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钱威胁是最没必要的威胁。
顾堂紧接着扬声道:“小景,还想砸什么,不如一并告诉我,过了今天可就没的砸了。”
……
半晌,楼上传来盛闻景的声音。
“你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中式点心。”顾堂拆开纸袋,道:“练习架子鼓是体力活,下来补充点体力再继续。”
聪明人最知道该怎么戳人痛楚,如果方式不对,便得及时止损,储存体力伺机而动。
盛闻景把自己也划入聪明人的范围,并很快接受,让顾堂受到财务损失可能无法让他勃然大怒的事实。
他单手撑着下巴,用甜点叉反复扒拉着桂花糕。餐厅离客厅很远,但仍能闻到馥郁的酒香。
“钟琦在联系工人处理客厅,今明两天就不要去客厅了。”顾堂看了眼桌下那双赤裸的脚,道:“待会穿双厚一点的拖鞋,地面应该还有看不见的玻璃渣。”
“外国人,中式点心你吃的惯吗?”盛闻景问。
顾堂放下餐叉,说:“听厨子说你吃的并不多,这样很影响身体恢复,刚标记Omega的Alpha很难控制自己的信息素。”
“你知道我只能用你家公司生产的信息素,所以把我的血液送去实验室了吗?”
盛闻景淡道:“虽然很不愿意将我自己的事主动告诉你,但我现在需要一些能够抑制情绪的药物。”
“顾堂,精神病人在痊愈前,很难脱离对药物的依赖。”
“我已经断药将近一周,这是我的主治医生的电话,他会告诉你我该使用什么药物,或者,请你信得过的医生来做个全面的检查。”
说着,盛闻景将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纸拿出来,A4纸内,只简单地写着医院地址,以及医生信息。
顾堂并未第一时间接过A4纸,他反问:“你有精神疾病。”
“长达十年的精神疾病。”盛闻景喉头滚动,随后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所以顾时洸他活该,几次三番地刺激我,刚刚你不是说过可以告我故意伤害罪吗?”
“精神病人发病后的举动,算是故意伤人吗?”
顾堂沉默,他将纸叠起收进掌中,道:“知道了。”
绝大多数创作者,都有轻微的精神疾病,盛闻景有病在意料之中,但顾堂没想到,盛闻景的状况比他想象中的更糟糕。
或许是因为盛闻景的坦然,让他认为,盛闻景能很好地整理情绪。
毕竟那个时候的盛闻景,母亲去世都没能让他在外人面前掉一滴眼泪。
盛闻景在B市的主治医生向顾堂详细询问盛闻景的状况,道:“小盛的精神状况还算平稳,他在我这就医时间很长了,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是尽量让他多出去走走,别总待在家里闷着,他最近不是参加了个综艺节目吗,站在医生的角度,我并不建议他从事台前工作。”
“您能具体说说吗?”顾堂手机开着外放,他正站在衣柜前收拾自己带来的衣物。
医生沉吟片刻,道:“现在的网络太发达,小盛又是很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的性格。”
“您是担心他参加节目,一举一动被有心人抓住放大,实施网络暴力吗?”顾堂停下手中的动作,说。
“也不全是,……唉。”医生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想到顾堂毕竟不是盛闻景的直系亲属,于是岔开话题道:“小盛经常吃的药不难买,我待会短信发给您。”
通话结束没多久,顾堂收到医生的短信,他将消息转发给吕纯。
晚饭过后,盛闻景便径自上楼继续练习架子鼓,没再与顾堂多说一句。
医生建议尽量不要让盛闻景独处,话里话外透漏着怕盛闻景想不开的意味。
顾堂想着几个小时都没听到盛闻景发出动静,遂带着切好的水果去找盛闻景,架子鼓就放在摆放钢琴的房间,房门虚掩着,不知何时,盛闻景趴在鼓面睡着了。
一根鼓棒可怜地被盛闻景踩在脚底,另外那根,在顾堂抬脚进门时,出现在距离顾堂鞋底两三厘米的位置。
晚风扬起雪白的纱帘,顾堂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很多年前,盛闻景也是这么趴在音乐教室的钢琴旁,等待他来接他。
那个时候的他,仍待在某所称作学术殿堂的大学,学习着怎样成为更优秀的人。而盛闻景似乎原本就很优秀,他轻易地得到了绝大部分人求而不得的天赋。
蕊金杯结束,顾堂送顾时洸去音乐学院的时候,一位古典乐教授随口询问他,既然你们都是从中国来的,那么你们认识一位叫做盛闻景的学生吗?
