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落座,闻十九也顺手递过一杯茶水,开口道。 “两位皆是绝顶的才貌,能与二位对饮,闻某的荣幸才对。” 怕也是只有这人,在说这等玲珑巧语时亦不让人觉出油滑,江元看他一派风情月明的样子,庄如懿只好微微摇头,淡淡笑道。 “谬赞了。” “我原本想到一处好去处,东边渡口边有一处茶馆,每到初九,便有文人雅士各携知己一二,品茶赏琴,那处的素斋也是有名的,二位可有意一试。” “小女倒是很好奇那处的素斋如何,原本在随州,佛光寺的素斋也是闻名的,我这一定要试试了。” 江元自然也是好奇的,便也一同答道“江某也愿同往。” “好极。” 闻十九唰一下把纸扇合起,眼带笑意:“便今日如何?”第96章 陌上游人归也未 挂着“山家清供”的牌子,这处茶馆确实没有让几人失望。 许多儒生打扮的年轻人聚在一处,年纪较大的则在另一处,自得其乐,古琴由店主人所奏,琴声清冽,令人颇感惬意。 闻十九正在与一坐在长桌身侧的儒生聊天,那儒生目光不自觉飘向对面分别带了斗笠与面纱的两人,闻十九对此眉眼含笑,仿若未觉。 那处突然喧闹起来,有几位衣着颇为华贵的公子,似乎刚刚来迟。 “刘公子,今天怎得来得晚了?” “今天却是事出有因,你们猜,我可是遇到了好久不见的莫公子。” “谁?”那搭话的年轻儒生有些不解,在同伴的提醒下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微微仰了仰头,瞪大了眼睛往后打量到:“莫非是那位前些日子说去游学的莫公子。” “正是。”那被称作刘公子的人一闪身,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来,我为大家引见,这是我的好友,莫鹄公子,一手丹青妙得很呐。” “莫公子,今日总算得见。” 众人皆附和道。江元还未来得及饮下手中这杯茶,便簌然睁大了眼睛,这边默默地回过头来,用纸扇触了触闻十九的衣摆。 莫扈莫。 闻十九这番笑意不改,向江元轻轻点头。 江元未来得及反应,闻十九便端起一杯酒,一撩衣摆,站起身来。 “这位公子。” 他听得闻十九温声道。 庄如懿在他起身时便有些不解,这边向江元投来疑惑的目光,江元自然无法同她解释,便只好让庄如懿的家仆附耳过来。 “带上庄姑娘坐马车先走,我们随后回山庄向庄姑娘赔礼。” 那边莫扈莫眉峰微微皱起,却很快收敛了惊诧的神色,掩去眸中杀意。家仆虽然不解,看到江元语气中的郑重,也只好快步向庄如懿回报。 庄如懿轻轻起身,引来一众注目,虽然对此有所不满,但庄如懿总归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即便眉目间隐有不愉之色,也只有微微欠身,提步离开。 “闻兄好兴致,能找到这里,看来也是风雅之士了。”莫扈莫的眉色极浅,脸庞清瘦,却不显得病态,加上些微细长的眸子,看上去不好相与的面相。他打量着三人,冲着江元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客套笑意,还未等得庄如懿走出门外,却稍微提高了声音道:“这位可是闻名江湖的余古派庄如懿庄姑娘了?” 带着面纱的庄如懿只好停下来,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虽然我等皆为读书人,然而江湖中,庄姑娘的才情还是有所耳闻,今日好不容易得见,庄姑娘却早早离开,怕不是此处哪里招待不周,怠慢了姑娘。” 那刘公子似乎是个热情的性子,这边莫扈莫话音刚落,他便接着问道:“这处乃是我一位好友所开,若是姑娘未能尽兴离开,便是我等的不是了。” 闻十九原本只安静听着,这才终于在庄如懿觉出些尴尬时开口了:“庄姑娘原是名门闺秀,自然府中家教甚严,希望莫兄见谅。” 江元心中笃定这一番定是要好一番纠缠,谁料莫扈莫却也点点头:“如此是我们失礼了,庄姑娘慢走。”
