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其实,我最近找了一些书,对那些,稍微了解了一些……”
秋辞脸上显出动容。
“秋辞,妈妈想问问你,你是天生的吗?还是……因为你初中那件事——”
“不说这个了。”秋辞再次打断母亲,语气比之前都硬,“不提那些事了。”
电话里又沉默许久,妈妈问出最后一句:“秋辞,你怨我和你爸爸吗?”
这是汉语唯一的欠缺,说得太简略就会丢了时态。
是曾经怨过吗?还是依然在怨呢?
“别想这个了,妈妈,都已经过去了。”秋辞回以严谨的完成时。
之后秋辞请了假,席扉也给自己批了两天假,次日一早带着承旗去看升旗仪式,之后又游了颐和园。他们本打算第二天再带承旗去爬长城,但是妈妈那边实在是受不了了,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来问,让秋辞有点儿吃不消。最重要的是承旗也想家了,想承旖,想妈妈,承旖也想她。
他们没让妈妈来接,自己开车把承旗送回去。秋辞看着妹妹承旗一路欢笑地和妹妹承旖拥抱到一起,妈妈左手一个右手一手揽住她们,让他不由微微湿了眼眶。
妈妈和刘老师请他们进屋坐,秋辞推却了,说还要去席扉父亲那边看看。他冲依依不舍的承旗和承旖摆摆手,转身和席扉一起离开了。
第109章 全文完
(73章前面添了一部分,和这章有一丢丢关系,可以清缓存看。)
两人在席扉父亲那边吃过晚饭才走,城市已经点起灯。
席扉和那些匆忙往家赶的司机不同,他开车开得包容谦让,还能腾出时间往右看一眼:秋辞微微偏着脑袋仰靠在椅背上,眼神带着饭后的餍足,街边招牌的彩光和前方车尾灯的红光在他脸上轮番上色,却染不透他净白的脸。
秋辞惯有这种局外人气质,不是因为他冷漠,而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感情过于充沛,需要用克制以自保,防止过度的激情将他燃尽。
席扉知道自己是少有的、甚至是仅有的那个能看到澎湃的激情从秋辞静物般的躯体中迸发出来的人。秋辞对两个妹妹说话都要藏起五成以上的温柔,只有席扉被秋辞百分百温柔以待。
席扉问过秋辞,羡慕妹妹们吗?
秋辞想吃脆皮鲜奶,所以当然是羡慕。所以潜台词是:“嫉妒吗?”
秋辞说他不嫉妒。妈妈曾经是失败的妈妈,而他已经确凿是个失败的孩子。现在有承旗和承旖帮助妈妈,母亲和孩子相互监督敦促、共同进步,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好的结局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这其中有两样半不由秋辞自己做主,所以不嫉妒。
秋辞给席扉讲自己妈妈生长于一个怎样冷漠的家庭,姥爷在省会上班,薪酬优厚,妈妈考上省会的大学,周末找姥爷要生活费,二十公里的路,大巴车票要两块,姥爷给她十一块。十块钱是生活费,一块钱是十公里的车票钱,剩下十公里要妈妈自己走回去。
所以妈妈这辈子咬牙切齿要做一名优秀的母亲,可她不会,只是笨拙地学。
所以秋辞不怪她第一场实验失败了,人很难一下子就掌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他只惆怅这绵延不绝的因果。
一切都有缘由,连徐东霞都有缘由。因为她生在极度重男轻女的家庭,因为她是长女,因为……这是秋辞最恨这世界的地方,连作恶者都有缘由,而被害者却可以无缘无故被害。
因为曾经被父母家暴,所以长大后把巴掌挥向自己的孩子;因为幼时被鸡奸,所以长大后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另一个孩子;因为同组学长不好,所以就对新来的学弟不好;因为今天上司吆五喝六,所以下班去吃饭时也对服务员挑三拣四。
秋辞很高兴自己跳出了这个“恶”的传递链,他逃出了这种命运。
他不仅仅是受害者,也是幸存者,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成为徐东霞的“恶”的继承者。徐东霞曾经施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恶将从此失传,永绝于这个世界,他和徐东霞彻彻底底地分道扬镳。
他请席扉做好准备,因为他要点评徐东霞了:“被大他者彻底操控的失语者,一言一行都是执行大他者的命令,甚至由大他者的奴隶变为其帮凶。”
席扉无奈苦笑,虚心地请秋辞讲下去。
“你要庆幸你是一个男孩儿,你之前的那些幸福都是建立在这个前提之下。”秋辞言简意赅,把席扉也剖开了,“如果你生来是个女孩儿,你可能就会变成第二个徐东霞……当然也可能不会,你有一个那么好的爸爸,但总归不能那么幸福。”
席扉舌底有些发苦,无奈他这么心狠。可是秋辞自我剖开时毫不手软,如今他也这样剖自己,是因为他不再把自己当成外人。
“大他者一定是坏的吗?”席扉问。
秋辞顿时语塞。
“如果完全没有大他者,人是什么?”
