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少年眉目之间满是嫌弃,他也有些讪讪,毕竟忘了人家生辰随手弄了盆多肉植物充数实在不讲究。折玉是皇后嫡子,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各种金灿灿的宝物中那盆小小的冰灯玉露更是让人不忍心看。
他以为这东西早就被丢弃了呢。
“嗯……”
内室忽然传出一声低吟,声线是罕见的低沉华丽,带着点睡意朦胧的慵懒。
应珣的腰间玉佩忽然掉到了地上,淘气地跑远了,他暗叫不妙,蹲下身子飞快地将滚动的玉佩按住,然后做贼般地抬眼。
这一眼,他没看到天花板上那颗清辉皎皎的夜明珠,没看到夜明珠连缀下来的轻薄鲛纱,没看到羊脂暖玉堆砌成的大床,没有看到床上青光流泻的玉枕。
可他的目光偏偏透过鲛纱,漫过玉枕,沐浴着夜明珠的光芒,落在了那个躺在床上的背影上,他的长发如水墨在锦被纯白的底色上蜿蜒流淌。
应珣忽然觉得,这屋内一切极尽奢华的陈设都存在得如此理所应当。
他值得。
“应珣?”
轻轻地低唤,犹如精致繁复的刺绣浸在明澈的溪水里,悠然地在日光下浮动,溪水借来了天空的碧蓝,刺绣夺去了太阳的灿烂,那么明艳的美,让人顿时忘记了世间所有。
低沉,华丽。
这样好听的声音。
闻声,应珣连忙双膝着地。
“末将上官如风,叩见陛下。”
室内一时针落可闻。
应珣在地上静静跪着,对方未说话,他就不敢抬头,更不能起身。
应珣是在这具身体八岁左右进入世界的,与折玉共度了整个年少轻狂的时光,他曾多次幻想他们重逢时的样子,却忘了彼此间名为君臣之道的鸿沟。视觉的作用变弱,听觉就敏锐了许多,他听见衣服与皮肤摩擦发出的细小声响,就像清风划过树叶般微不可闻。
衣料与地面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他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了截明黄衣衫。
显然,对方就立在他面前。
应珣感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身上,就如对方白皙的手,不轻不重地拂过他的眉梢,眼睫,嘴唇,并在那里缓慢暧昧地游弋着。
他却一直没叫他起身。
应珣跪得笔挺,却生生将头垂低了些,拼命想要表达出“我很忠心我很谦卑”的意思来:“这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节奏?”
“……”
一只手挑起了他的下巴。
皎如秋月,艳停春水,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嗯?”
那时正是少年意气、怒马鲜衣的年纪,理应是看尽繁花,品尽诗酒,独独他选择了沙场。漫天残红如血,厮杀过后的土地呈现出凄艳的紫色,少年将军独自坐于高地,俯视着荒草地上密密匝匝的营帐。
“看998,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
少年慢条斯理地将银枪上的鲜血拭去:“怎么不说话了啊,怀孕了就赶紧说啊,大家一起帮你想办法。”
“嗨呀你急什么,不就是逆袭当男主嘛。”
朔风阵阵,黄沙漫天,少年将军起身振臂,尖锐枪锋将空气撕裂:“折玉小时候的确漂亮得招人喜欢,不过就你那外貌描写,呵呵,娘娘腔。”
当时年少轻狂,看了眼剧情他便开口嘲讽。
现在,他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森森恶意。
那是足以与声音相配的倾世容颜。
这样的华贵艳丽,直叫人想要跪倒在他面前,祈求他一丝一毫的垂怜。而他眉目间又不经意流露出股威严之意,一举一动虽然慵懒而妩媚,却极具雷霆之风。应珣不是没想过家人式的温馨重逢,可自他听到对方声音的那刻起,膝盖不自觉地弯曲,血液中的臣服因子刹那相聚,牢牢控制住了他的意识。
天生王者。
不愧是原剧情中洛芷最喜欢的男主。
应珣从心底发出绝望的哀嚎。
“完了,我的任务肯定废了。”
“应珣。”
闻人轩俯下身来,应珣正对上他的眼睛,是狭长的凤眼,华丽而尊贵,纤长浓密的睫羽上下相合,在眼角斜斜地扫了上去,目光流转间尽是浑然天成的慵懒魅惑:“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你见到我不需要下跪,不需要称臣。”
“你怎么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呢?”
