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来也怕了,更怕跟着自己的将士最后都回不去。
所以他想着给父亲母亲留封信,再嘱咐弟弟好好替自己尽孝。后来给晏良写信的时候琢磨了好久,他待晏良如友更如师,所以那时依旧先问候他的身体,对于自己的近况也只是在最后了了数笔而已。
可是,到底还是被晏良发觉了。
晏良来的时候,军中正在临时整顿,伤亡太多,很多缺口需要重新布置兵力。
他靠在矮矮的堤防上,身体已经极度疲惫,精神却依旧强撑着,头皮发麻,脑子里还一遍遍回荡着城防坍塌的巨大震荡,说提心吊胆也不为过了。
“子嘉”。
他抬头,只见到一双紧皱的眉,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眸子,温文儒雅,很焦急的样子。
他居然在这一声之后就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已近子时。
灯芯燃了大半,露出焦黑的一截。
他迷迷糊糊,身下是硬实的榻,他回到了他的军帐,耳边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沉沉回声,现在怎么回事?
矮榻离桌案很近,也是方便他日常紧张的作息。这个时候,桌案前已经伏了一个人。
有闷咳。
是景贞。
压得很低的咳嗽,刘显一愣,坐了起来,晏良太过专注,以至于刘显走到近前都没有发觉。
他在连夜绘制奇袭图。
桌子一般大的纸面上,密密麻麻,涨潮退潮的时刻都标了出来,行军布阵的方略一时辰一变,朔州地形简直就像长在了这个人的脑子里,在笔下随着墨汁蜿蜒而出,快速简炼,一丝不苟。
原来这就是“无双国士”吗。刘显不知道说什么,陪着站了好久,丝毫不敢打扰。
灯芯被小心剪去,整个屋子都亮了许多。蜡油沿着灯柱落下,像泪一般,无声无息。
何其幸也。
可是也是那次出谋,心力到底耗费太过,又亲自陪着刘显上了最前线,病情来势汹汹。
等到大局已定,大胜在望,刘显却像大败一般无措。
听说他有救命的鹤丸,可是吃了依旧不见好,后来梦照姑姑来把人接了走,说慧机方丈有办法。
他无头苍蝇,说什么信什么,慧机,慧机,慧机。
这一治就是两年。
两年里信就没断过。
上个月里听说大好,想趁着年前的空闲,来朔州看看冬景。
刘显哪能不答应。
马车长驱直入,进了刘显的军营,到了帐前。
晏良好睡,加上军营里一片寂静,这个时候更是醒不了。
刘显直接让赫舒下去休息了,小心裹好晏良就把人抱下了马车。
营帐里也是一片暖意。
许多平日里压根用不着的大小暖炉此刻都被派上了用场,整个帐子里说温暖如春也不为过了。
第十一章
桌案上放了一份邸报,看来是刘显不在的时候送来的,上面加着大将军府的封印,是每月里都会发来的家书。
晏良被叫醒了喝药,精神还不错,朝刘显笑了笑,“有劳子嘉了”。
刘显弯了弯嘴角,“景贞待几日?我怕是要在这里过年了。不过子允过几日就会回去”,转头看了看案上的那封家书,“景贞过几日可以一起——”
“不了”,仰头一口喝下,有些烫,屋里又热,额头上一下渗出了薄薄的汗,“怎么这么苦……”
“我去了艾汁露。”刘显一副我做的我承认,伸手塞晏良嘴里一颗话梅。
酸味化了开来,舌尖苦麻了,好久才尝到甜滋滋的梅干。
“……”晏良真不知道说什么,他怎么比自己娘还小题大做。
“为什么不了?”刘显又递过去一颗,景贞想了想还是不计较了,梅来张口,丝毫不觉得两人之间这样的亲密落在外人眼里会怎么样,都是习惯了。
两年前的那场大病,刘显几乎与晏良同塌而眠,为的就是时刻照顾。晏良那时高烧不退,梦里都说起了胡话,冷暖不知,刘显六神无主,把人放在眼前才安心。
“陛下想趁着这次换防再重新布防”,含含糊糊,梅干让口齿不清,两个人离得很近,刘显隐约也闻到了甜味。
“让我来帮你参谋参谋……”
说是参谋,刘显也知道,最后耗费的全都是晏良的心血。
“换防防文书里没有提到这一点。”刘显皱眉,现在京里的情形虽然表现出晏氏一片大好,但——“你带来了谕旨布防的文书吗?”
