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鱼盖上吃空的一次性餐盒,收拾回塑料袋,打个双层兔耳结。
乔郁绵捡起扔在一旁的练习册,又主动提起桌上收拾好的垃圾袋准备告别。
“等一下。”对方又蹦到冰箱前,拿出一只冰淇淋硬塞给他,“吃吧学霸,吃完再去刷题不迟。还头一次见人翘体育,高二可是最后的放松机会,高三之后都不排体育课了。”
乔郁绵听到学霸两个字不禁皱眉,不接茬反问道:“你刚刚怎么会在上锁的器材室里?”
“下了体育课去放篮球,顺带偷偷发微信,耽误了一会儿,没注意就被同学锁在里面了。”安嘉鱼吐吐舌头,一副“你懂的”表情。
学校规定,教学区域禁止使用手机。
相对来说这已经是很宽松的要求了,并不是禁止带手机,午休或者放学后可以随意使用。绝大多数学生相当自觉,会把手机关机,或干脆留在寝室里,不考验自己的自觉性。当然不乏小撮人不那么安分,眼前这个显然就是其中一员。
这一头深棕卷发,在脑后抓成一揪,兔子尾巴似的,仿佛是对所有人宣告,他在学校里是有一定“特权”的,可以不那么守规矩,带着不易察觉的傲气。
乔郁绵避开他的目光,瞥一眼他窗台奄奄一息的淡紫花朵,收下他举了半天的冰淇淋:“谢谢。我先回去了。”
他看惯了安嘉鱼这种清澈明亮的目光,安稳,没有对外物过度的渴望。
这学校里的学生十有八九是这样的,优渥,优秀,有恃无恐,他们的未来从出生那刻起就注定是平顺的,没什么好惊慌。
乔郁绵吃着乳脂香浓的甜筒,不禁做老成的感叹。一年多前,他也生不出这种心境,他兴许是这所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异类,前路一片迷茫。
下午课前,他紧赶慢赶把卷子填了个七七八八,实在掰扯不出答案的也不作势乱填,清清爽爽空白着,静待誊写正确解答。
物理老师是班主任,四十开外,小套装,盘发利落,香水味清淡不惹人厌。
课堂上踩她着中跟鞋哒哒走下讲台溜几趟,低头扫过参差卷面,路过乔郁绵时,洞悉的目光从卷子上一掠而过,抬头冲他做鼓励一笑。
当初交文理志愿表的时候,她特意在课间单独问了几句,旁敲侧击乔郁绵为何不选更擅长的文科。乔郁绵只说跟家长讨论后想努力试试,她也没有二话,表示理解尊重。
第二节 晚自习,乔郁绵为了避免今天的窘状,抓紧时间写作业,留了费神的物理化学回去死磕,还有一篇古文背诵打发路上这一个多小时。
结果被一条突如其来的信息搅得一个字也没背。
是他一年多不见的老爸,乔哲,看到提示的头一句,他后背汗毛倒立,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慌忙横划解锁,看完整段才略略放下心来。
——儿子啊,爸爸要结婚了。我跟你徐阿姨商量了很久,觉得还是该告诉你这件事。至于你妈妈,你挑个合适的时机透露一下也行,不合适就不说了,省的她不愉快。
她听了怎么可能愉快。那个家里就不能出现乔哲,或者爸爸两个字……这事他不可能说。
乔郁绵捏着手机,先打了恭喜你三个字,而后又删除。这句恭喜对不起妈妈。
斟酌一下,又打:好的,知道了。
再删。这句仿佛带了一丝丝鼓励和认可的意味在,依旧没有站在妈妈这边。
最后只能打一个“哦”字,不晾着对方,却也不表态。
他座位靠车窗,额头靠上去被玻璃震得嗡嗡响,一瞬间放空了。对老爸,他不满,却也远远谈不上恨。
“乔郁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对他都是直呼其名,“抓紧吃饭,发什么呆。”
“嗯。”他不动声色观察女人的脸,未见异常。
“韩卓逸学文还是理啊?”李彗纭替他夹一块剥好的琵琶虾到碗中。
她指甲周围有零星血点,不知是不是剥硬壳时扎伤的。
“理,在二班。”他细细咀嚼新鲜的琵琶虾,生怕辜负了母亲的无微不至。
“理啊……”李彗纭低头扒了口饭,鼻子里叹气没说什么,但乔郁绵知道她卯着劲,“期中考什么时候?”
