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人看好盛席扉的项目,一次性投了八百万。秋辞很快通过挂靠的公司收到属于他的佣金,转手又给盛席扉还回去一些:“装修的钱从这里面出,多退少补,谢谢!”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收到资金后,盛席扉一定要忙一段时间了,却还要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峰峰他们也给他发消息,好几次叫他去聚餐,秋辞都以正常的口吻回绝了。
钱仍然不够用,仍然没有实现财富自由,仍然要继续考虑工作的问题。
工作,一下子变成烦人的字眼了。刚开始工作时没有想过,现在才有了具体的恐惧:“难道要一直重复从前那种生活,直到退休那天?”但随即他的幽默感又发挥出作用:“也不一定,没准哪天就猝死了。”
环游世界的计划也得继续往后推。
要是当初没有买那套房子就好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房贷套住。他觉得有些不公平,他并不能像绝大多数人那样在积累金钱的过程中享受到人类社会性的满足,却要受金钱的负累。
可是已经答应盛席扉不再卖房了。虽然他总是走一步退三步,但不好每句话都反悔。
待在家里的这段日子,他也并非完全的一无所获。他每天都花大量时间用来练习绳负:打结、解结,将绳子绕过去,将绳子拉回来……这也是既将大脑占住又让其放空的活动,不但可以抵御时不时来袭的酒瘾,还能抵御更频繁来袭的杂思。
只有肉体被紧紧缚住时,死死缠在他精神上的蛛网一样密的丝线才会放过他。
他终于可以不靠别人地将自己整个缚住。
他把自缚驷马成功的那一天视为自己人生的重要坐标。从这一坐标出发,往后他的生活就可以真正地只靠自己了。
六月的一天,盛席扉给他发消息:“房子里的味道已经散干净了,可以入住了。”
那个家里没有吊环,所以秋辞打算尝试吊缚。
以前觉得自缚难,只是因为没有时间而疏于练习,现在他已经有自信能打出足够结实的结,绳子也能如他喜爱地勒紧。他还根据自己身体各部位的喜好研究出独属于他个人的缚法,各处的绳子受力都均匀,不用担心会受伤;也留好了安全绳,不用担心陷入危险。
他做足了准备,把早就置备好的椅子搬出来,搬到吊环的正下方。
这只椅子十分稳固,同时不重,可以让他在自缚的情况下依旧轻易地将它踹翻。如此他便能真正地脱离一切支撑力,整个身体在绳子的拉力与地球引力之间实现完全的平衡。
最重要的那根绳子穿过吊环,垂下来,优雅地荡着,等着他。
………………
几步远处是一面独立的全身镜,他想亲眼目睹自己的艺术成果。
踹翻椅子,整个身体瞬间下坠,又被绳子猛地扯住。他后来想起这里,才觉得奇怪,竟然是脑子里先觉得疼,然后才是左肩。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在半空中痛得全身肌肉痉挛。
他知道自己玩儿砸了。
大脑在剧痛中自我保护,清空成一片空白。他没有经验,完全判断不出是脱臼了还是骨折,汗水下雨似的往下流。
只有头还能活动,在挣扎的间隙里,他从镜子里看到像被拴住的没了脚的昆虫一样的自己,连疼痛都静止了一瞬,大脑里响起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响,让他险些晕厥过去。
他不知道是过去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大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剧痛,可以继续向肢体发布指令了。
他忍着剧痛用指头去够安全绳。
之后才是真正的绝望,安全绳失效了。他被彻底困住了,就如那些新闻标题里写的,《一名成年男子在家中全x上吊身亡》那样地被困住了。
到底是哪里错了?他从第一个步开始回忆,是上臂环绕的方式不对吗?是后背的支撑结打错了吗?为什么非得用麻绳?怎么会忘了身体会出汗?怎么会忘了出汗以后绳子会打滑?为什么不用更稳妥的棉绳?为什么不用更简单的收紧环?为什么要吊缚?为什么要自缚?为什么要绳负?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爱好?为什么……
也有一个声音在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设想过这个场景吗?从你决定自缚的那一刻起,难道就没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吗?”
