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栩两指触屏将图片放大:“他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吧。”余宴川长出一口气,“所以林予从始至终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私生子,也知道自己有一个从小分离的双胞胎哥哥。”
“这个时候的你也是七岁,余长羽十一岁。”谭栩掰着手指算道。
余宴川点了点头:“继续看吧。”
这封信格外短小,第二段只有不到五十字:“妈妈说你被爸爸带回安城了,她不许我联系你,也不许我联系爸爸。”
没有落款。
余宴川点开了安城发给林予的回信,他先注意到了邮箱的ID很陌生,他从未见过。回信只有短短五个字:“是漂流瓶吗?”
第一回 合的交流结束。
谭栩立刻翻出来平板,拿笔画了一个思维导图:“记录一下,这位哥哥在最开始时没有认下林予,并且状态看上去像全然不知情。”
“很正常,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告诉他还有一个在国外的亲弟弟。”余宴川的头有些发疼,“你让Beacher去查这个邮箱,看看我爸到底有他妈的几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谭栩切出分屏,顺势加上了B的好友。
余宴川滚动鼠标,看到林予在收到了这封意味不明的回信后,依然坚持陆陆续续发了五封邮件,且这五封全部没有得到回信。
他们潦草地看了一圈,林予在这几封邮件里详细讲了他的生活,并且能够从中勾勒出林予妈妈的大致形象。
一个爱挥霍金钱又艳遇不断的女人。
余宴川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对林予的恨意。
他无从得知这种恨意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林予的降生而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负担,也许是因为她被迫无法回国只能定居于曼城……
第六封信发送于林予九岁那年,这一封信终于得到了“哥哥”的回音。
“停,仔细看这封信。”谭栩忽然握住他的手,把鼠标移回图片上。
余宴川后背泛起了冷汗,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简单的中文字居然总也读不顺。
林予在信里写:“哥哥,我看到了博客,你的哥哥考上了最好的初中,我今天的考试也拿了第一名,那你会为我高兴吗?”
这句话里的“哥哥”出现了两次,听上去有些颠三倒四,但余宴川意外地看懂了每一个字,他连呼吸都停滞住,荒谬感在心底翻涌。
这一年,余长羽十三岁,考上了安城最好的初中。
所以“你的哥哥”指的余长羽。
毋庸置疑了,这些信确确实实就是写给他的,写给余宴川的——至少在林予的认知里,收信人就是余宴川,是“哥哥”。
谭栩同样沉默着,思维导图已经画不下去了。
至此几乎能够得出结论了。
第一,林予认为他的“双胞胎哥哥”是余宴川,并且以为已经和他通信将近十年。
第二,和林予通信十年的人其实并不是余宴川。
简直是什么哲学悖论,余宴川仰着脑袋,血液都凝固一般,整个人死气沉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余宴川了。
“继续看。”谭栩的思路倒是比他清晰,他强行把思维导图推进下去,“对面是在收到这一封之后才回信的,说明这封很特别,我标注一下。”
余宴川深吸一口气,将光标移到回信上。
回信只有三个字:“好厉害。”
余宴川几乎要晕倒了:“这一看就不是我能说出来的话,这像你哥说出来的,冷冰冰的。”
但冷冰冰的回信让林予格外激动,毕竟持续了那么久的单向倾诉,就算换来个标点符号都很不容易。
他们迅速看向后面的信件,回信的字数逐渐多了起来,这位神秘人也开始慢慢和林予讲一些在安城发生的事情。
如果只当作两个网友来看,一切都是趋于平静的正常交往。
在点开最后一个文件夹前,谭栩再次拉住了他的手腕:“等等,我们再捋一捋。”
余宴川并不觉得还有捋一捋的必要,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谭栩问道:“我们现在初步锁定回信人的身份,你觉得是谁?”