夜深露重,月光如水银泻地,铺开一片冰冷的苍白。
室内烛火彤彤,牡丹暖香燃得正好,馥郁的香气盈满了整间屋子。
两人席地而坐,长条梨花木矮桌横在中央,桌上别无他物,唯一盏雕花玉壶,几只酒杯而已。年轻的帝王斟了杯酒,清澈的液体自瓶口流出,在空中形成优美的水柱,袅袅碧烟于液面扶摇而上,氤氲了彼此的面容。
暖玉生烟。
蓝田地下沉寂百年,一出世便是只帝王才有资格享受的千金佳酿。
“山雨欲来、大厦将倾之时将军力挽狂澜,佑我璇玑;于鞑虏之手收回疆土,扬我国威;五年戎马从未有过败绩,立下汗马功劳。赏你金银玉石、尊号爵邑,你不肯要,于是我赐你流云甲,赠你盘龙枪。”
“可这一次,我已赏无可赏。”
应珣动了动唇,刚想说这都是我该做的,然而话还未出口,对方先洞察了他的心思,轻轻笑了。他的容色本就极其艳丽,这一笑如春日漫山桃花绽放,十里红云绵延到天上,满是炫丽的霞光:“不,我该谢你。”
“并非帝王的恩典,而是来自故人的感激。”
应珣接过酒杯。
杯子小巧,杯身轻薄,通体碧绿,触手有些微凉意,而酒液清澄。他仰头尽数饮下,只感觉有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肺腑,辣意漫到眼眶,叫人不禁呛出泪来,而当辛辣渐渐退去,馥郁芳醇的香就一点一点,盈满了口腔。
“第一杯,谢年少相知,深宫予清欢。”
第一次遇见折玉,是什么时候呢。
应珣已忆不起是在哪座宫殿,作为护国将军唯一的公子,当今皇后的亲侄子,他自幼便可自由出入宫廷。当时他似乎在抓猫,小东西为了躲他跳上了几米高的宫墙,他也跟着上去,最后猫毛没摸着,倒是不留神回身一碰,搭着的梯子就这么倒了下去。
当时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你在做什么?”
少年屏退了下人独自散心,不期然瞧见墙上缩成一团的身影。
应珣面无表情:“看风景。”
少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温暖的模样。
“下不来了?要不要我帮你。”
他伸开双手,唇角微微挑起:“跳下来被我接住,或者等别人发现你。”
“……”
最后他纵身一跃,两人滚做一团,应珣也不客气,重重把人压在了青草地上,还未等他平复突然加快的心跳,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上方是少年笑意盈盈的眸子:“应珣是吗,我常听母后提起过你,你比我想象的,有趣得多呢。”
低沉华丽的嗓音轻轻响在耳边。
“第二杯,谢临危请命,护海晏河清。”
五年前外敌入侵之际,应珣做了最为艰难的抉择,最后他不顾白球的劝阻硬是请命入军:“真正的沙场,血液凝固发紫的模样,兵临城下的压迫感,号角如雷于苍穹翱翔,那些兵书之上的运筹帷幄,金戈铁马的豪情壮志,我想去亲身体味下,这一世我不能白活。”
被少年眼底的锋芒震住,998沉默了半天,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时年少的帝王刚刚继位,看似平和的朝堂之下暗流涌动,恰逢游牧民族入侵,外忧内患山河飘摇。应珣伴君左右,看着少年夜以继日地批改奏折,眉目之间总是流露着倦意,便再也不忍心去惊扰对方。
我愿为你,为璇玑做点事情。
也是为了磨练意志,为了锻炼我自己。
他清晰地记得临行前夜,两人于月下对饮,说是为他饯别,却一直是对方在自顾自地灌酒,那种近乎自残的折磨,他看了都觉得难过。
最后少年是被他背着回宫的。
应珣走着走着,忽然感到颈间的湿意。
与众人一样,他也认定他会身殒沙场。
所以才会那么,那么深切无助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