是了,早晚,早早晚晚,旦与暮总会相遇,这是每个自缚者命中注定的结局。
他的视线穿过湿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在镜子里看自己,心想:这就是房东进来时会看到的样子。
还有十几天,房东会来收房。他会先发现联系不上自己,然后会找人开锁。所以不只房东,开锁的人也会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然后是小区的保安、物业的其他人、警察、没准还会来刑警,或许还有周围被惊动的邻居,那些与自己在电梯里点头微笑过的、问过自己职业和吃没吃饭的邻居……
不知道人的尸体在十几天内会腐烂到什么程度,那里会烂掉吗?他不想被人看到……脸最好也烂掉,警察们会拍照片的,他不希望自己的脸是因为这种原因被拍下来。
那些照片会流到记者手里吗?如果脸已经腐烂了,他们一定会找出自己其他的照片,来显示这个人死前长得不错。
他突然想到更好的新闻标题,《年轻投行高管x身死于家中》。
太恶俗了,太恶心了,真不想就这么死掉。
爸爸妈妈也会看到的,承旗和承旖也会看到。对不起爸爸妈妈,又要让他们丢脸了,最对不起承旗承旖,她们恐怕要因为自己在学校里被人笑话了。思考过那么多生与死的哲学问题,设想过很多恐惧的、安详的死亡方式,最终却是最丑陋的一种。
吊在这里最终会是哪种死因呢?疼痛好像已经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所以应该不是疼死;可能是渴死?或者饿死?似乎渴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一直在出汗。
可其实也不一定就这样死去。
还有一百种脱困的方法在引诱他。
有一个名字挡在他所有念头的最前面,等着他去喊他。
原来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独自地活着,即使是死了,也会麻烦很多人。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可他此时才觉得,他还没有解决自己人生的那个疑问,他还没有活够。人生有诸多潜在的备选意义,这其中绝对不包括主动放弃。
他的头快要撑不住了,脖子被勒得呼吸有些不畅,反应却是想吐。他眼睛盯着镜子。
他一直觉得人和语助说话蠢透了,但现在他用沙哑的声音喊自己的手机,请它帮自己给盛席扉打电话。
并不是因为他有自己家的钥匙。
好像人生中所有的丑态都给那个人看过了。
第64章 下来了
秋辞常常思考人与本能的关系。人要多大限度地顺应本能,才能不致压抑扭曲变态,又要多大限度地抑制本能,才不致让自己变成动物。
而对于盛席扉而言,本能是更简单的概念。
本能对于盛席扉就是饿了就去吃饭,渴了就去喝水,生理周期引起的欲望影响了睡眠就去洗手间解决;是碰到烫的东西先躲开,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因为烫;余光看到球飞过来,先接住,然后才判断出是谁抛出的球;是打拳时先打出左拳,还没有算出力度与姿势是否需要改进,就已经跟出右拳;是看到秋辞赤身x体吊在半空中,还没有来得及震惊、恐惧、疑惑、愤怒,就已经冲过去,矮下身子伸出双臂,接在秋辞悬空的身体下方。
他不敢碰秋辞。秋辞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左臂受伤了,但是不知道是骨折还是脱臼,还说自己的处境会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请他做好心理准备。
但怎么可能做好准备?
他见过被这样绑住的螃蟹,可螃蟹是八条腿,这是秋辞。他也见过被人装进网兜拎着走的西瓜,可西瓜是圆的,这是秋辞。可这怎么能是秋辞?
他还不知道这是秋辞独立完成的失败的艺术品,但猜到秋辞主动参与其中,所以他没有问任何“为什么”。他只是小心地、试探地让双臂挨上秋辞的腰腹,尚不敢用力,他怕破坏那些绳子的受力,让秋辞受更多罪。
“我要怎么做?”盛席扉问。
秋辞紧紧闭着眼睛,“先……”他喉咙干得失声了,更用力地去发声:“把我放下来。”
贴在肚子上的手臂离开了,秋辞闭着眼,恍惚地感觉自己在不断下落。但他很快听见地板被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盛席扉在推沙发。
沙发很重,推的人躬起背,双臂笔直地伸出去,推着一边的扶手,一腿在后支撑,一腿在前稳蹲,沙发缓慢匀速地移过来。秋辞又闭起眼睛,看到一具紧绷的身体和一张紧绷的脸颊,脸颊贴紧石头,一肩顶住布满黏土的庞然大物,满脸满手都是灰尘。
盛席扉把沙发推到秋辞身下,高度算是正好,沙发垫将要贴上秋辞的腹部,倒挂下来的器官先落在上面。
盛席扉从兜里拿出钥匙,那上面有一套瑞士军刀,他问秋辞:“直接把最上面这根绳割断行吗?”
