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协奏曲是莫扎特在二十一岁时写下的,那时候他满怀对自由的渴望,和母亲一起踏上了巴黎之旅,还在途中结识了志趣相投的朋友。所以整首曲子的情绪都非常灵动悠扬。”安嘉鱼顿了顿,将长笛还回,又终于想起了什么,猛然缩手,从打开的盒盖上抓起擦笛软布,仔细搓了搓吹口处,才重新递给他,“再试试?”
乔郁绵接过去,吹口光亮,搭上唇沿,金属残留的温度似乎有些许不同,前一个吹奏者留下的气息还未逸散干净,徘徊着若有似无的桃子味。
刚刚收拾桌面的时候,他的确看到一只印桃子图案的口喷滚动到桌角,应该就是那个味道吧。
没有薄荷那么提神,淡淡的甜,似乎跟他刚刚闻到的花香肖似。
他手指轻按,不经意走神。
“嗯,比刚刚好多了。那个时候莫扎特父母健在,也没怎么体会过人生困苦。”对方竟满意地点头,蹲身爬到角落,拖出立在那儿的小提琴盒放到椅子上,“吹之前可以试着找一段回忆做基点,比如某一次让你愉快的表演或者练习。”
安嘉鱼飞快地打开电脑,找到了协奏曲的小提琴谱和总谱对照了一下:“试试看?”
乔郁绵不太会看总谱,但安嘉鱼的表情很好懂。
小提琴铺垫出明亮的基调,长笛进入的前一小节,对方忽然抬眸与他对视,扬起眉毛悄声说:“准备。”
你可以很轻易从安嘉鱼的眼神中看到不加修饰的鼓励。
虽然他依旧没有从记忆中翻找出什么跟长笛有关的美好的片段,但此刻,他被愉悦的气氛感染,推动着,顺理成章和进旋律。
实际上他们的水准有很大差距,可这一段和谐到乔郁绵恍然觉得自己也半只脚踏进专业演奏者的行列,至少对方的眼中大约就是这么流露的。《tao—zi—huang》
一整个中午,他们合了许多遍,错漏处也没有任何指责与不快,安嘉鱼一点都不像严谨的指导者,倒像在与他玩闹:“错了。”他努努嘴,“再来。”
“……没有,这里是你错了。”乔郁绵用笛尾比了比屏幕。
“啊……真的……”他又吐吐舌头,“其实没怎么练过小提琴的部分。”
畅快淋漓的演奏让乔郁绵身体发热,甚至感觉到饥饿。
“安嘉鱼。”临走前,他翻开被那人遗忘在一边的,德沃夏克九号第二乐章的总谱,“该练的没练。”
那人显然是兴致上头不管不顾的类型,经提醒才如梦方醒:“啊,忘了……没事,反正这首简单得多。周四第二节 自习课,我去找你吧。以你的水准,提前一天练应该差不离。估计其他人也一样,都等着合奏的那天临时抱佛脚。”
作者有话说:
那个,间接……
第14章
精神困顿的时候,做什么都没效率。
自习课上,乔郁绵揉一揉紧绷的太阳穴,合上笔帽,趴进臂弯中,决定休息个一刻钟。
可闭上眼睛再睁开,一切都变了。
原本充斥着书页翻动声的教室一片寂静,日光灯熄灭,暮色透过一排纤尘不染的玻璃窗投入四四方方的教室,他前座的人侧身靠在椅子上,扣着耳机执笔在乐谱上圈圈点点。
微卷的发丝被映照成金色,睫毛卷翘,鼻翼纤巧,眼神落在乐谱上,却仿佛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宁静。
乔郁绵支起压麻的小臂,脑袋发懵。正前方墙壁上,挂钟上的指针正往六点钟方向偏斜。
居然睡了整整一个小时么……
察觉他的响动,安嘉鱼扭头将耳机摘下,挂在脖颈间。他罕见地,在鼻梁上架了副圆圆的黑色镜框对乔郁绵笑道:“睡醒了?”
这人一说话就有淡淡的桃子口喷的甜味。
眼眶酸痛,脑袋昏沉,他冲对方抱歉一笑,为错过的约定:“你一直在等吗,怎么不叫醒我。”
安嘉鱼的表情忽然定格,似乎忘记了放下嘴角,愣愣看着他。
乔郁绵不明所以跟他对视,用指关节碰一碰嘴角,确认自己并没有流口水:“怎么了?”