“动物。”秋辞很快就有了答案。
席扉满意地点头,“我认为人是动物本能与大他者的交集。本能是有好有坏的,大他者也是有好有坏的。本能会与大他者打架,也会和大他者合作,你以前讲的本我和自我也是同样。所有这些都不是电影里的正派和反派,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
秋辞赞叹地看着席扉,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果然只有席扉能产生如此想法:人身体里面那只永不满足的动物都可以是好的,外面那个喋喋不休的大他者也可以是好的。
秋辞始终为一个念头感到困顿:人是被扭曲的动物,动物的原欲与想要成为人的自我要求必将永远纠缠撕扯。所以拉康认定所有人都疯了,所以秋辞认定人活着必然受罪。
而席扉说人是动物与大他者的交集。交集意味着重叠。也许这就是人活着的任务:去管理这片重叠区域,让它们平衡、调和,并且避免一方完全征服另一方;成为一个既非动物又非大他者奴仆的真正的人。有了任务,便不再是虚无,不再是无意义。
“所以是不是天生的同性恋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性取向是纯动物性的,而人是在交集里进化了很多年的人。”席扉有些狡黠地说。
秋辞又惊讶了,没想到他会落到这里。原来刚刚又是起兴,人生的终极哲理都只是借用,只为解开秋辞心里的惑。
“你特别介意这个,是吗,秋辞?你介意自己可能‘本来’不是同性恋。你喜欢寻求答案,但是生活可太tm的狗日了,越是对人影响大的事好像就越没有复盘的必要,因为它们基本上都没有重现的机会。对那种只会发生一次的事,你永远都没法通过第二次去验证你的猜想,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秋辞一直扭头看着他,惊叹一个人竟能对另一个人熟悉到这种程度。
席扉也转头看了他一眼,柔和地笑着:“我以前说,我会记着你说的话,积累得多了,总能理解你。我那不是随便说说哄你高兴的。”
秋辞的眼睛不由微微地睁大了。
他这么近地看着席扉的侧脸,却能同时如远望高山流水般,瞬间抓住席扉的全貌。而他闭上眼睛,看不见席扉了,脑海里却清楚地理出席扉的眉毛是怎样一根根地趴在那双眼睛上方,唇上的细纹又是如何在笑时展开来,在为难时聚拢住。
他原以为允许一个人走进自己心里是把两个人都关进封口的袋子,而眼前实则是天高海阔。
“你还介意我不是天生的同性恋,是吗?”
秋辞笑了,轻轻地歪了下头,就像刚刚席扉做出的洗耳恭听的样子。
“首先,性取向的定义本身就是值得商榷的,你同意吗?”席扉车开得很认真,同时说得如此熟练,可见排练多时了。
秋辞笑着点头,“同意。”
“其次,‘性觉醒以后性取向就不可改变了’,这种理论也是值得商榷的,你同意吗?”
“……同意。”
“再次,你说性向的倒错都是暂时的,等到新鲜劲儿过去了,荷尔蒙恢复正常,性取向就也会恢复‘正常’。但是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我觉得我们俩那么和谐,新鲜劲儿永远都不会过去的。那些高x和快感不是白给的,它们是我们的共同记忆,身体的记忆是,脑子里的记忆也是。记忆难道不是人重要的东西吗?我现在一想那种事,唯一想到的就是和你,你看我现在说着和你这个那个就又有反应了,你还敢小瞧那些记忆的威力?”
秋辞哈哈大笑,让他好好开车。
可席扉还没说完,“没有什么定论,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别拿定论套活人。你看我以前一点儿不懂绳子,现在不也变得挺喜欢?因为捆住你,你就不会再乱跑了,因为绳子能在你身上印出花纹,好看得很,因为捆你的时候你越安静,之后就越兴奋,我就喜欢得不得了。会失去新鲜劲儿吗?我觉得不会。秋辞起码能有36种捆法吧?一种捆法我起码得玩儿上十次才觉得过瘾,离玩儿烦还早得很,何况之后还可以两种捆法相结合,就是A(36,2)——”
“C(36,2)。”
席扉一脸神秘地看过来,“相信我,是A(36,2),先后顺序不一样,你的反应也不一样。A(36,2)是多少?之后还可以有A(36,3),(36,4),我现在不担心玩儿法不够用了,我现在担心咱们玩儿不到那个岁数。”
秋辞笑得全身直颤,说他老是冷不丁就不正经。
“那么正经干嘛呢,有时正经,有时玩儿闹,这多好。秋辞——那天为什么愿意给我用嘴?”