晏良点点头,“在寒山收到的谕旨,信里没有告诉你也是想着当面说清楚些”。
刘显没有在意这个,而是想到了别的,“你身体受得了吗?”
晏良摆摆手,“都是这么回事了,能帮你些就帮你些,整天躺着也没劲……对了,我还想来你这玩些日子呢,慧机老和尚天天让我参佛骨——”
“佛骨?”
“对,就是章台寺建寺的时候,太宗皇帝埋下的佛骨。你知道吧,听说可以溯轮回,探天道。”
“嗯。”刘显想起来小的时候听长辈谈的故事,“这几天就待在我这里。明天日头好,我就带你去冰面溜冰,这里的百姓都会玩,带你瞧瞧去。”
“成啊!”
“景色还是很好看的,海鸟都不怕生,会绕着你飞。你明天多穿点。”
“没问题没问题。”
刘显也起了兴致,笑着给晏良介绍朔州冬景,晏良听得津津有味,眼里神采飞扬。
两人凑到了一起,刘显话? 绕饺斩嗔诵矶啵糜阎胤辏褂锊恍?br /> 等到刘显给晏良说了朔州几处屯营的基本情况后,已近亥时末了。
晏良睡下后,刘显才想起来一直未被拆封的家书。
照旧是李织云的日常叮嘱,还问了刘轼的情况,让早些回来。
“……上次跟你说的亲事你怎么想?上个月宫里皇后家宴,娘见到了落怀县主,很标致的一个人儿,皇后的眼光总是不错的……”
刘显读到这里,停了一停,和他一般年纪的兄弟这时都成了家,况且他已经独自建府了,接下来就是娶一个安家顾室的女人,也好替他在母亲面前尽孝。
脑海里突然浮现刚刚与自己一直相对的人。
他可是长了自己六岁。
眼神一暗,像是想起了什么,早年里听说晏氏为景贞谋亲事,但即使有钦慕的女儿家愿意嫁,女子的父母也是不同意的。
他这一生怕是……
刘显把信折好,研墨回了如常的几句,安排了刘轼回京的时间,在信末对于自己的亲事也只提了一句:娘做主就好。
第十二章
刚掀了营帐厚厚门帘的一边,扑面而来就是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点点雪珠子,匆匆一瞥,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
晏良心情很好,这个时候又收不住一股好奇劲,转身进里拿了刘显昨日的大氅,系紧了,躬身一掀,就走了出去。
雪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很大了,但是营帐顶盖上都积了层,看来夜里就落了雪。
赫舒在喂马吃草,见晏良出来了,急忙跑了过来:“公子怎么这就出来了?侯爷呢?”
晏良觉得这句问话怪怪的,但也说不出哪里怪,望了望远处巡防的兵队,漫不经心,“还睡着呢……”
他走的时候,刘显睡得很沉,嘴唇抿着,一副很刻板的模样,晏良摇摇头,怎么睡着了还是这样……
赫舒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继续去照看马,便见晏良身后又走来一人。
是刘显。
“侯爷。”赫舒恭敬行礼,晏良回身笑了笑,有点无聊地跟着赫舒学:“侯爷。”
刘显点了点头,抬头看天,“下雪了,不过午后就会停,到时候再带你出去”。
“不着急”,晏良紧了紧大氅,也不计较刘显的无趣,“我刚刚看了看巡营的将士,这个时节怎么还是十五人一对?”照常应该是五人一队,只有在战时警戒的时候才会扩充到十五人。
刘显看了眼赫舒,后者随即退下。
晏良揉了揉鼻子,见刘显眉头又拧了起来,忙放下手,“要不咱们回去吧”。
“好。”
“你来之前手下的人汇报说,有渔民曾在浙朔交界的海面见到了倭寇的船,不是战船,是小型的渔船”,把人送进营帐,刘显就让人摆上早点,“你先吃点,药我已经着人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