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沈墨辙今年已经是花甲之年,但是却仍然精神矍铄,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丝毫不显浑浊,而是神采奕奕。他在看见陈深将门闭上后,便放下了手上的书,起身要替长宁拉开凳子。
“都说过不必了。你多大年纪了,不嫌麻烦吗?”长宁拉住了沈墨辙的手,而后将他扶回了凳子上。
沈知州闻言大笑,眼角的纹像是有了生命,回答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多大年纪了?可不是和你一般年纪吗?”
沈墨辙的回答让长宁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的沈大老爷,您身体哪不舒服了?”长宁边问着,边伸手捏住了沈墨辙的下巴,晃了晃示意他张开嘴巴让他瞧瞧舌头。
这样放肆的行为让沈知州不由得皱了皱眉,要知道在他的一生里,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人敢这么做了。但要是追溯起来,再上一次的“欺侮”还要算到他七岁那年。不过,即便是那时也只有眼前这人敢这么做。
“把手放开,怎么这么放肆。”沈墨辙沉声道,听起来有几分佯怒。
而长宁闻言也非常听话地松开了手指,但而后,长宁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了沈墨辙的双颊。挤得沈墨辙的那双唇往外嘟了出来。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头儿这样嘟起了嘴巴,竟然也是别样的可爱。
长宁捏着沈墨辙的脸颊,肆意地朝沈墨辙扬了扬眉:“我怎么放肆了?我同弟弟玩玩儿都是放肆吗?恰才是谁说我俩一般年纪的?”
沈墨辙闻言怒目,瞪着长宁的双眼快要冒出火来。
沈知州今日的心情确是不错,所以在长宁刚进门的时候还有着闲情逸致与他调笑。长宁先前捏住他的下巴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当然,现在他也没有真正意义的生起气来。可是,他的这个哥哥真的是让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七岁不顾父母反对离家修仙开始,到四十七岁经历了那样震动天下的大事,再到今日这样落魄的地步……竟然还是和当年出走时的性情一模一样。而且还是那么喜欢闹他!简直了!
“别闹。”沈墨辙拍掉了长宁,或者准确的说:他的兄长沈墨轲的手,保持着他那佯装生气的样子道。
沈墨辙理了理衣襟,顺了顺自己的胡子,又是气又是无奈道:“都是六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喜欢玩这种把戏。”
“六十岁了你也是我弟弟。你不想端着,想要找人闹,我这做哥哥的当然要陪着你了。”化名长宁,实际为沈墨辙失散多年的兄长沈墨轲正色的训斥道,“你说,是不是你先闹的。”
“……”
沈墨轲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沈墨辙顿时哑口无言。从小他便从来没有在嘴上说过过沈墨轲,先前在家中时沈墨轲只要逮着父母见不着的机会就会可劲儿欺负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莫见一人已然鬓发花白,一人落魄如斯,竟然在兄弟吵嘴这事儿上还是这样。
罢了罢了。
“料你也不是身体不快,瞧你那开心的样子。所以说吧,找我来是为何事?”沈墨轲替沈墨辙倒了一杯茶递到了他的面前,“话先说在前头,我闹你的时候,弟妹不在,我可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可不许怪我啊。”
“……”沈墨辙对沈墨轲的各种蛮不讲理早已经习以为常,但被弄的哑口无言还是颇为郁闷,沈墨辙闷头抿了一口茶。
见状,沈墨轲倒也没有再添油加醋了。
“原本好好的心情都被你给搅坏了。”沈知州撇了撇嘴,又将沈墨轲重新给他倒上的茶喝完了。
“这不是为兄看你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先犯个错,让你也有犯错的余地么。”沈墨轲看着沈墨辙,而自沈墨轲的话出口,沈墨辙脸上惊讶和尴尬的神情一下也没有掩饰住。
今日,他的确是高兴,却也的确是有些事情有求于他的这个哥哥。
沈墨辙自认这六十年来,能从他脸上看出情绪的,伸出手来认真算也不超过三个。而能够看得最为透彻,最为清楚,沈墨辙最瞒不过的,大约也只有他的这一位兄长了。
“是不是想出远门了?”沈墨轲道。
“……是。”
沈墨轲皱眉:“我不是才嘱咐过你近来的身子不太好,让你能待在宅子里便待在宅子里么?”