“下个月,二十几号吧。”他自觉加快速度,吃光了碗里鼓起的小丘,趴回写字台前,按部就班写作业,预习。
背后是李彗纭在厨房切水果的声音,咔咔咔,打断了他背诵的进度,不过他的屋子,除了关灯睡觉,常年不被允许关门,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李彗纭送了一碗切成适口大小的水果送进来,“不经意”扫过乔郁绵桌上每一件物品,再若无其事离开。
其实乔郁绵能清晰感知背后的目光,李彗纭的视线一错不错,像蛛丝般有粘性,呈放射状从客厅的方向投扑过来,将他整个人包覆其中,牵一发都会被察觉,若是许久不动笔,她还会借口端茶,送牛奶,靠近了看。
乔郁绵从小就在做别人家的孩子。
成绩拔尖,安静,话少,坐的住。长相也随了父母双方的优点,说白净,星目秾眉那都是谦虚,尤其是初中之后开始抽条长开了,就没人不喜欢。
“你儿子这个长相少见啊,有点九十年代前后那一批港星的味道。”
听了称赞李彗纭不察觉得挺直腰:“男孩,长得好看没用。”
“乔郁绵,你的眼睛里有星星。”
临近中考的某一天,这句酸话公然写在他们班后黑板的角落里,倒计时的正下方,歪歪斜斜看不出是什么人的字迹。瘆得乔郁绵从此再也不眯着眼看黑板了,一百度近视不至于,但他还是以“及时配眼镜有效抑制近视发展”为理由,立刻配了一副显乖的圆黑框眼镜,免得以后再惹出这种乱子。
他安分做目光所及之处最优秀的小孩,也几乎做到了。
可韩卓逸的存在好像是存心跟他过不去,两人的妈妈是发小,同样从小地方考到大城市,同样努力立足扎根,优秀的不分上下。发展到后来,同一年嫁人,又在春节的前后脚生了孩子,一女一男。
最终,韩卓逸的妈妈在比老公环节大获全胜,嫁的是大她七八岁的商人,成熟多金,生意盘越铺越大,蒸蒸日上。
李彗纭看着不求上进的老公,自然而然将扳回一城的希望寄托在儿子乔郁绵身上。
韩卓逸拿全校第一,乔郁绵也绝对不能屈居第二。
韩卓逸从小学大提琴,考级,比赛,乔郁绵也五六岁就被提到琴行去,勉强选了能负担得起的长笛学起来,也去考级,拿没什么用的证书。
“女孩后劲不足。”这是李彗纭给自己的安慰,也是给儿子的通牒。毕竟已经高中了,这个虚无缥缈的“后劲”再不显现,就没什么机会露脸了。
他随手在纸上划拉出个正六边形,试图完成置换反应的化学方程式。
这个六边形不比电磁学与他亲近多少,有时候单个出现,有时一对一双,氧化氢化还原,他的好记性也搞不定这些多变的芳香烃。
埋头,再一抬头,十一点四十了。
第08章
下周是期中考,所以老师们不约而同减少作业量,留时间给大家自主复习。
周五不上第二节 晚自习,傍晚向来是学校最热闹的时候,学生们收拾好回家的小行李箱,奔跑在淡红的夕照下,兴致勃勃过周末,从校门口蔓延出去几百米的路边都是见缝插针违停的私家车,一周不见,亲子间和乐融融。
乔郁绵习惯晚一会儿再走,免得校外拥挤,更是避免得遇到韩卓逸和她妈妈于颖。
自从初二他父母正式离婚,这个于阿姨兴许是出于好心关照,时常送他些东西让他带回家给妈妈,要么澳洲新西兰产的牛奶,要么进口水果,还送过一套价格不菲的锅具,末了还要交代一句:“你妈妈不容易的,男孩子要懂事些。”
他不好意思告诉对方,其实李彗纭根本不领这份情,反而觉得遭受羞辱,那些牛奶啊水果啊,统统被她带去公司里分给同事了,一口也没进乔郁绵母子的肚子。至于那套锅具,至今未拆封,扔在厨房角柜最深处积灰。
看校园差不多空了,乔郁绵将沉重的书包甩到肩上,掐时间赶车。
考前李彗纭也不说什么,只是往卧室书桌前送水果零食牛奶的次数更频繁些。乔郁绵在心中叹气,而后乖乖吃掉,接受一次再一次的目光审视。
最近李彗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更年期失眠,眼圈黑的吓人。
“妈,你早点睡。”洗漱完,乔郁绵发现她窝在沙发中发呆,面色郁郁,及肩长发绑个松髻,垂下几缕遮在颊侧,更凸显中年女人的疲惫。
其实李彗纭相貌优越,只是疏于保养,又心思深重,比同龄人显老显悍,以至于叫人忽略美貌。她一动不动,仿佛要在这里枯坐到天明一般,乔郁绵看了心里难受,便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拍拍她爆起青筋的手背:“妈?给你热杯奶?”
