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心底虽然有些动容,但却也未曾松口。 所幸南宫舒本便预料到了他的态度,他从容不迫,道“其他大人,本便是臣子,殿下若不想见,臣待会儿出去,与他们说一声,也便是了。” 鬼无情一听他说到这里,便知道他要拿出些自己拒绝不了的理由来了,他顿了顿,有一间的犹豫,但到底却也未曾打断南宫舒,只沉默着听他继续叨叨。 南宫舒脸上带笑,继续道“然而凌大人,与殿下却并非只是上属、下从的关系,他是殿下的舅舅。您初回地宫,若是有心,大可以先与凌大人见一见。” 鬼无情在听着那“舅舅”二字的时候,脑海中顿时便是“嗡”的一声,几乎连南宫舒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都要听不见了。 他道“………舅舅?” 南宫舒微微颔首。 他道“凌大人乃是皇后娘娘的兄弟,大人年幼时,与娘娘也是极亲近的。那时还得了陛下特权,能自由出入宫中。” 只是之后异变突生,一夜之间,血洗禁宫,天子换人。凌家一瞬便被击溃,最后也只留下了几个后生。 如今的“凌大人”,在那时,也只是刚刚及冠,偷鸡摸狗的纨绔子弟,整日斗鸡遛鸟,可谓是十分的不成器。 若是那时的人过来,哪里能相信如今这位端正严肃,眉头间刻着川字的中年人,就是曾经夜宿柳巷的浪荡公子呢? 鬼无情一时之间,却是想不到这么多的。 他到底是对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曾经知道的些前程往事,也从来未曾提到过前朝皇后,有一个偷鸡摸狗样样在行,颇受圣宠的弟弟。 他只是未曾想到,自己除了一个应当只有父亲相同,其他什么关系都搭不上的哥哥之外,竟然还有其他血亲尚存。 舅舅。 这两个字,可要比起一句“哥哥”,要重的多了。 鬼无情心里头复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一想到自己竟然还将这位血亲捅了个对穿,便觉得有无数墨水一般的黑影缠绕了过来,直叫他濒临窒息,恨不得穿越回去,下手轻些——捅他肩膀就好,不必下手那般稳而狠的。 但现在想了再多,都莫得什么用处。 捅都已经捅了,穿又穿不回去,见也不能不见。鬼无情只得带着忧愁,叫看出了他的犹豫,主动帮忙的南宫舒,去唤了这位曾经一见面,便互相捅刀以示友好的舅舅,把人请到了偏殿里来。 凌大人,已经实在不是鬼无情印象里头的那个中年汉子了。 他今儿似是特意打扮了一番,身上端端正正地着了宽袍大袖,头发梳得光光的,一丝不乱,都被束在了发冠里头。 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但却是十足的精神焕发,全然看不出一点儿虚弱的模样来。 鬼无情一时有些无措。 说起来尴尬。 他已经有很久的一段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长辈了。 鬼无情是在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皇家训练暗卫的地方了的。那时候训练他们的暗卫,勉强也能算是“长辈”一样的角色。 之后他成了正经的暗卫,头顶也一直有年长的暗卫惯着,虽然鬼无情觉得自己与他们是同事,但在曾经的那些同事看来,他却无意是个误入了大龄暗卫群体的小辈。 若是这样来说,那么那些暗卫前辈,也能算得上是“长辈”。 但鬼无情如今已经二十有一,若算得再惊细一些,他都已经要二十二了。 暗卫的年纪,普遍算不得有多大。鬼无情这个年岁,在暗卫里头,就已经算是壮年了。 他要是端端正正当个暗卫,没有什么怪异身世,也不被主子特意针对,那再过个八九年,他就是要下岗的年纪了。 鬼无情自己都是个壮年暗卫了,是暗卫们的头头了,自然也就没有多少老年暗卫,可以当他的长辈。 以至于长辈这种东西,早早便被鬼无情遗忘在身后了。 他平日里的相处对象,除了同事就是上司。鬼无情本来都已经习惯这个工作环境了,偏偏现在因为种种原因,直接叫他这会儿的生存环境天翻地覆,平日里的社交人群里头,猛地便又重新多出来了个名叫“长辈”的群体,实在是叫人脑阔发痛。 忧愁,心酸,又不知所措。 鬼无情陷入沉默,想找话题找不着,想问话又不知道能问些什么,只能与凌大人两两相望,静默无言。 所幸鬼无情自闭了,但凌大人尚且未曾自闭。 他终于见了自己本以为未曾出生,便已经葬身火海的外甥,虽然一时哽住咽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到底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缓解了一二,便也终于是开了口。 他一开口,竟还带着些哽咽之感“臣………臣本以为,殿下未曾足月,本是未曾出生的才对。”