对方回神,轻呼一口气,摘下眼镜,扭转一百八十度替他带上,他这才意识到这人戴的是自己的眼镜。
“你这近视度数又不深,其实可以不带的。”
安嘉鱼蹭到他太阳穴的指尖微微一颤,啪得一声打了一朵静电火花,乔郁绵眼尾一痛,看到了一片蓝色:“嘶,你冷吗,手好凉。”
靠近黑板的窗户大敞,半透明的蓝窗帘在风中翻鼓,如远岸的浪涌,安嘉鱼的衬衫外只套了校服马甲,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
那只手在静电中一抖,却没有撤开,而是用手背搭上他的额头,进而眉头一蹙:“乔郁绵,你是不是发烧了?发烧怎么不去医务室啊……啧。”说着,他放下纸笔,转身冲出教室。
那副看起来很昂贵的耳机被随意丢弃,扔在他面前挤满标注的总谱上,渗漏出熟悉的乐句。周遭安静,乔郁绵听到了双簧管独奏的主旋律。他摸一摸自己的前额,好像也不算很烫。
“38度3……真的发烧。”安嘉鱼用贴着“医务室”标贴的耳温枪在他耳畔一打,“今天不练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早点睡。”
乔郁绵慢吞吞装书包,却被按住手腕。
“你就是回去睡个觉,不用装这么多练习册吧……”安嘉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疲惫地趴到课桌上。
不是他不想休息,而是每当夜幕降临,他就开始莫名焦虑,失眠逐渐变成深夜常客,有时搅扰李彗纭,有时探访他,更多时候,隔着门的两个人都无法安睡。
回到家,他一旦松懈下来就会产生深深的负罪感,这些练习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他的避风港,可以短暂逃离负罪感的追捕。
“怎么了?起来啊,别趴在这,赶紧回家睡一觉,可能明天就好了。”安嘉鱼伸手揉乱他的头顶,常年揉按琴弦的手指力道十足,没轻没重却歪打正着触到什么穴位,缓解了些许沉胀感。
“不想回家。”他咕哝一句。
这么多年,这句话在他心底翻涌过无数次。
其实在外人看来,他的家并不糟糕。父母都有相对体面的工作,都算爱他,长这么大,他几乎不曾受过什么打骂。他的母亲衣食住行对他无微不至,万事以他为先,省吃俭用也要送他进这所昂贵的学校。所以他作为一个优等生,不该产生“不想回家”这种离经叛道的念头。
“说什么?”安嘉鱼附耳到他嘴边。
可他没勇气说第二次了,只恶作剧似的,重重吹一口气到那只耳朵里。
“喂!”对方佯怒,搓耳朵,气呼呼拖他胳膊,“别耍赖。明天还上不上课了!天都要黑了。”
乔郁绵头重脚轻被拖出教室,一出门忍不住打个寒颤,公交车播的早间新闻似乎的确提到过今明会有西伯利亚冷空气到达。
“你……等我一下,我去宿舍拿帽子围巾给你。”安嘉鱼跑出去几步又退回来,“车站是不是有点远,你这一路走过可别吹成高烧啊……啧,我们学校这里也不大好叫车……不然给你家人打个电话,来接一下?”
这么大人了,发个热而已,他哪里好意思跟原本就辛苦的妈妈开口。他重重叹气。
“……不然,你别走了,在我宿舍对付一晚上?”安嘉鱼问。
乔郁绵缓缓转过头,他犹豫了。
一方面,脑袋嗡嗡地疼,实在不想大冷天在路上折腾,反正也是失眠,在安嘉鱼宿舍里呆着休息,免去路途颠簸不说,还节省许多时间。
可另一方面,他不知道该不该跟妈妈说实话。
在李彗纭眼里,越是遇到困难,就越该迎难而上,只要他还能动就不该偷懒。
“我给家里打个电话。”他对安嘉鱼说。
“喂?”李彗纭那边环境嘈杂,应该是在超市。她每天下班后会去超市挑选新鲜食材带回家,给儿子做一顿营养均衡的晚饭。
“妈妈,是我。”乔郁绵深吸一口气,“我今晚不回去了,在同学宿舍借住。”
“为什么?”