秋辞说行。
盛席扉割绳子的时候含了股狠劲,好像这绳子是和他有着血汗深仇的仇人。刀刃狠狠地一层一层地割断麻绳里的丝线,期间他抬眼看到镜子,又低下头来。
绳子割断了,秋辞感觉自己先是略微下坠了一下,可能只有几毫米,然后慢慢地整个落到柔软的沙发垫上。
有种获救的感觉。
他把脸埋在头发和沙发垫之间,听见盛席扉又问:“现在割这根吗?”
他不知道盛席扉在说哪根绳,但猜到是把自己弯成一条弧的那根。因为人被吊起来是排第一的不正常,脖子与脚腕连在一起是排第二的不正常。
排第二的不正常也被割断了,秋辞勉强恢复回一个正常人的形状。他趴在沙发垫上,又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身上落了件衣物,不知道是什么衣服。不敢睁眼。
盛席扉的声音在和他耳朵差不多向平的高度响起来,“然后呢?”剩下的绳子都是紧紧缠在秋辞的皮肤上,他不知道怎么割绳子能不伤到秋辞。
秋辞的声音在沙发垫里闷闷地响起来:“用剪子。”
盛席扉的心里激荡了一下,像是做多重梦时醒了一层,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他站起身去厨房找剪刀,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去吧台,在酒柜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一把小剪子。
这次没用他问,秋辞主动说:“先帮我胳膊松开行吗?”
盛席扉知道他说的是左臂。他之前已经留意到了,应该没有骨折,但是脱臼了,肱骨头错位到肩胛骨外面,把肩膀顶出一个包。
他自己没有脱臼过,但是在球场上见过别人脱臼,知道很疼。
秋辞没有惨叫,他只是浑身惨白地流汗。衣服外还有大片盖不住的皮肤,像被水泡了白纸一样惨白。
盛席扉沉默地剪绳子,渐渐将秋辞从网兜里彻底捞出来。
“我给你倒杯水?”他问沙发垫上那颗汗淋淋后脑勺。
后脑勺哑着嗓子说谢谢。
盛席扉拿着水回来。他这时才留意到秋辞家里没有茶几,太空旷了,就像是专门要在客厅里空出这么一片地方。他把水杯放到地上,把双手伸到秋辞的肋下,将人小心地往上抱。这会儿秋辞已经知道他是脱掉自己的上衣给自己披上,两人皮肤贴着皮肤。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感到更大的难堪,扭着脸说:“有汗。”
盛席扉“嗯”了一声,说:“你先喝水,我去给你拿条毛巾擦擦。”
第65章 看上哪一点
盛席扉把水递到秋辞的右手里,但是秋辞喝了几口就不喝了,盛席扉劝他再喝两口,因为他这会儿看起来简直就是他那棵脱水的植物。
脱水植物摇摇头,脸埋进沙发靠背里。
盛席扉想把杯子拿过来,怕秋辞把水洒身上……洒皮肤上……皮肤上的绳印已经逐渐显露出来,从勒痕逐渐变成深红、淤红,全身都是,十分惨烈地长在他身上。
盛席扉的回忆跳到看见秋辞手腕的那天,继续倒带,看到那些伤是怎么形成的。那天的记忆连同此刻眼前的,都让他感觉到疼。
他犹豫地弯下腰,朝水杯伸出手。
秋辞的声音埋在沙发靠背里,哀求:“能麻烦你帮我去里屋拿几件衣服吗?就在衣柜里,随便拿几件就行。”
盛席扉猛地站直了,忙大步朝卧室走去。
他刚一进门就看到床上放着的那玩意儿。不是他眼睛乱看,实在是那玩意儿的黑色在浅色的床单上太显眼,形状也太令他吃惊,瞟见了就定住了。
这时屋外的秋辞也想起来了,紧接着发出一声惨叫。
盛席扉慌张地从床上捞起一件睡袍向外奔去,跑的时候意识到,这下想假装没看见也不行了。
秋辞一脸忍痛地看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睡袍,那张苍白的脸竟然还能继续流失血色,变成更灰败的颜色。
盛席扉的脚步慢下来,他脑子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但一些话能自己从嘴里说出来,“秋辞,你让我看见什么都没关系,真的,完全没有关系……我昨天晚上想着你打飞x……我还梦见过你好几次,那种梦……所以你让我看见什么都没事儿,真的没什么,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或者丢脸什么的……”
秋辞又把脸扭向沙发靠背了,紧紧咬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