鬼无情微微一顿,他本想要说些什么,但想了想,怎么说都感觉有些不对劲,干脆便安静如鸡,只看队友自我发挥活跃气氛。 队友含上泪水,真情实意,道“若是臣早有所料,殿下也不必流落在外,吃了这般多的苦头了。” 鬼无情略有犹豫,讲道理,他自以为他本来的日子,过的其实比一些寻常百姓,要好上许多来着。 但队友毫无所觉,甚至已经落下了心酸的泪水。 凌大人“都怪臣那时不知事,不顶用。若是臣用心一些,说不定,殿下便不必如如今这般了——”第六十九章 鬼无情被他哭得脑子里头嗡嗡作响。 他过往许多年月, 从来未曾见过一个, 如眼前这人这般脆弱易折的长辈类人物。 直叫他恨不得连退上个七八百步,躲得远远的, 才能得到一时半会儿的放松。 鬼无情面无表情地看着凌大人回忆朝夕,悔恨万分。他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舅舅, 只能在旁边默默听着,整个人都要变做一尊石雕的人像。 所幸,到底还有解围的人来。 过了好一会儿时候之后,南宫舒便轻轻敲门, 轻咳一声, 在外提醒道:“凌大人, 大殿下有要事相询。” 凌大人手里还拿着软帕,正在擦脸上哭出来的泪水,他听到南宫舒说话,本还想推了他说的话,但他的推拒尚且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见眼前第二次见, 与姊姊生前的模样格外相似的外甥直直起了身来,道:“正事要紧,去罢。” 他外甥神色平静, 眼神冰冷, 看着真真是一点儿柔软心肠都不存。 凌大人看得心里酸苦, 他眼泪刷刷地淌, 全然不知道外甥这会儿都要窒息了, 只饱含着一腔悲伤,顺从地出门去了。 南宫舒这才又重新进来。 他瞥一眼鬼无情,隐约觉得有哪儿不太对,但仔细查看周围,却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只觉得这位新寻回来的小殿下,实在是冷得太过了些。 与寻常百官、权贵不同的是,南宫舒对于暗卫很是了解。 他知晓培养一个暗卫,主人家所需要付出的花费。 不过是每日一顿饭食,加之几件粗制衣裳,一点劣质的伤药罢了。 暗卫都是自己从一堆一堆的廉价材料里头,自己挣扎着冲出来的成品,这般情况下长出来的人,按照常理来说,应是对于寻常人家的温暖亲情,十分向往才是。 就算有一部分,是因为自身落入此等处境的始作俑者便是家中父母,从而对血亲生出厌恨之意,但他们对待一份毫无他念,发自内心的正直友爱之心时,却也极难保持毫不动容的心态。 但他眼前的这位小殿下,偏偏却就是一副毫无波动,铁石心肠的模样。 他分明在片刻之前,尚且露出了一点叫人捉摸不透的心软,独自与凌大人见了一面。 偏偏这会儿,他面上又一点儿情绪都看不出来了,直叫人摸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南宫舒自个儿的心里琢磨,却不知道鬼无情此刻也在唏嘘,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挪开视线,南宫舒露出微笑来,低声问询道:“臣可能问殿下一件事?” 这就是要转移话题的意思了。 鬼无情倒也配合,他心想这般才对,这些人对他警惕一些,方才是正常模样,他们一直表现得半点儿防备之心都没有,才叫他心绪紧绷。 以他们之前表现出来的模样,若他当真有心,是被皇帝派来潜伏于此,那么看眼前的这幅架势,他怕不是轻而易举的就能骗了这些人的信任,再将他们整整齐齐地一锅端了。