“我们想,一起做题,不懂的可以当场解决。”他最终选择说谎。
“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啊?”显然,李彗纭怀疑的方向不大对。
乔郁绵松了口气,点开免提:“男同学。”然后他将手机靠近安嘉鱼。
“阿,阿姨好。我是安嘉鱼。”他声音是笑着的,但神情却没有听起来那么轻松,似乎不理解乔郁绵为什么忽然间要他配合说谎。
“你好啊同学,你住在哪个楼呀?给不给你添麻烦呀?”李彗纭试探着问道。
“不麻烦阿姨,我就住2号楼。”
“哦,那你们好好吃饭,不要饿着肚子学啊。”
挂断电话,乔郁绵的心跳并未平复,手心也有些冒汗。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跟李彗纭说谎,第一次要追溯到小学时,他逃掉一节长笛课,跟着乔哲去爬山。当然,最终事情还是败露,因为他摔破了膝盖和手掌。李彗纭发脾气的时候,谁都不能幸免,丈夫和儿子统统被赶出家门,她让他们出去玩个够,最好永远都别回家了。
乔郁绵父子穿着拖鞋站在楼道里,他看到父亲从消防栓存放处摸出烟盒打火机,点燃盒子里最后一根烟,佝着背坐到楼梯上吞云吐雾。
“爸爸……”
“没事。等一会儿你妈就消气了。饿不饿?”乔哲躲在烟雾里笑得勉强。
“不饿。”爬了几小时的山,其实他早饿的不行,可他不忍心让父亲更挫败。
刚刚妈妈的喊话其实他不太明白,她说:“乔哲你去照照你自己,你怎么给儿子做榜样?你再看看乔郁绵那篇贴在教室后头的作文!你不觉得丢人吗!”
他不懂自己被老师打了满分的作文怎么就让父亲丢人了,父亲对他永远包容,耐心,从不居高临下或冷嘲热讽,只要有时间便会带他出门,画画,拍照,放风筝,钓鱼,玩妈妈不允许碰的电动游戏,吃垃圾食品。过生日的时候,乔郁绵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说他希望儿子永远健康,快乐,自由。
“别人都是千方百计装病,你偏偏要装没病。”安嘉鱼见他发愣,从他肩头扒下书包带背到自己背上,“走吧,你先回去躺一下,我去食堂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他和衣窝进懒人沙发,安嘉鱼替他找出一身新洗过的睡衣睡裤:“起来,去床上睡。”
乔郁绵没推辞,反正对方好像拿谁也不当外人。他就睡一会儿,醒了就把床还给人家,然后做作业。
可他很久没睡这么沉了。
睁开眼睛,天居然蒙蒙亮着,安嘉鱼就睡在他身边,可能是因为冷,抓了一点被角抱在胸前。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你的嘴角在哪里。
第15章
乔郁绵躺在墙壁与安嘉鱼之间望着天花板回神,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样一觉睡到天亮过了。
他们身材相仿,一张加宽单人床被两个男孩挤得没什么富余,一侧头就是安嘉鱼近在咫尺的睡颜,他连睡梦中都是一副笑模样,仿佛这世上没什么烦恼可以撼动他。
乔郁绵不声不响坐起,从他虚握的手中轻轻抽出被角,将整条被子物归原主盖回去,让他能睡得舒服些。
谁知闹铃偏偏在此时大作。
乔郁绵急忙翻身,手臂越过安嘉鱼,摸到桌角手机,想关掉铃声。可还是迟一步,睡梦中的人被吵醒:“嗯?”熹微晨光落在那层薄薄的眼皮上,血管隐隐泛青。那人努力撑开惺忪睡眼,茫然地盯着撑在他上方的乔郁绵嘀咕问道:“几点了?”
“五点半,还早,你继续睡吧。”
“唔。”安嘉鱼又安心闭眼。
乔郁绵有些抱歉,为抢了人家的床和被子,为不合时宜的闹铃,也为了这个有些冒犯的姿势。可就在他要起身的一刹那,安嘉鱼从被子里伸出手,半睁着眼睛探了探他的额头,嚅一句:“嗯,不烫了。”
也不知是不是对这样的亲昵太生疏,乔郁绵被摸过的额头瞬间麻了。
他爬下床,活动一下睡酥的筋骨,去洗手间洗脸,境前摆着一只未拆封的牙刷,学校超市里最常见的那种。
洗漱过后,他回到桌前从书包里掏出英语练习册,调整一下台灯避开床头的方向,而后才开始做作业。
睡饱的清晨神思格外清明,三篇完形两篇阅读,从头至尾不卡壳,做完才刚刚六点钟。他起身摘下眼镜远眺放松,校园里有零星带着耳机的同学,手握英语课本,晨练学习一举两得,也有人卡六点出现在食堂门口,吃一口热腾腾,新鲜出炉的早餐。
他重新坐下,拿出生物随堂测验的两张纸,对照课堂笔记,在方形便利贴上订正错处,粘在原题旁。他生物成绩不错,十几分钟搞定,便将剩下的时间留给数学。
习惯性从手边抽了一张草稿纸,眨眼演算公式便填满了A4大小,他反转纸张想继续,才猛然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书桌,这张纸也不是什么草稿纸……
好在他随手抽出的并不是安嘉鱼卷子或笔记,只是期中考试的成绩单。
结果明显和普世认知中的艺术生有一定偏差,乔郁绵以为自己会看到一排惨不忍睹的数字,可并没有。
总分562,撇去考试范围和难易度,甚至高于近几年文科一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