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岱懊悔不已,一颗心像被煎烤般难受,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人可以帮他解决离职问题,没有人可以替他全权带孩子,也没有人可以阻止瞿末予一而再地逼近。
人生的艰难无法言说,因为光是体会已经耗光了力气。
沈岱顶着愧疚感把程子玫叫醒了,让她陪自己去医院,他一个人没办法同时照顾孩子和挂号缴费。
俩人坐上出租车时,天刚蒙蒙亮,程子玫哈欠连天,同时用手机查婴儿发烧的护理方法。
司机得知丘丘发烧了,开得很快,还不忘安慰他们。
到了医院,沈岱带着丘丘问诊,医生建议采用物理降温和退烧药,先不打针,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开好单子后程子玫跑去交钱开药。
这家最近的医院是公立医院,儿科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嚎声能掀翻屋顶,光是处于这种环境下就让人烦躁不已,脑袋要炸开一样地疼。
医生和护士都忙不过来,沈岱喂丘丘吃了药后,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有护士带他去给丘丘用温水擦身体,护士匆匆交代沈岱怎么擦,自己示范了一下,就赶紧去看别的病人。
沈岱就像被打了肾上腺素,他的行动力很高,却又能清楚地感知到身体的疲倦,他对程子玫说:“你去上班吧,我陪他观察几个小时,烧退了应该就没事了。”
“不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程子玫看着沈岱形容憔悴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叹气道,“养孩子太难了,我不想要了。”
沈岱想说一个人养孩子很难,夫妻同心的话不会这么难,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是个典型的反面教材。
“你休息一会儿,我会了,我来给它擦。”程子玫见丘丘眼皮子直坠,“你看他快睡着了。”
“我不能离开,他感觉不到我的信息素马上又会哭的。”沈岱看着哭得直哆嗦、烧得小脸发红的丘丘,鼻头一酸,险些落泪。
很多很多个艰难的时刻,比如一个人挺着肚子去产检,自己准备分娩物资,生产的痛苦和产后的痛苦,不分昼夜照顾孩子的疲惫,眼看着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被耽搁,都让他在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在心底很深处,自己对自己发出过质问:后悔吗?
他每一次都仔细聆听内心的声音,每一次都在痛苦过后冷静地分析和思考,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后悔。
他相信最难熬的时光正在过去,他相信这个孩子带给他的信念和力量远超过失去的。
沈岱守了几个小时不敢休息,一直看着丘丘,靠着墙直打瞌睡。丘丘的温度降了些,但没有完全退烧,时而醒过来哭,时而又睡过去,医生让他再观察两个小时,再判断是回家还是进一步治疗。
当瞿末予走进吵杂不堪的儿科病房时,看到的就是沈岱消瘦的、佝偻着的背影,肩膀和脑袋抵着冰冷的墙,凝成雕塑般一动不动。
瞿末予心里一酸,无法接受他的omega要如此辛苦和狼狈。他缓步走了过去,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走近时,沈岱比丘丘先一步感知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沈岱的眼周呈青灰色,白眼球上拉满了血丝,面色如纸,嘴唇干裂,好像也生病了一样。
瞿末予又心疼又生气,四周小孩子的哭声和尖叫声更让他太阳穴的筋突突直跳,他从来没有进入过这样的环境,一个被病痛、噪音、焦虑、怨气和双氧水味儿构筑的修罗场,他真想把他的老婆孩子揣进怀中,马上离开这里。
沈岱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脸色更难看了。
瞿末予深吸一口气:“我打电话你关机,我去酒店找你,前台说你半夜带孩子去医院,我就查到了这里。”
沈岱累得连话也不想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过了身去。
“去我的医院,这里人手紧缺,医生护士顾不上丘丘。”瞿末予轻声说道,“你这个样子也照顾不好他。”
沈岱看着一喘一喘的丘丘,眼睛愈发地红了。
“这个时候就别固执了,走吧。”
出去买咖啡的程子玫回来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瞿末予。
瞿末予扫了她一眼:“程工,对吧?”他知道她是沈岱的同门和朋友。尽管一个男性omega几乎不可能和女性beta产生感情,但在这个时刻,程子玫隐性地取代了他的位置和作用,依然让他不舒服。
“瞿、瞿总。”程子玫看了看沈岱。
“谢谢你陪沈岱和丘丘来医院,我接他们换一家医院,你回去上班吧。”
沈岱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然后把丘丘抱了起来:“子玫,你先回去吧,今天太麻烦你了。”他不想在程子玫在场的情况下和瞿末予有什么冲突,何况现在让丘丘好起来最重要。
程子玫讷讷地点点头,看着俩人有点傻眼。
沈岱抱着丘丘走出了病房,瞿末予几步走到他身边,帮他挡下了一个和撒泼的孩子在走廊上拉扯的家长,同时,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住了那薄削的肩膀。
沉稳的黑檀木信息素像一只利剑穿透云雾,在重重消毒水的包围下飘进了沈岱的鼻息,他忍不住嗅那信息素,至少在这一刻,那气味给了他些许的心安。
上了车,门一关,三个大人都紧张地屏息,观察丘丘的反应。
也许是发烧影响了丘丘的官能,他没有因为瞿末予的靠近而哭,他好像根本就毫无察觉。
这样让沈岱更加担心,他道:“老吴,麻烦你开快点。”
“放心吧。”
瞿末予看着丘丘小脸通红的样子,也焦心起来:“怎么会发烧?”
