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九在城南购置了一处宅子,专门“堆放”他从各地“淘来”的莺莺燕燕。 一路行去,霍九将新到手的美人照顾得很好,知晓他畏寒,便在马车中加了四五个暖炉,使得车厢内暖和得除谢厌之外的人,个个汗流浃背。 霍九自个儿也是,但美人在侧,令他不得不挺直背脊、挤出笑容,保持良好风度。 马车极为宽敞,车厢以屏风隔出内外,几名清秀如江南白莲的侍女跪坐在外,随时等候主人吩咐。 内里铺着厚实的羊绒地毯,中央置一方几案,南边特产的瓜果盛放其上,新鲜带露,可惜无人临幸;一旁是堆满软枕的香妃榻,谢厌斜斜倚着,膝上披一方蚕丝衾被,手捧散发着清幽檀香的精巧暖炉,下巴尖抵着那圈蓬松毛领,烛光垂过来,为轻敛的眸添上一丝影。 他坐在那儿不动,静得就跟幅画儿似的。 霍九欣赏了一阵对面的美人图,唇边扯出恰到好处的笑。他现下已然知晓美人姓甚名何、年方多少,便问:“我一直很疑惑,美人儿你登台时,为何会坐在棺材里?” 谢厌似是叹了一声,但轻不可闻:“我是跟棺材一起被挖出来的。” 饶是霍九自诩见多识广,仍是露出惊讶神色:“为何会是这般?我还以为是江天一色的噱头……你是自己睡进去的,还是有人硬拉你陪葬?” “谁愿意睡在棺材里?我自小便在上林谷修习医术,服食无数丹药,勉勉强强可以做到死后尸身不腐。前阵子出谷游历,却没想到遇上歹人,他们听闻我的身世,便想杀了我,卖去给镇上某位死去的富贵老爷结阴亲。幸好我聪明,假死逃过一劫。不过那假死药后遗症颇多,腿脚不便就算一个。” 谢厌将挖坑三人组为他编造的来历,与自己灵光一闪瞎想出来的相揉后,故事竟多了几分传奇色彩,听得霍九目瞪口呆。 讲这话时,他未曾抬眸,语气亦是轻淡至极,但车厢内的听众——不管是屏风后还是屏风外的,皆在心底生出了怜惜。 霍九更是完全没品出其中漏洞,一心想着:看这故作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姿态,不用想我也明白,被盖进棺材的刹那,这美人心里该有多绝望,且他不过十八年华,就双腿尽废,真是……真是……哎! 思及此,霍九自罗汉床上起身,坐到谢厌身侧,伸手想捏住他的细长手指,到手心里细细摩挲一番,予以温柔呵护。 却被对方轻巧避开。 “霍公子。”谢厌转动手中暖炉,掀起眼眸,轻弯眉眼凝望对方,边说话,边不着痕迹将自己与霍九的距离拉得更远,“能得您这样的人仗义相助,谢某感激不尽。虽说现下谢某已是您的人,但感情重在培养。咱们今日是初逢,方才那样的行为不大好。” 烛火照亮美人眼底笑意,霜白长发流光滟滟,霍九一时看痴,想也不想,便顺着谢厌的话点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又不是逛青楼妓馆。你乃高洁修士,我呢是个世家子弟,咱们之间呀,得一步步来,否则太轻薄太唐突,于你于我都不合适。” 谢厌眸中笑意更甚,充满真诚。 被那样看着,霍九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唇,余光瞥见几案上的果盘,心中一动,问:“我给你剥串荔枝?这是今日才从南边运来的,新鲜得很。” “那便有劳霍公子。”谢厌轻轻点头。 霍九连忙命外头的侍女取出小桌与空盘,不多时,便坐在香妃榻上,麻利地开始剥荔枝。 马车一路南行,穿风过雨,终于抵达城南宅邸。 霍九小心翼翼将谢厌从香妃榻上抱起,踩着仆从的背走下马车,带他跨上阶梯、越过门槛,才把他安置进轮椅里,亲手推着他往前走。倒不是不想继续抱着,只因霍公子被谢厌一言点醒,分外讲究礼数。 下仆撑伞在侧,伞面如云遮天,风雨不侵。 “谢美、咳,谢公子想住何处?