰棒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在努力嘬着最后一点葡萄味果汁。
盛闻景说:“那说定了,你要好好长大。”
“嗯!”盛年重重点头。
午后兄弟两在客厅摆着的凉席里睡了会,盛年有作业要写,盛闻景从旁辅导。
如果是盛夏,时间会被拉得更长,也更容易令人焦躁。
盛闻景忽然想到了几小时前,顾家凉爽车库中,萦绕在鼻翼间,清苦的乌龙茶信息素。
十七岁的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信息素对于人类本身的吸引。但闻过这么多信息素,似乎只有顾堂的,让他能在感受后,产生短暂的回忆。
或许是顾堂本身的气质,让人一见难忘。
那是只有用金钱与财富,堆砌而生的矜贵。
越穷的人,物欲越大,却因手中没有钱挥霍而作罢。
暴发户被称作暴发户,是因其脱离贫穷后,为了添补内心的空虚,报复性地以金山银海,满足精神上的满足。
显然,顾堂并不属于这类人。
顾氏祖上积累财富,后而远赴海外。严格来说,他算是半个外国人。
只有生来富裕,从未经历拮据的人,才能保持对钱权的不在乎。
因为唾手可得,所以就连普通人不可直视的东西,也能随意获取,或者抛弃。
闲暇时,盛闻景喜欢坐在小区附近的广场上,观察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路人。
而当他下意识想研究顾堂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可能并不想与此人接触,甚至是无意间,双方相碰的眼神。
潜意识让他主动远离,好奇心使他面对顾堂时,总是忍不住顶撞,甚至将自己与他对比。
事实上,他并没有任何能够与顾堂比肩的能力。
反正只在心里想想,又不会少块肉,盛闻景这样告诉自己。
翌日。
学校还没放假,盛年小朋友仍需上学。
盛闻景从被窝里把人捞出来,看着盛年大汗淋漓的小脸,好笑道:“既然这么热,怎么还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不、不想。”盛年打着哈切,想重新回到床上。
“不想上学……”
盛闻景不惯盛年赖床的毛病,警告道:“我去做早饭,待会要在饭桌前看到你。”
十分钟后,盛年洗漱完毕,乖乖坐在餐桌前等开饭。
撒娇归撒娇,盛年从不敢在盛闻景这得到,类似于长辈对待小辈的心软。
比如不想上学,那今天就不去了,在家休息也没什么大不了。或者是约定好只能吃一颗糖,而他还想吃第二块,卖个乖甚至还能得到第三块。
父亲去世,母亲住院,盛闻景就是一家之长,带领着年幼的弟弟生活。
盛年敬仰优秀的哥哥,视他如榜样。却又觉得他过分严厉,每一步都遵守规则,再也没有见过比哥哥还要苛刻的人了。
送走盛年,盛闻景还要带着熬好的粥去医院。
站在公交车站,等待公交时,他收到一条最新的好友申请。
“顾堂。”盛闻景毫无感情地念出名字。
拇指放在绿色同意按键处,良久,他又蜷起手指,将手机放回书包。
顾堂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还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有了顾时洸弹钢琴的态度,盛闻景也稍微对他即将陪练的学生,有了大概的了解。
恐怕之前请的那些老师,离职前都不是特别顺利。
因此,顾家才另辟蹊径地寻找同龄人。
一个人喜不喜欢钢琴,内行人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他是否拥有渴望。
搭乘公交前往医院的距离,如果不堵车的话是四十分钟。
大清早,医院门口便挤满了求医问诊的人。
听许多医生说,医院是最能听到这个世界上,诚恳祷告的地方。
再没有任何场所,能够像医院般,充满各种复杂情绪。
每道感情都发自内心,令人动容。
那时父亲在急诊抢救,盛闻景被周晴从睡梦中叫醒,甚至还抱着自己喜欢的小熊。
周晴哭得双眼通红,在他面前却擦干眼泪,镇静地安排他的去处。
“妈妈要进去签字,你先坐在这好不好,无论什么人和你说话,都不要理,也不要擅自离开座位,让妈妈回头就能看到,好不好?”
周晴很喜欢用“好不好”这个词,因为是商量的语气,所以盛闻景愿意听,觉得这样自己也有参与家中的任何决定。
不觉中,他居然走到了急诊区。
刺眼的红光占据视线,急诊二字大刺刺地嵌进墙壁,LED灯使其在雪白墙面中,更添几分夺目。
当此起彼伏的器械声,病床滑轮滚动的急促,骤然急停的车轮摩擦,这些争分夺秒的瞬间,尽数收入盛闻景耳中时,眼前的“急诊”,成为吞噬生命的血盆大口。
盛闻景敛眉,再度拿出手机,同意了顾堂的申请。
并主动发送消息。
[你好。]
顾氏薪水很高,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很快,顾堂也回以你好。
并问道:“盛老师有空帮忙挑选钢琴吗?”
第8章
[什么时候?]