“我知道。”沈墨辙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说话的声音颇虚,缓缓地、慢慢地叹了口气而后道,“但是实在是当年的老友相邀……此番不去,日后恐就……”
沈墨辙的话未说完。
然而他那话语中的音节却在空气中缭绕,闻言,沈墨轲却也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沈墨轲将手覆在了沈墨辙放在桌子上的手上,虽然隔着纱布,但是沈墨轲也能从指间传来的微弱触感感受到沈墨辙手上那些褶皱的皮肤。
交覆的双手,相望的对人。他们两人本是最像的两兄弟。只是一人不顾父母反对登了仙途,一人顺从父母之命从了仕途,两人相隔的距离,从那之后……便成为了难以逾越的深壑。
此番两人能相对而坐,若不是因了前些年的意外,沈墨轲意外下山。不然,恐怕两兄弟再不会拥有这样对席而谈的机会。
所以,若是说沈墨轲对于“那件事”憎恶么?悔恨么?却是不一定的。
“当然要去见的,活着不就是为了与这挂心的三两人重逢吗?”沈墨轲边说着,边开始着手解开右手指尖上缠绕着的纱布,“约定的地点在何处?”
“河东邺城。”沈墨辙道。
“那还真是有点远。”沈墨轲右手上的纱布一层层的被剥下来,他低垂着眼眸,望着沈墨辙双手的眼不再是像一开始进房间时那样的神采奕奕。而是敛起了光,倒是和平日里瞧着沈瑛奈的目光差不多了。
“但墨辙你向来懂事,这已经是你们能够约见的最近的地方了,对吧。”
沈墨轲的手若是忽略其上的那些仿若刻印在手指之上的细密符文的话,简直是好看的仿若神物。皮肤白皙且极薄,手指匀称修长如葱削,指节丝毫不突出。那双手仅是一瞥就能夺去人的视线,像是由巧夺天工的工匠用上上品白玉精心打磨的工艺品一般。
但是如今之上却密布着一条条黑色的符文,甚至连指甲之内都无所幸免,像是沿着骨头,从骨头之中浮现而刻印在皮肤之上似的。
沈墨轲望见了自己的手,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动,而沈墨辙看着眼皮却忍不住抖了抖。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也忍不住攥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但他也知道纵使他再度开口相问了,他的兄长对于这件事也只是会轻斥道:“凡修的事情你知道了有什么用”,而对他所经历的,单字不提。
若是沈墨辙再问,沈墨轲也仍旧不会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在意,你在意作甚。”
“计划什么时候出发?”沈墨轲问道。他边问边掀起了沈墨辙的衣袖。搭上了沈墨辙的脉搏。
虽然已经得到了兄长的应允,沈墨辙却还是觉得有些愧对沈墨轲。
“我的身体,什么时候出发合适?”沈墨辙小声地问道。
“你都一把老骨头了,坐马车都会颠出毛病来。你说什么时候可能合适?”沈墨轲瞥了一眼沈墨辙,目光中颇有些微怒,说话却仍是平缓地,“但是幸好如今只是夏末,再晚一些我就不会同意你出远门了。此番我会跟着你一起,不必担心,咱们慢悠悠的去吧。”
“哥哥您也要去么?可是河东邺城不是有……”沈墨辙的这句话竟然又是没有说出口。
虽然沈墨轲不让他去查他背后的事情,但是沈墨辙了解他的兄长,这么多年都了多没变,怎么可能会做出勾结魔族、残害同门那样的事情呢?
他的兄长被那样诬陷,被那样的百般侮辱,曾是一世英名、名震天下的凡修,竟成为了如今这样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不能用自己的样貌生活的模样。
都是因为那个地方。
河东邺城虽不是该派主城,只是有着一个小小的分宗,但是那个地方,沈墨辙却也一个字也不愿意在沈墨轲面前提到。
“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我们只是在那里见见你的老朋友,又不去招惹他们。”沈墨轲将沈墨辙的衣袖整理好,拢了拢袖子,他知道他的弟弟在避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