他突然就正经了,问这种问题。
“你问过,我回答你了。”
席扉一副将他看破的表情,“回答得这么快,那当时肯定是骗我了。”
秋辞眼帘垂下来了,牙齿舌头在嘴里预备半天,说:“我想拿你做脱敏治疗。”
“什么意思?”
“在你身上做练习,以后就也能接受别人了。”
席扉夸张地捂了下自己的胸口。
“后来就没有那么想了。”秋辞忙说。
席扉笑着看他一眼,把手移回到方向盘上。“其实我刚才罗里吧嗦说那么多,还是说服不了你,是不是?不能证明的事,你不会百分百地相信。你还是觉得我没准哪天就反悔了,要去结婚生孩子,是吗?”
秋辞有些难堪了,“……其实不影响……我们现在。”
“那你可不能再跟我爸说要是哪天我反悔了想要小孩儿,你肯定不拦着,还会祝福我。你那么说,我爸就担心了,觉得你喜欢我不如我喜欢你多。”
秋辞惊愕地张开嘴,像做的坏事被挑出来,“叔叔怎么……这都和你说。”他真切地替席扉遗憾,有些人注定能成为优秀的父亲,却可能没有这个机会。
席扉有些得意又有些惆怅地瞟他一眼,完全拿他无可奈何:“你呀你!”
“我能带着这些怀疑和你在一起。”秋辞向他保证。
席扉想听他继续说。
“叔叔给我讲你以前看见街边摆残局的棋摊,就算知道那些都是用古谱里的死局改的,是骗钱的,你还是要亲自下一下。多数时候你都会输,但是一点儿都不气恼,高高兴兴地掏钱;有时候你竟然真的能把棋走活,那就更高兴了。我觉得这样挺不错。”
“那首歌,我知道……”秋辞腼腆地舔了一下嘴唇,“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我不希望过去只有在回忆里才变得真实,我不想只能靠现在的感受去确认过去,就像只有畅想未来的时候当下才被看到;我不想只有生命被消耗的时候才感受到生命,临死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活过;我希望我不是只能说我们曾经如何如何,我希望更多的是现在如何如何。”
席扉笑了,不知为何眼眶竟然热热的。
“席扉,我今天看见你和叔叔一起下棋,你坐在小凳子上,分着膝盖,胳膊搭腿上,那个姿势和叔叔住院那会儿你坐在医院椅子上看手机的姿势特别像——你还记得你那会儿看的是什么吗?”
席扉已经不记得了。
“你在学怎么给病人翻身。后来我看见你帮叔叔翻身,发现你的手好漂亮啊,太喜欢了……我后来捆自己的时候就幻想是你的手在我身上,我把自己捆住,在床上打滚,就幻想是你在帮我翻身……”秋辞轻轻握住席扉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那时候觉得自己太不要脸了……”
席扉心疼地看他,“今天回家就翻一翻你,怎么样?”
那一丝伤感就又笑破了。
“原来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吗?”席扉忽然反应过来。
秋辞挑了下眉,忽然有些害羞不敢看席扉,就看向窗外。
街两边的居民楼亮满了灯,秋辞不由开始想这些窗户里的人家晚饭刚刚吃的什么菜、有几口人、他们是因为什么而聚在一张餐桌周围、他们在一个屋檐下享受什么样的快乐和温情?
“你找地儿停一下车,我要和你说一句话。”秋辞对席扉说。
席扉愣了一下,随即便有些激动,将嘴唇紧紧抿进去,像是想控制住别大笑,又像是想克制住别哭。
席扉将车在路边停好,熄了火,解开安全带转过身看向秋辞。秋辞也解开安全带转身看向他。
我。
是曾经不幸的我,也是此刻幸福的我。是曾经纠结各种有关“我”的定义,而今实实在在坐在你面前的我。
爱。
是被错过最佳学习期的那个字,盯着看得越久,就越不认识,而你拿着我的手一笔一笔教给我,我写不好看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