但云朝的这些势力,能悄无声息地在大褚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久,便能说明他们绝不可能是如今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他们能与他这般态度,要么便是他们早早做好了准备,有万无一失的办法,要么—— 便怕他们从头到尾,都未曾真正相信过他。 若这些云朝从属,一直都保持着之前那般的态度,那么鬼无情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要寝室难安了。 所幸如今眼前的这位云朝臣子,终于是显现了出些正常的模样来。 这也叫鬼无情微不可查的放松了些许。 他回应道:“请说。” 南宫舒便微微颔首,他也毫不遮掩,只开门见山,道:“不知殿下可知道,阿玉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鬼无情听他这么问,顿时便微微一怔。 他心道,难道是玉妃在身份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这么一想,倒也的确颇有可能。第七十章 在鬼无情尚且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 他曾经擒住了好一些前来刺杀玉妃, 意图杀人灭口的云朝人手。 云朝人马能对玉妃做出这般举动, 便已经说明了玉妃的身份绝非凡人。 鬼无情本也记得这一茬儿, 但在他与老乡开诚布公,彼此之间说开了之后, 他反而将这一茬忘在了脑后。 实在是玉妃平日里与他相处,都实在是太过自然平静。叫人全然记不起她身上,竟还存在着这么一个隐患。 鬼无情心里戒备起来, 但是表面上却依旧没有半分波动,他直言询问,道:“阿玉可是与云朝有些联系?” 南宫舒微微颔首,他眉眼含笑, 不管是说什么话,都叫人忍不住去信他, 他低声道:“您带来的阿玉姑娘,原名金缕衣,本是大殿下的未婚妻。” 奈何她本人心比天高, 只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宛若被猛虎撵赶到了阴沟之中求生的臭鼠,在几年前与大殿下的大婚之夜,直言自己宁愿自缢而死, 也不愿意当一个怪物的妻子……… 最后也不知道大殿下与她说了些什么, 竟是不顾他们的阻拦, 直接将人顶了个小官之女的名额, 送进了宫里,最后也不知道这人是后悔了,还是怎么着,竟然又搭上了这位殿下,几经辗转,又回到了这处地宫之中。 这人的心机之深沉,由此便可见一斑。 南宫舒对于玉妃的印象,可谓是极其之恶劣了。他与大殿下,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大殿下受了此等侮辱,他自然也是看不过眼。更不说玉妃先一副“铮铮铁骨”模样,闹着进了宫里去,又最后用了这等法子,又借着手段,回了地宫里来。 实在是恶毒小人的品行,叫人甚至都不愿正眼去看她。 鬼无情只听他将话说完,倒也没有什么表示,他只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恐怕是有些误会。” 南宫舒微微一顿,回应道:“还请殿下明示?” 鬼无情道:“我见到玉妃之时,她已经历了一次大劫,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什么都忘了,只知道自己是个小官之女。” 南宫舒微微一顿,他道:“殿下的意思………” 鬼无情道:“我并没有什么意思。” “她只是阿玉,不是金缕衣,也没有身为金缕衣的记忆。若要因为一张脸,一个身份,就把她定为另一个人,那可就要冤枉她了。” 这就是想要给玉妃身份定性的意思了。 南宫舒面上毫无波动,他只微微行了一礼,道:“殿下说的是。” 也便再不说玉妃的坏话了。 鬼无情颇能理解他的想法。 对于鬼无情来说,他知晓玉妃的来处,知道玉妃是接受过二十世纪德美体全面发展熏陶,和他来自一个地方的小姑娘,并不是土生土长,死于冷宫的金缕衣。 但是这种情况绝世罕见,关乎他与玉妃的来历性命,因而这些因果,他也不可能告诉云朝诸人知道。 因此在他们的眼里,玉妃便就是金缕衣,是折辱了他们大殿下的,不识好歹狂妄心机的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