“不知道。”
“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放心,他很快就会好。”
沈岱看着丘丘,低喃道:“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儿子,我们的儿子,他身体好着呢。”瞿末予看着看着丘丘的沈岱,比起从前那个自信从容的沈工,眼前的人仿佛换了一张被困在生活里的脸,五官分明没有变化,却苍白清癯,大失光彩,可他却移不开目光,他在沈岱身上看到了一种用破碎的自己去包容后代、脆弱又刚强的美,是无论性别,只有一种身份可以散发出来的独有的光辉——为人父母。
他心疼他的omega,他只想把沈岱抱在怀里,挡下所有的风雨,抚去所有的伤痛。
豪华的私立医院,从环境到体验都与公立医院是天壤之别,来这里不像是看病,而是来享受服务。
丘丘被安排到了最好的病房,马上有医生和专职护士围着他看诊和护理,检查结果和之前的医生说的一样,普通的发烧,最好是吃药和物理退烧,不同的是,这里安静又干净,护士寸步不离,沈岱乱糟糟的心都跟着平缓了下来,也不那么着急和担心了。
丘丘还是时而睡着时而哭,护士说道:“孩子身体不舒服,情绪就不好,也会影响病愈的速度,你们多给他释放些安抚信息素,让他少哭,多吃多睡,有了体力很快就会退烧了。”
沈岱摸了摸随身的包,从里面拿出了白向晚的信息素喷剂,犹豫了。其实他早就喷过了,可是不管用,这种替代信息素只能靠嗅觉欺骗幼儿,但丘丘的嗅觉暂时失灵了。人类对信息素的感知远不止嗅觉一种方式,还涉及到神经系统、血液系统和内分泌系统,所以丘丘依然能获得他的信息素安抚,却无法获取白向晚的。
瞿末予一把抽走了那个几乎已经空了的小喷瓶,扔进了垃圾桶:“让我试试吧。”他看着沈岱的眼睛,目光真诚,“我才是他的alpha父亲。”
第七十三章
沈岱来不及阻止,瞿末予已经径直走到婴儿床旁边,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丘丘毛茸茸的小脑袋。
好烫啊,他想。医生说只是普通的发烧,降了温就好了,他也觉得问题不大,哪有人不生病,可是看着这么小、这么柔软的丘丘,烧得脸蛋粉红,艰难地喘着气,微微隆起的眉毛不停地拧来拧来,可以想象丘丘一定很难受,可是孩子还不能说话,只能用哭声来宣泄身体的不适。
他突然感到揪心,他们的孩子正在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病痛,而他也同样是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恨不能代而受之的心疼,随着他越来越在意沈岱,他也越来越在意这个孩子了,哪怕他原本并不想要,且无论是从眼下的视角还是未来的考量,这孩子的存在都是一个麻烦。
可他的心境已经完全变了,他庆幸沈岱生下了丘丘,在他们之间没有了婚姻也没有了标记之后,这个孩子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抹去的羁绊。
瞿末予弯下身,两手撑着婴儿床的围栏,一时不知道怎么下手,他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丘丘看起来太小了,还没有他的小臂长,要怎么拿起这样的易碎品呢?