余宴川近乎麻木地冷笑一下:“余长羽。”
他垂下眼,看到谭栩早就已经在思维导图上打出来了一个大大的“余长羽”。
毫无疑问的答案。
这几十封回信他没没有仔细看,可即便是随意扫了几眼,也能看出来信里所讲述的“爸爸”就是余兴海,甚至余宴川在看到很多生活琐碎小事时能够回忆起相关部分。
可以如此细致地描述出一个人和一些家常事,一定是真正经历了这些的人。
这个人不是他,就只能是余长羽。
这让余宴川无法接受。
余长羽早就知道林予的存在,并且装作他的身份和林予聊了十多年的邮件。
这让一切都变得及其合理,甚至能够解释为什么余长羽在第六封信时才开始回信。
因为在此之前,林予从来没有明确提到对面的人应该是“余宴川”,余长羽大概一直误以为是自己,直到“你的哥哥考上了初中”这段话的出现,他才意识到林予的对话对象是“余宴川”。
为什么?
余宴川点开最后一个文件夹。
出乎意料,里面只有一张图。
是林予给余长羽写的,内容很简洁,前面几段讲了林予的年轻母亲病死在了平安夜。
他说:“我不想活下去了,哥哥,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其实当年那封告诉你我考了第一名的邮件,是我决定发给你的最后一封,如果你没有回复的话,我可能那时候就离开了,但是你说我好厉害。”
余宴川有些发抖。
在看到这一封信之前,他仍然觉得这些误会都不是死局,哪怕和林予当面摊开讲明白也无所谓,反正网友之间友谊不算深厚,没见过面的双胞胎又能有多少亲情呢。
但这一段近乎平铺直叙的话里的感情太沉重了,沉重到能够承载一个生命。
他在不知情时成为了林予的全部感情寄托,一个从小被父亲抛弃在国外、被母亲不疼爱的孩子的最后稻草。
“没有了。”他嗓子发哑,一遍遍刷新着文件夹。
谭栩一把将电脑推开,长腿一迈跨坐上去,按住余宴川的肩膀:“没事,你看着我。”
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喉咙口,余宴川从没感受到过这样如山倒的压力,他看着谭栩说不出话来。
“后面他换了新的邮箱,Beacher说了正在破解,不要急,我们还没有看到事情全貌,不要把压力揽到自己身上。”
余宴川没办法说服自己:“可是既定事实已经摆在这里了,我的哥哥瞒了我那么多事情,我还变成了另一个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部分。”
他感知不到任何心情,麻木感从始至终主宰着身体,甚至连四肢都开始出现了实质性的发麻:“余长羽,他知道我不是他亲弟弟,他这些年……是怎么看我呢。”
谭栩看到了他眼中一瞬的无措,压下了本来想说的话,沉默地低下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林予的事情看似就此水落石出,其实其中还有更多更大的疑点,甚至有一部分和他息息相关,这是他原本想今天讲给余宴川的,但他现在实在说不出口了。
先让余宴川接受目前已知的部分就需要很长时间了。
“去吃晚饭吧。”谭栩的吻继续向下,落在了鼻尖和唇角,“别想了,吃完我们去逛逛。”
第35章 落日
谭栩把余宴川拖出家门,拽进了车里。
“饭总要吃的。”谭栩系好安全带,“到达的第一天,请我吃一顿好的?”
余宴川一言不发地踩下油门。
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过去种种往事在眼前飞速闪过。
骤然出现的插曲颠覆了他的生活,原本平坦无碍的前路被蒙上一层迷雾,他置身其中,向前看不清道路,向后又记不起来处,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
仿佛是自动开启了心理防御机制,将接踵而至的真相隔离在了意识之外。
他现在不想再去深思任何有关林予的事情了。
还有余长羽、Jeff,全部被他打包丢出了脑海。
“我们现在去哪里?”谭栩问。
余宴川定神,从后视镜中看着他:“去市中心。”
不要再想其他的了,只看着谭栩就够,只看他能够握住的。
但电影中最常见的公路飙车并没有出现,余宴川的车刚刚起步没有行驶多久就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把车掉头开回家里车库:“坐轻轨,不开车,我不认路。”
这个时段的轻轨上的人依旧不算多,他们抓住扶手,看向窗外闪过的建筑群。
天色仍未暗下来,金灿灿的太阳西悬,将半边天空染上橙红色。
夕阳斜射入轻轨车里,透过车窗,落在靠窗乘客怀里的公文包上,落到谭栩的白色衬衣上,偶尔路过的街灯与路牌挡出一片阴影,他们站在变幻的光影中,随着车子缓缓向前。
余宴川看到地面上散开了一段彩虹光,他顺着源头寻去,发现谭栩的手腕上带了一条黑色细绳,中间串了一颗透明的珠子。
透明珠子将夕阳折射出了五彩斑斓的光束,映照着小半个车厢。
就像当年他折的那朵塑料花,他曾经也像这样在阳光下举起来,转动着看透过花瓣映出来的一地光彩。
他抓住谭栩的手腕,失语了一瞬:“什么时候戴上的?”