[明天。]
[好的。]
一问一答极为简介,很符合盛闻景对顾堂的印象。
与此同时,同城异地的顾堂也是这么想的。
他坐在落地窗下,不远处的顾时洸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
顾堂出门买狐狸零食的时间里,顾时洸又和顾夫人吵了一架,连带着遭殃的,是盛闻景才弹奏过的昂贵三角钢琴。
顾时洸很听话,但唯独在学习这件事上,与家中长辈不断起冲突。
顾夫人再温柔,对于小儿子的叛逆,也会做出父母应有的管束。
来家里做陪练的盛闻景,虽说只是高中生,却已能隐约看出他的未来,光明灿烂而充满掌声。
顾堂刚从英国结束研究生阶段的学习,拿到学位后,预备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再为以后的发展进行新的规划与打算。
父母将他也带回国,是想让他帮忙管管顾时洸的脾气。
顾家二少脾气不好,最爱随心所欲,总想一出是一出,以至于即将成年都无法定性。
豪门很忌讳这种不学无术的子弟,尤其顾氏长房出了位,在父母为其铺展的道路上,孜孜不倦严以律己的榜样——
顾堂。
最好的榜样,最差的例子,居然能够同时出现在一个家庭里。
虽然离谱,但也并不令人惊讶。
其实顾堂听到盛闻景下车前那句话了,早在他和盛闻景一道离开天台的时候,他便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但这几日不是他的易感期。
他的易感周期是二十八天,算时间下下周才会发作。
风向是朝着盛闻景那边吹,盛闻景脚步的停顿,恰巧就在他感受到那缕风吹过之后。
当时顾堂正无意间瞥到盛闻景的小腿。
水洗牛仔裤是宽版的,正好遮住盛闻景下身腿部线条。但在走动过程中,线条又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
隔雾看山,盛闻景居然瘦得很。
少年没有锻炼过的身材,像是春日被突然拔高的禾苗,青翠柔韧,腰细得似乎只用一条手臂便能环住。
不禁让顾堂思绪飘远。
通常男孩长身体是什么时候?女孩子的最佳发育期在初中。那么男孩呢?初中与高中之间?
盛闻景这么瘦,发育也应该晚些,很有可能今年会继续长个。
易感期中的Alpha,理应是最快发觉身体异常的那个。但直到他看到盛闻景不自然的停顿,才发现自己的易感期居然提前到来了。
盛闻景只提醒了顾堂一次,顾堂想确认盛闻景是真的闻到信息素的时候,盛闻景却忽然没那么好心了。
他语气淡地似乎想快点摆脱顾堂,好像送他进市区的不是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顾堂从逐渐暗淡的手机屏幕中,看到自己一闪而过的脸。因为很快盛闻景便回了他的消息,他说好的。
简洁明了,聊天框顶端甚至没有出现正在输入中。
这个人,连时间都不想问清楚。
搞艺术的人都有怪癖,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这个盛闻景才十几岁,行事作风也……也太有性格了吧。
顾堂想。
暮色微合时,盛闻景收到来自于顾堂约定的时间地点。
护工家里有事,今夜他待在病房陪护。
因为打工的缘故,盛闻景没能陪在周晴身边。面馆的工作早出晚归,一整天的体力劳动后,他已经没有更多的体力,以及充盈的心情逗周晴开心。
过度劳累会勾起本能的委屈,他想到现状只会难过。情绪低落就爱睡觉,睡觉补充体力还修养身心。
盛闻景回:[好的。]
他正在为周晴削苹果,周晴边看电视剧边织毛衣。
周晴见盛闻景盯着手机,笑着问:“还没来得及问你,找你陪练的那家人,人品怎么样?”
“还行。”
“那就好。”周晴叮嘱道:“虽然给的工资很多,但要是受了委屈,也不能自己咽下去,不想干又不好意思直接提的话,就去找韩老师,他会帮你安排。”
“韩老师打过电话?”盛闻景问。
周晴点头,她从枕头底下抽出软尺,冲儿子招手。
盛闻景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走到妈妈跟前,听到周晴沉吟片刻,疑惑道:“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
“有吗?”盛闻景低头扭了扭身体。
周晴将软尺贴着盛闻景腰腹,盛闻景眨眨眼。
“腰围没变。”周晴又量他的肩宽,确认道:“上次量尺寸,我记得是两个月前。嗯,肩宽多两厘米,身高应该也长了。”
盛闻景微微歪头,张着嘴打了个悠长的哈切。
医院陪护病床并不舒服,或许是有妈妈陪伴的缘故,盛闻景难得睡了个无梦的好觉,早晨自然醒的时候,他发现周晴正在为他掖被角。
“妈妈。”盛闻景哑着声。
周晴笑着揉了揉盛闻景露在被子外的手。
盛闻景刚醒,手上还没劲,虚拢了下妈妈的手,“早安。”
“早安。”周晴说。
与顾堂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三十分,顾堂说他要去的店,是家私人定制,店面在东郊不好找。
“你家在哪,我可以来接你。”顾堂说。
盛闻景先道谢,婉拒他来家门口等待的好意,也并未告诉他自己其实是在医院。
“等很久了吗?”盛闻景在市区内的公园门口等待顾堂,刚过十字路口,便看到顾堂那辆车流中极显眼的豪华跑车。
他坐进副驾驶,扣好安全带。
“没有。”顾堂答。
出医院时,盛闻景顺带在住院部水房洗了下头发。
主治医生早晨查房后,提出周晴还需再做两个常规检查。盛闻景来回取化验单,跑了不少地方,太阳升起,气温逐渐上升,他汗淋淋地回到病房后,站在镜前看着自己不太规整的模样,决定稍微清理下。
虽说想要速战速决,但赶到约定地点时,他还是迟到了十几分钟。
盛闻景抱歉道:“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顾堂调转车头,等待红灯熄灭。
车内安静,盛闻景有点不太自在地揉了下脖颈。
此时,顾堂突然开口问:“我弟弟的事,还请盛老师多费心。他本性不坏,只要好好说话,还是能听进去的。”
盛闻景用无名指勾了下垂在耳边的碎发,将它们全部拨去耳后。
“你弟弟的情况很正常。”
他自知理亏,迟到是不争的事实,对方主动挑起话头活跃气氛,也是第二次见面,他不能再像昨天那样,莫名失心疯地挑衅防备。
盛闻景说:“很多弹钢琴的人都不喜欢钢琴。”
“你也是?”
“不算是。”
“对钢琴又爱又恨?”
“小时候不喜欢。”
顾堂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沉沉笑起来,“但时洸十七岁还是很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