沈岱在一旁看着,想阻止,又想让瞿末予试试,他现在只希望丘丘能好起来,至于使用谁的信息素并不重要,他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较劲。
犹豫片刻,瞿末予两手握住了丘丘的腰,那手感让他有些惊讶,好像还没他的腿粗。
沈岱提醒道:“你要先托住他的脖子。”
瞿末予领会了,一只手改为托住丘丘的后颈,将孩子抱了起来,但他很快又卡在了如何把孩子转移到臂弯里的姿势上,觉得怎么抱都别扭。
沈岱看不下去了,一手半托住丘丘,一手把瞿末予的胳膊调整到位,帮他用正确的姿势把丘丘抱稳了。
这是再见之后,沈岱第一次主动靠近自己、主动碰自己,瞿末予看着沈岱秀丽的轮廓和苍白的皮肤,还有那纤巧的长睫毛,止不住地心跳加快,一丝幽淡的昙花香若隐若现,他不确定是真的感知到了,还是因为太想要感知到而自欺。
沈岱很快就退开了,瞿末予低头看着怀里绵软的幼儿,明明是轻飘飘的,又异常地有份量,好像抱起来的那一刻就会被莫名地赋予一种使命感。
丘丘不安地扭动起来,小嘴也瘪着,但没有睁开眼睛。
瞿末予小心翼翼地释放出安抚信息素。他主动释放信息素时,不是因为竞争就是因为性,多是带有攻击性的,仔细回忆,他只用信息素安抚过两个人,一个是发情期时的沈岱,另一个就是丘丘。他耐心地用信息素去感知丘丘的信息素,婴幼儿的信息素气味极淡,此时一身药味儿,就更闻不出来了,他在病历上看到丘丘的信息素是龙柏,他很好奇龙柏是什么味道,等丘丘好了,他肯定要好好闻一闻,他还想更多地了解这个孩子,把从孕育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他所错过的一一补齐。
丘丘先是更加难受地哼唧起来,对那曾经给过他压力和恐吓的黑檀木信息素本能地抗拒,但他没力气躲也没力气哭,渐渐地,他好像接受了这种信息素,又或基因记忆被唤醒了,父子之间的血脉联络开始发挥作用。
瞿末予大胆地释放出更多信息素,以一种罕见的温柔情绪包围着丘丘,丘丘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连两道肉乎乎的小眉毛都舒展了,他开始在睡梦中嘬自己的手指。
瞿末予有些激动,他邀功似的看了沈岱一眼,期待沈岱能说些什么夸奖他的话。
沈岱只是松了口气:“他应该是饿了,你能看他一会儿吗?我要给他冲奶粉。”
“没问题。”瞿末予抱着丘丘坐在了椅子里,看着沈岱在不远处忙活,从那个随身的保姆包里拿出一样样婴儿用品。
瞿末予还记得沈岱住在他家的时候,上下班总背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那是某一年公司发的,虽然丑了点,但结实耐用,沈岱会在里面装电脑、资料和一些常用物品,没多少东西,拎着往肩上一甩,骑上单车就走,看起来轻快又洒脱。现在沈岱的随身包里几乎全是丘丘要用的东西,又琐碎又笨重。
他欣赏和喜欢的沈岱,是一个在事业上格外出众的omega,又有着难能可贵的沉静与睿智,哪怕他后来以为沈岱算计他,以为沈岱做了自不量力的蠢事,这个人在他心里依然是不同的。可现在的沈岱暗淡了许多,如珠宝蒙尘,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扼腕,他被迫思考起一个被他刻意逃避的问题——沈岱这一年是怎么过的。
他知道沈岱一定过得不好,很不好,但具体怎么个不好,有多不好,他本能地在回避。他想沈岱回到他身边,他会好好对沈岱,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沈岱冲好了奶粉,尝了一点试温,然后拿过来喂丘丘。
丘丘含着奶嘴,嘬得不太有劲儿,但也在努力地吃。
沈岱笑了一下:“能吃东西就好得快。”
瞿末予用手指戳了一下丘丘的脸蛋:“快点好起来,这么折腾爸爸。”
沈岱心弦一颤,他用想象力拉高视角,“看着”他们三个人,瞿末予抱着丘丘,他坐在一旁给丘丘喂奶,好像尘世中千千万万又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一年多来,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没有一天不折磨着他,可唯独这一刻,他全然放空在这倏忽须臾的温馨假象中。
瞿末予在医院里待了一天,他今天原本有一个重要的会和一个早就定好的行程,全都取消了,导致他几乎每个小时都有电话进来。他从前很忌讳为私事影响工作,可现在他一步也不想离开医院、离开他的omega和生病的孩子,在这种时候人的心理防线最脆弱,也会倒逼人去思考很多现实问题,沈岱的态度好不容易出现了缓和和松动,他必须抓住机会。
期间,他还接到了他父亲的电话。他原本是不想接的,可想到明天还要开董事会,现在不接,明天只会面对更多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