茶馆在城外僻静处,四周遍植翠竹,西南方有一水潭,水潭上一小亭,江元慢慢摘下斗笠,身上灰衣原本也是最朴素的样子,然而在这人身上,却能令人多看几眼。 日光的影子在竹叶间游移不定,江元微微抬起眸,眸中带着不同于中原血统的藏得极深的墨绿色,仿若将这一片翠色映了满眼。 “莫公子。” 莫扈莫抬起头,用手背轻轻蹭了蹭嘴角的血迹,江元伸出手,莫扈莫有一瞬地愣怔。 江元自是知道莫扈莫善使毒,此刻他那双苍白的手原本该是修长的,此刻沾了莫扈莫身上的血迹,莫扈莫注视着那一片颜色,也不说话,仿若入神了一般。 闻十九用扇背轻轻将江元的手推开,莫扈莫回过神来,这才撑着柱子,慢慢站起来。 “在下身手不如阁下,便是认了。” 江元皱了皱眉,他原不是什么仁善之辈,无论长于魔教亦或者苦稚楼,他总该修出一副铁石心肠,只是见多了一刀毙命的做派,即便是可以在尸山血海中谈笑自如的性子,此刻闲散日久,也变得温吞,那莫扈莫顶着一身伤痕,却强作镇定,任由血迹由衣摆低落而下的样子,却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但他终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吾等各有所求。”看着莫扈莫手腕上一片红纹,闻十九笑道。 朝堂与江湖,说是互不打扰,却难免得有些丝丝缕缕的关系,且不说苦稚楼这般庞大的组织如何屹立江湖数载,一庞然大物安然隐于青安,便是朝中其他人物,也难免没有动过类似的心思。 莫扈莫停下来时,闻十九刚沏上一壶茶,他瘦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客栈里普通的白瓷杯子,那不甚温润带着黯淡釉色的小物什在这人手里翻转,却令人看得入神,不甚经意的开口。 “如此,便是数年前就已经暗暗酝酿。” 莫扈莫露出一点刻薄的神色,眉角压下,眸中露出不甚真诚的笑意,却是对自己。 “江湖之人,却偏要与朝堂扯上关系。” 莫扈莫即便这样说,江元心里却明白,原本不是江湖之人要刻意与朝堂附庸,只是有些事,便从一开始,就与朝堂脱不了关系。 阿黔是青安苦稚楼里一个杂工。 阿黔不爱说话,木讷愚笨却不自以为聪明,平时最为老实招人喜欢,虽说在这苦稚楼里,愚笨的人自然没有出头之日,却因着这里主子的性子,大家也便和气一些,总没有人找他麻烦。
那日他正在洒扫庭院,碎落叶扫了又落,他从早上便开始,这边一抬头,却已夜色初浓。 “扫不尽便算了罢。” 清润的声音响起来,阿黔抬起头,看到这人穿了一身鸭蛋青的长衫,束起的玉冠上插了一只白玉兰石簪,桃花眼笑起来,不是多情的样子,却温和地紧,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便慌忙低头道: “罗阁主。” “这容寰不常在青安,这住处的树也不知被他小时如何折腾,每年到了夏末便早早开始落叶,也是奇怪。” 他自己思索一阵,阿黔这般的性子,自然也想不出如何回他,罗裘暖也觉得自己好笑,同他讲些无趣事情,便不再停留。 自他早年被舒缠捡回来,阿黔是鲜少见过楼里其他阁主的。 这楼里四位阁主,舒缠姑娘对他最为上心,却平日里一半时间在外面,有时回来带给他些各地的小玩意,最喜欢是随州一家的点心,小小一口,他吃了三日。罗阁主总是待在楼里,偶尔出门也不久,性子温和对所有下人都多加照拂,然不知为何,在他管下,楼里下人都老实地紧,何等事端却也未生过。剩下两位阁主,纵使阿黔来的这么久,因着舒缠姑娘的缘故,后来又被从前楼销金之所分了后面做事,却一直不晓得两位阁主的名头。 今日一早,他早起去挑水浇花,却看到在这主人的楼下来来回回,平常见不着的人来了,他也不敢抬头看,过了一会儿,舒缠姑娘下来了,一双美目微阖,带着些少有的倦意。 “阿黔。” 舒缠姑娘轻轻唤了一声,阿黔便赶忙放下手上的东西,又因为跑的急了,东西呼啦散了一地,他又着急要回头,却还是想了想,往舒缠姑娘那里跑去。 舒缠因着他的冒失嘴角化出一点浅笑。 “放下你手上的事情,随我出去一趟。” 