我这宅子分为梅兰竹菊四个小院,都是清幽的,以周遭种植花卉命名,空余的有梅院和竹院,当然,若是喜欢兰花或者菊花,我就叫他们给你把屋子腾出来……啊,若是你想住我的主院,那真是再好不过,我这就命人去把暖阁收拾出来。” 谢厌眸眼低垂,耐着心听霍九讲完,用稍带笑意的语调道:“就梅院吧,这个时节冬梅应当未曾凋零落尽,无聊时,我还能赏赏景。” “我怎么会让你无聊?不过,真的不考虑一下主院?住得近才有便沟通。”霍九说得殷切。 “怎好意思抢了主人的位置,再者,距离才能产生美。梅院便好,我喜欢梅花。”谢厌说完,不想再于此话题上纠缠,话锋一转,问:“请问府上有无史书?若有,可否为我寻几本来。”
霍九不得不吩咐人去梅院收拾,接着扭头看向管家,遣他去书房寻书。 这座宅院里的下人皆手脚麻利,半柱□□夫,便想梅院收拾了出来,并按霍九的吩咐,无论里屋还是外堂,都摆上三只炭盆,烤得暖暖和和的,以免谢厌被冻着。
霍九离开前,想为谢厌留下三两名仆从,谢厌以“我辈修行之士从来自力更生、无须他人服侍”为由拒绝;霍九又言“谢公子如今腿脚不便,独自在这梅院,我甚是挂心”,谢厌便说“腿虽不便,但仍双手完好,我为医者,终有一日能寻出治疗之法,断不可在那之前使自己染上骄纵习气”。 言语来回两番,霍九被谢厌的有理有据说服,并深以为敬。 “谢公子当真为我辈楷模。”霍九学着江湖中人冲谢厌抱拳,才转身离去。 又过了一阵,管家为谢厌带来几本史书,分别是《胤国志》《北武传》《南国传》《北地风物考》《七州年代考》。 谢厌边道谢边接过,管家为他将灯烛挑亮,又道“明日便会有人来将门槛及石阶修整一番”,才告退。 门扉吱呀一声合拢,谢厌将书堆在膝上,触碰侧方灵石,让轮椅自行滑动进里屋,来到窗边,把窗户撑开一条缝隙。 他现在体质虚得很,太冷不行,太暖了不透气更是不行。 从把自己盖进棺材至今,已过去三百零三年,他睡得太久,此刻夜深人静虫鸟不鸣,但精神抖擞,没有半分困顿之感。 谢厌抬了抬手,打算翻开书,不过触及到书页时又收走。 他撩起眼皮,盯着窗外那片就快凋谢的梅花林良久,等那烛光微闪、灯花炸开,都不曾再碰。 ——这些书都是胤国史官所著,他们会如何篡改他的功绩,如何夸大他的罪孽,如何痛斥、辱骂、抹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而他过不了多久就不在这个世间了,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这样想着,谢厌丢远手里的书,分外后悔没让管家拿些消遣的话本来。 睁着眼睛走神整宿,谢厌那僵成两根木棍的腿勉勉强强能自如活动,不过走路时间不能太久,也无法太用力——他的手臂亦是如此。 因此,在温暖得令墙根野草有提早冒头趋势的梅院内稍微走了半圈后,谢厌坐回轮椅中,继续当他的残废。 翌日是上元夜,饶是霍家不注重管束子女的生活作风,这等团圆佳节,小辈们也是必须赶回去孝敬长辈的。 霍九是霍家家主十二个儿子中最受宠的,便也最放肆,在谢厌的梅院里混了大半日,才乘上马车回去主家。 他离去,麻将桌上三缺一,谢厌懒得再找人凑数,干脆命人收拾残局,扯了个借口说身体不适要午睡,请牌桌上另外两位霍九的“心头好”回到自己的小院。实则让某个名字听着还算顺耳的仆从推着轮椅,从侧门离开,懒懒散散地逛起街。 时兴的小玩意儿到底和三百年前不同了,再者,街上行人打扮穿着,竟能看出几分北方特色,偶尔还能听见雁门关外的口音。南北两地的百姓,南北两地的风俗,竟是逐渐在融合。 谢厌看得新奇,不过除了消遣的话本和零嘴,旁的什么都没买。 “转角之后便是春深街,那里的陈记醉鸡是落凤城一绝,公子,咱们要不要去买上一只?”仆从陈二对谢厌提议。 谢厌没有回答,甚至根本没有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出神地望向另一边,那里有一群小孩,边唱童谣,边对一个木头做的、青面獠牙的“白发人”棍棒相向。 