教授遗憾道:“之前我们还有邮件来往,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忽然决定放弃入学资格。”
“让您念念不忘的一定是很优秀的学生吧。”教授身边的另外一位老师插话道。
教授:“只要你听过他演奏,一定不会忘记。”
“那是个天才。”
顾堂走到盛闻景身旁,盛闻景的脸埋在臂弯中,手掌摊开,露出被鼓棒磨的出血的掌心。
他练习架子鼓的时间并不固定,只有一段工作结束时,才能抽出时间固定练习,因此,茧子总是掉了又长,根本没法控制受伤。
顾堂无声地去取医药箱来,小心翼翼地帮盛闻景处理伤口,手指无意触摸到盛闻景虎口那道狰狞的疤。
倏地,心脏抽痛,仿佛盛满水的玻璃缸被敲碎半边,清澈的流水混合着记忆狼狈地淌了一地。
顾堂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64章
其实他在挑破盛闻景掌心那颗水泡前,甚至寻找医药箱的时候,就想叫醒盛闻景。
或许盛闻景根本不在乎这些伤,在畅销音乐人眼里,大约只有技艺更精进才更能让他珍视,从前是这样,现在依旧。
Omega需要一位强大的Alpha保护,这是来自于Alpha潜意识中的本能在作祟。
无论喜欢什么,人或者物,都得掌握在手中才算安稳。
因此,顾堂理所当然地将十八岁的盛闻景划去了Omega的位置,即使盛闻景的意志力再强大,他也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柔软。
然而那个时候的顾堂,忽略了自己也是依赖家庭,才能将自己包装得光芒四射的人。那层镀金的外壳,是顾弈给他的。
父亲能够将权力轻而易举地交给他,也能让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你在干什么?”
寂静中,盛闻景的声音悄然响起。
顾堂拆棉签包装的手微顿,很快,他拧开装有碘酒的玻璃瓶,将棉签在瓶中滚了一圈,道:“醒了。”
“嗯。”
打瞌睡的姿势不正确,盛闻景缓缓坐正,想要用手揉脖颈放松肌肉,胳膊抬至与肩齐平的位置时,眼睛自然而然落在顾堂捻着棉签的手指,他愣怔片刻,改用手背敲敲后颈。
脚边除那根孤零零的鼓棒外,散落的纸张中,还有他灵光乍现时写的旋律。
顾堂:“手给我。”
“等等。”盛闻景俯身,飞快捡起那些写满曲谱的纸,他背对着顾堂,玩笑道:“进来多久了?没偷看我写的东西吧。”
“没有,我不认识音符。”顾堂说。
盛闻景扬眉,将十几页纸夹进杂志中,才转身笑道:“伤口我自己处理,谢谢你的医药箱。”
刚醒时带着朦胧睡意的声音,须臾便立即转换成公事公办的态度。
对待同事时,盛闻景就是用这种,比私下聊天要高几度的音调,保证对方能准确清晰地了解他话中的意思。
不必再重复第二遍。
顾堂:“明天钟琦会带你需要的药来。”
“其实更好的办法是,让我回家自行治疗。”伤口消毒完毕,盛闻景从医药箱里挑选适合伤口大小的创口贴。
“我想不到怎样才能让你和顾时洸都不受伤的办法。”
顾堂坦白。
盛闻景笑笑,将创口贴递给顾堂,示意自己没法包扎。
刺啦——
顾堂撕开包装纸,道:“我不会干扰你的工作,需要什么设备都可以告诉我,明天你就可以和你的工作室成员们用视频电话的方式……”
“顾堂。”盛闻景打断顾堂。
“我知道你想让所有人都保持现状,但生活远比艺术创作的冲突更富有戏剧性。我能标记顾时洸,并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而是我知道,总有这么一天,我和他要清算所有的账。两败俱伤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你不正是怕我和他的冲突,发展至不可挽回的地步吗?但从我十八岁那年,被他砸伤开始,就已经不可挽回了。”
盛闻景声音轻巧,却字字诛心。
他能感受到顾堂捏着自己手指的手,力道逐渐加重,于是继续道:“他是你的弟弟,那我呢?”