属于谭栩的脉搏心跳顺着指间传来,余宴川近距离地看了这串手链,居然发现他能够认出来这枚透明珠子。
这是他一直摆在合租屋的架子上,在那个混乱的夜晚被撞得洒落一地的塑料珠。
“你怎么拿这个珠子。”他不自觉笑了起来,千万句话挤在嘴边,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难言的动容。
谭栩举起手,转了转那串手链:“不好看吗?你不是之前和学弟学妹们说,那些珠子都已经请过愿开过光?”
“我说着玩的。”余宴川扣住他的手,“这是我批发来的塑料珠子,你玩过史莱姆吗?这个一般是当史莱姆填充物的。”
“是吗?”谭栩又仔细看了看,“但我觉得很好看。”
广播中传来了报站声,余宴川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的神,忽然抓着谭栩的手,在车厢门关闭的前一秒跑下了车。
谭栩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跟着他跑下去,这一站已经到了市中心的区域,周遭人来人往,他看到车站前方是一座跨江大桥,轻轨顺着轨道驶上桥,下一站在江对岸。
余宴川拉着他快步走着,上了桥后又奔跑起来。
夏日傍晚的风不似白日那样裹着热浪,江上更要凉爽一些,风自耳边哗啦啦吹过,谭栩一直抓着他的手。
余宴川扎得松散的头发脱离了发圈,碎发随风扬起,他们从桥面人行道上的人流中穿梭,最后跑到了大桥的正中央。
这个位置的视野开阔,落日沉在江流尽头,将江水染成一片金黄,水天相接处被夕阳光芒模糊,江岸两侧的建筑也在余晖下变成相同的灿烂一片。
大桥一端有卖艺人正吹着萨克斯,悠扬音乐遮盖住机动车道上的噪音,与滚滚江浪相配合着传遍桥面。
长桥对面是CBD,能看到高楼朝江一面的高大LED屏还未启动,是光秃秃的灰色面。
但余宴川却仿佛在错觉里回到了那个跨年夜,同样的江岸、同样的音乐与人群、同样的滚动大屏。
但这一次他的背包里没有揉皱了也送不出去的花,那朵塑料花和绚烂光芒戴在了谭栩的手腕上。
奔跑后仍有些喘息,他还没有平复下来,就被人拉到面前,谭栩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用力吻了下来。
落日的光芒洒在脸侧,余宴川闭上眼睛,加深了这个吻。
谭栩的吻有些野蛮霸道,强势地掠夺走了一切主动权,运动过后的呼吸没能调整好,余宴川有些缺氧,唇齿触碰间他浑身发热,心跳再次来到了顶点。
来往行人视若无睹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在萨克斯的一曲终后,谭栩终于稍稍退开一些,余宴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来到曼城的第一个日落。”
“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一个日落。”谭栩说完,停顿片刻,“我们也没有看过日出。”
余宴川笑了笑,拿出手机,对着一片橙红的江面与将要被淹没的夕阳拍了张照片:“日出就别看了,早八都起不来床,看什么日出。”
照片定格在了这一刻,余宴川静静地看着取景框。
“影子好长。”谭栩忽然说。
余宴川转过身,他们的影子一直拉长到车道的中央,看上去像是地面上藏了一面哈哈镜。
谭栩抬起手,细长的影子便跟着抬起来,他动了动手指,摆出了一只小兔子。
“好幼稚。”余宴川一边笑一边跟着伸出手,但是动作笨拙着没能摆出什么成型的动物,“我不会。”
谭栩说:“我还会小鸡和蝴蝶。”
他摆弄了一会儿,发现记忆出现了偏差,蝴蝶少了个翅膀,小鸡的头也摆不正:“算了,有些忘记了。”
他们慢悠悠地顺着大桥向前走,余宴川问道:“你还会这些啊。”
“谭鸣教我的。”谭栩伸了个懒腰,沉默一会儿才继续说,“小时候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