那童谣是这般唱的:“白发魔头蜀山来,潜伏帝侧十四载,裂我疆土,欲毁大胤千秋脉;问帝铁甲今何在,一枪穿云入沪海,国师枭首,天地人神齐称快……” 谢厌微微恍神,又倏地清醒,抬头看向陈二:“你方才说什么?” “我问公子,要不要去旁边春深街买一只醉鸡。”陈二重复先前的话,又顺着谢厌方才凝望的方向看去,对他进行解释:“这是城里的戏班子在造势呢,他们今晚要在庙会上演出《白发魔头》这一折。” “白发魔头?”谢厌呢喃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勾起唇角。 “就是三百年前,烈帝亲封的国师。您此前在山中修行,许是对我们‘人间事’不太了解。那个国师……呸,他配不上这两个字!那个白发大魔头,害死烈帝,放出妖魔使得生灵涂炭,还帮北方蛮族夺去我大胤国建、凉二州,与中州、青州诸城,实在是罪大恶极!” 陈二说这话时,将“国师”二字咬得极重,语气愤愤然,眼里冒着火光,一副恨不得早生三百年拿起兵戈殊死抵抗南下蛮族的模样。 “好在后来成帝继位,一路追杀他到沪海边,一枪把他刺死了去,最后枭首示众。”陈二补充,语气充满快意,又略带不爽,“要我说啊,就该把他的尸体挂去山上,让乌鸦、秃鹫啄食,令他魂不得归黄泉!” “这仇怨可真大。”谢厌不咸不淡点点脑袋。 “可不是吗?整整三百年,大胤疆土分裂了整整三百年!”陈二很激动。他善于察言观色,觉得谢厌可真是奇怪,方才分明看得出神,听他讲时,又一副索然模样。 “你可知他叫什么名字?”谢厌问。 陈二却是一愣:“不知道,那个大魔头的名字被史书抹去了,自那之后,我国连国师一职都不再设立。” 闻言,谢厌背靠回轮椅上,眉眼弯起,似是感慨般叹息一声。 他自然知晓那歌谣中的白发魔头姓名为何。 ——谢厌,此二字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坠坠:这一章的我依旧没出场呢(拔剑) 步回风:哈哈哈哈哈哈我发明的自动轮椅! * 一夜入冬,不仅手被冻僵了,脑子也僵了,码字跟龟爬一样,作者拥抱着热水袋和小被子求小天使们收藏和评论qvq 以及在微博搞了个这篇文的开文抽奖活动,有兴趣可以去搞一发(。)微博@深夜诗人咸太白第3章 春深街一霸 春深街一霸 静谧片刻过后,谢厌将话题拉回先前的醉鸡上,问陈二这道菜是否是用酒做的。 陈二立刻竖起大拇指:“用黄酒做的,酒香浓,鸡肉嫩,滋味没得说!” “行啊。”谢厌笑起来,慢条斯理点头,看似是采纳了陈二的建议,其实他这趟出门,目的地本就是春深街——他要找的人,那个能杀死他的人,就在那条街上。 陈二推着他过去,不过多时便至。 春深街不如先前的街道干净整洁,但更为拥挤热闹。 卖花少女婉转叫卖,担着挑的脂粉商高声吆喝,滋啦滋啦的油炸声,梆子砸进雪白糍粑的咚咚声,还有各类食物的香,混杂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烟火味道。 轮椅倏地停在街头,陈二骤然想起谢公子不是他这样的粗俗下人,当是不喜欢嘈杂脏乱的小街的,便分外愧疚地对谢厌躬身:“是小的考虑不周,怎能带公子来这种地方?公子,我送您斜对面的茶楼,您吃吃点心喝壶茶,我去排队将醉鸡买来。” 说完他又想到谢公子可能看不上这种地方的粗俗吃食,再度想说些什么,不过谢厌没让他尴尬,轻笑一声“无妨”。 谢厌瞧着这春深街,心中无甚波澜,在他看来,热闹的死寂的,肮脏的整洁的,都无二差别。 眸眼缓缓一眨,他问:“这条街尽头是卖什么的?” “是家酒坊,传了好几代,招牌上的字早辨不清了,我们叫他无名酒坊。”陈二回答。 “那么你去陈记醉鸡排队,我去无名酒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