“顾堂,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也需要被保护,我也只是个孩子。”
顾堂喉头滚动,在盛闻景的注视下,他被逼问地逃无可逃。
“小景,给我点时间。”
“十八岁的小景或许能够等你,但现在的盛闻景已经不需要这种字面的承诺了。”盛闻景用没磨出水泡的那只手,轻轻捧起顾堂的脸,淡道:“顾时洸和小景之间,因为你的优柔寡断,以至于让顾弈强行为你选择了方向。”
盛闻景毫不畏惧那些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的恶意,也并不害怕被尖锐的刺中伤,荆棘丛总有被火吞没的一天,他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生长的地方。
但懦弱不是,懦弱能够分解最坚硬的盾,它比失败还要可怕。
盛闻景叹息,讽道:“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些年事情,可能是大脑在强行保护我的精神情绪吧。”
说到这,他语气变得轻松了点,“如果我说我不恨你,你能让我离开这里吗?”
顾堂猛地起身,撞倒腿边的医药箱,瓶瓶罐罐撒了一地,他抓住盛闻景的肩膀,声音颤抖:“你不恨我?!”
盛闻景被迫抵在墙与顾堂之间,脚尖踩到鼓棒,脚底微滑,险些从圆凳上摔下去。
他们离得太近,他甚至能闻到顾堂衬衫中的洗涤剂味。
“为什么不恨我!”顾堂的唇几乎贴在盛闻景的侧脸,竭力压制情绪时,他的声音沙哑至近乎于无。
盛闻景微微偏了下脸,轻声:“我聪明嘛。”
他知道顾堂的不容易,也清楚顾堂究竟在顾家身处何种地位。
顾堂是天之骄子,却也是站在厅前的提线木偶,顾弈掌握着他的全部,并不是顾堂手握权力,而是顾弈愿意将权力分给顾堂。
因为被控制,所以顾堂会对自由的盛闻景感兴趣。
就像他养的那只狐狸。
他想拥有狐狸,却也想给狐狸自由。
因此,他专程为狐狸买下了一片草场,想要人工为狐狸打造适合栖息的家。
自由的背后,是无人在意的圈养。
狐狸愿意待在顾家的宅子,待在顾堂身边,放弃真正的自由,选择比伪自然圈养还要危险的,人类群居的地方。
如果盛闻景再笨一点,他就能将责任完全推给顾堂的懦弱,让恨意愈演愈烈。
但他清晰地明白,那个时候的顾堂,不作为就是他最大的反抗。他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这份违背已经是他所能做的全部努力。
盛闻景说:“如果你继续包庇顾时洸,可能到时候,我就没有办法再只针对他一个人了。”
“顾堂,如果你还对我怀有那么一丁点的愧疚,就、就放我走吧。”
翌日,清晨。
维修客厅的工人们,八点准时被钟琦领进门,哐哐哐地将地面瓷砖砸碎,并成功吵醒盛闻景。
盛闻景下楼,坐在沙发中满脸不悦。
依山傍水的地方,早晚温差大,盛闻景甚至返回楼上披了个毯子,然后继续坐在沙发里,做出一副杀人的表情。
钟琦首当其冲,被盯地后背发凉。
红酒瓶底坚硬,砸裂了不少瓷砖,瓷砖家具之类的立马就能换,但墙面的酒渍,只能等顾堂和盛闻景离开后重新粉刷。
钟琦小心翼翼地上前,说:“盛老师,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盛闻景摇头,“钟秘书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钟琦干笑,腹诽道。
他跟着顾堂这么多年,虽没听顾堂提起过盛闻景,单从这几个月自家老板的诡异行迹,已经能确定,顾堂和盛闻景之间,绝对存在什么隐秘的关系。
是情人吗?
但盛老师看起来像是要杀了顾总的样子。
仇人?
也不应该,顾总好像还挺照顾盛老师的。
正如顾堂所承诺的,盛闻景当天便与工作室同事成功视频会议,商量接下来的工作事宜。
下半年的行程大多是与安平电视台合作,前期准备并不需要盛闻景时时在场。
他怕自己突然失踪吓坏蒋唯,在顾堂在场的情况下,简单打电话问候了下蒋唯。聊到自己的近况时,盛闻景支支吾吾地糊弄了几分钟,找了个借口飞速挂断。
接下来的一周内,盛闻景吃饱喝足后所做出的反抗,不限于摔碟子砸碗之类的,毫无技术含量的活动。
他甚至尝试过报警,或者在夜黑风高的夜晚,从墙头一跃而下,意图仅凭双脚走回B市。
常道宪笑眯眯道:“盛老师,您下个月就能回家了。”
是啊,下个月顾时洸的录制也就结束了,只要顾时洸不在电视台,盛闻景根本找不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