江元却没有想到庄如懿会来见他。 女子一身鹅黄色的襦裙,依旧如初见那次一般端庄华贵,莲步轻移,是从小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样子。 今日闻十九与莫扈莫都寻不到人,于是江元坐下,在这方小酒馆中寻了二楼僻静无人的一处,因着太阳要落山了,便有些拘谨地对庄家小姐道: “庄姑娘可是来寻闻兄的。” 庄姑娘带着面纱,也不说话,江元为她天上一杯茶,她才终于开口道: “江公子,可记得随州赵家。” 江元答道:“赵处乐善好施,江湖中自然人人知晓。” 庄如懿突然露出一个浅笑,江元记起她是与赵处幼时便定了亲的,江湖中人也当做一番美事。 “我少时有次路过随州,便由老奴陪着,街市热闹,没知觉便与家仆走散。” 江元虽然奇怪她突然提起这件事,却也安静着,听她继续讲下去。 “于是我遇上一位女子,早已记不起面容了,却无论如何都记得那一日光景,以后日日夜夜便想着,如果那日未曾下船,如果那日未曾与家仆走散,却偏偏。” 她素手摘去面纱,衣袖落下,露出一截藕段一样的小臂。 江元已站起身,他看见那小臂上,颜色黯淡的一片红纹。 寒芒闪过,他踢翻桌椅,木屑四散,匕首削下一片衣袖,然而还未等得到他退让,血迹便溅上他的眼角。 来者带着一个年轻小童,还有一阵带着紫苏叶味道的冷麝香。 “舒缠。” 只一招便杀了庄如懿的女子未多看那地上了无生气的躯体,小童老实地蹲下来,静静将那尸体拖出去。 舒缠寻了相邻的一张桌子,只饮一口桌上的茶水,便皱起眉来,这一阵动静,楼下却没有人知晓,只一会儿,小童便将这处收拾干净了,连破碎的桌椅都被他不知搬去了哪里。 她丝毫未提刚刚转瞬间红颜香消玉殒,也未提起那庄家小姐是如何变成了骰子的杀手。 “今日叨扰,舒缠是想请公子再算上一卦。” 舒缠笑起来,一如那日一样,温和便显得有些别扭,总归是冷艳的美人,这般的神情出现在她脸上令江元心里觉出些违和与疼惜。 她这样子,是像极了江半日的。 “忧伤肺,思伤脾。旧人已逝,当日故人之言,便作在下胡言乱语,惹得姑娘烦心了。” 舒缠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元却陡然站起,挥袖一甩,那从闻十九出得来,名家手笔绘了墨梅的纸扇便因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而四分五裂。 江元未来得及多想,轻轻一跃,踏上这青安城连绵的屋瓦,饶是富庶安宁如斯,月色不明,这二层的楼阁之上却只是将将照亮那人的身形。 他却突然平静下来。 远处的家鸽振翅而起,一片白色的尾羽落在那人站在檐角的一双长靴旁。 那人望着他,缓缓掀起遮面的斗笠。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作者有话要说: 闻十九带上庄如懿是有原因的,后面慢慢交代第97章 陌上游人归也未 白城原不若外人所想那般。 即便是窝在最南边僻远群岛上,养出江湖上知名几位疯魔毒客的漆水一系教派,谈起白城,总也带着嫌恶的语气。 不光是为那漫天黄沙阻隔下茶馆说书人口里不知所以的浑噩故事,也为远行商贾即便腰包鼓鼓却历遍黄沙似真似假仿若劫后余生的劝告。 他们见过外人所言,所谓从白城带回的物什,无论多少宝石刀器,精致玩物,即便是碧眸美姬,却只教人记得那处毒蛇虫蚁,亡命盗匪与黄沙无际。 江元在白城多年,原本也未有多少欢喜的日子,原本亦不该对这些说法有何微词,只是偏偏他那些诡谲混乱的记忆里,却不只是他原本以为的那番样子。 白城必然是明绥教的地方,明绥教却不只是白城。 白城这地方诡谲的很,原本与中原隔着一片沙漠,过了这一片沙漠,再往西去,在这白城一角,却是另一座城。 建在石壁上的城。 无人可知那些撑起这座城石柱如何砌成,只是这处老人所在之日起,这些石柱便也在这些地方,于是明绥教的城便凌空而起,高阁白玉筑,万丈檐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