“嗯?”光亮又回到李彗纭空洞的双瞳里,“不用,你去睡吧。我也睡了。”
客厅灯灭,隔壁次卧的门咔哒合拢。
乔郁绵躺进主卧的大床里,辗转片刻便睡去。
他向来浅眠,所以李彗纭悄声开门的一瞬间,被惊醒。
书包的拉链声,翻找声,书页纸张的颤抖声。约莫里外都翻过一遍,东西被恢复原状,而后关门,退出房间。
梦游一般。
从初中开始,李彗纭将翻看他的私人物品由明转暗。
乔郁绵睁开眼睛,路灯的微光透过窗子,照亮了干净整洁的写字台……他顿时汗毛倒立,从床上弹起身,赤脚冲到门口,拉开卧室门。
果然,李彗纭站在漆黑的客厅里,捧着一簇冷森森的光。
手机屏幕上赫然是乔哲一个多月前发给他的信息。
他刚刚一瞬间在心中迸发的怒火倏忽熄灭。
一切都让人难以喘息。氧气太稀薄,从而导致什么都燃烧不能,他默默咽下了那句“不要碰我的手机”,继房间,抽屉,书包,口袋之后,让出了最后一块自由的领地。
他开始痛恨乔哲。那里本来干干净净,叫人看了也无妨,如果不是他那个两三个月才通一次电话的父亲给他添乱。
乔哲抹不开面亲口对儿子宣告结婚,于是这条微信变成一条把柄叫人拿捏住了。
“你知道了。”
手机屏幕一灭,他们重归黑暗,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乔郁绵低低“嗯”了一声。
“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故意要我从别人哪里知道,要我难堪吗!”
“不是,我怕你知道了心里不舒服……”乔郁绵试着为自己辩解。
“我有什么好不舒服的?离婚证领来都七百多天了!”李彗纭越喘越重,“你以为你爸爸是个什么好东西!除了你,谁不拿他当个笑话!他在乎你吗!在乎你前途吗!他只在乎他自己!”
……
“妈,你别生气。他结他的婚,我们……”
啪!
也不知道是不是失眠惯了练就出黑暗中视物的能力,李彗纭稳稳一巴掌扇他左脸正中,不偏不倚。
……
“……妈,你消消气……”对于李彗纭,他心里有愧疚。
他不恨乔哲,也不恨那个徐漫漫,这就是愧。在他看来,与其说是婚内出轨,不如说他父母是双方感情破裂硬拖着不离婚,导致这一切看上去像是婚内出轨而已。
提到徐漫漫,他内心毫无波澜,也不觉得爸爸过的好有什么不应该。
毕竟破裂的感情无从挽回,恨有什么用呢。
他用舌尖从内侧顶了顶脸颊,火辣辣的,不过好在力气不算大。他长高了,李彗纭抽他巴掌其实很费力。
他静静站在原地没动,听着对方的愤怒渐渐消弭成失望和委屈,才挪到桌旁倒了杯水端回去:“妈,喝口水。别生气。不值当。我们过我们的。”
李彗纭一把拂开水杯抱住儿子,单薄的身躯抖得厉害,她仰起头摸了摸自己留下的掌印,哽咽着:“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可是妈妈……”
妈妈只有你了。这句话不说他也明白。
他在难得柔软的母爱中沉溺几秒,又醒来。
“早点休息吧,妈。”他看了一眼李彗纭捏在手里的手机,最终没开口要回来。最不能看的也看过了,翻吧,如果翻了能让她安心一点。
逃似的,好容易捱过周末。
乔郁绵不到六点便出了门,拿着桌上还温热的鲜虾滑蛋三明治,两三口吃完坐上了车。
唰唰的写字声里,转眼到周五。
最后一门生物交卷后在门口遇到韩卓逸,她手里拎着一篮包装精美的白草莓,一看就是进口超市的免洗礼盒:“我妈让我抽空给你,家里买多了,拿回去吃。”
乔郁绵听到周遭的窃窃私语。
“那是你们班韩卓逸吧。刚刚考生物我跟她一个考场,她好像半个小时就交卷了……”
“那个男生是谁?没怎么见过啊……哪个宿舍的啊?”
“我们班走读生。走了走了别看了!快擦擦你的口水吧!”
韩卓逸擎着一篮草莓有些不耐烦,干脆直接塞到他手里:“拿着啊,挺好吃的。”
他不好当众驳人家面子,只得收下,随便客套一句:“考得怎么样?”
“凑合,大概六百九,上不了七百。语文和数学都没答好。”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我妈来了,先走了,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