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靠在窗台,这里是二楼,夜里开着灯,远处都能看见
只希望远处的人真能看见吧
许宁心里默默许下了愿,接着装作不经意间熄了台灯,又再次打开
嘴里念叨着,“哎,这灯怎么好似坏了呢?” 在旁边看守的人不耐烦之前,这灯,明明灭灭,已经是三下
这不起眼的三下,却有可能起到鸿雁传书的作用 许宁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见旁边的人没有反应,他才松了口气,房门却在此时突然被人撞开! “混蛋!” 刚刚才走的那小头目冲了进来,上来就在许宁下巴上打了一拳,把许宁打倒在地后,又咒骂周围的属下
“你们怎么看的人!” 许宁有点头晕,撑起身子咬牙望着他
他特意等着这人出去了才行动,他不是已经出了门了吗,在堂屋里不该能看到台灯才对!就算看到了,谁又会在意这些细节? 许宁却没有预料到,这个头领却不是普通人
因为常年跟着一位口不能言,作风冷厉的长官,贴身的下属们已经培养出了观察细微的本领,是以他才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许宁的不对
只见这领头人走上前,一把抓住许宁的领口
“说,你给谁传讯息!” 他这次不再客气,该动手就动手
见许宁被打得吐血也不说话,眼底一抹狠色闪过,他正准备把这人打晕,赶紧撤走
楼下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大门被人猛地撞开,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快步上楼
小头目赶紧摸枪,和下属们一起戒备地看着大门
“谁?别动,再动我就——将军!” 他的下半句话却咽回了嘴里,目瞪口呆,像是不敢置信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穿着风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夜色撩乱了他的额发,呼吸也是凌乱的
皮质的黑手套用力扣着房门,几乎按出一个引来,嘴角紧绷,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那双仿佛要点燃的黑眸环视着屋内,最后落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许宁身上
这一刻,瞳孔,蓦然缩了一下
灯火明灭,代替语言传讯
这是许宁自制的暗号,这么多年来风雨走来,这个小把戏意外帮了他很多次
而没有人知道,最开始,这个讯号不过是师徒两人闲来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小游戏
段正歧捏紧手指,几乎是一步一步地,走到许宁面前
他蹲下身,轻轻拨开许宁凌乱的头发,摘下他折断的眼镜
在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时,纵然是冷硬了多年的铁心肝,此时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小哑儿,既然你没有名字,我就替你取名
】 【叫你正歧可好?】 段正歧深吸一口气
既已替我取了名,为何又要丢下我
第6章 分 “少爷,少爷
” 耳边隐约有叫喊,许宁正打着瞌睡,闻声揉了揉眼抬起头
“嗯,怎了,槐叔
” “小哑巴又不知道去哪了!”老槐操着心走过来,“这可都一天了,您就不担心吗?” 许宁揉着眼睛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夕阳已经西沉
“我竟睡了这么久
”他叹道,“怪不得头这么疼,槐叔,快帮我揉揉!” “揉,我给你揉!”老槐走上前,气呼呼地帮他揉太阳穴
“您也该消气了
那孩子还小,您可是大人了,怎么还和一个小孩置气呢
何况那娃儿天生残疾,又无父无母,您都不知道可怜可怜他
” 许宁笑:“我哪用得着和他置气,我是——哎,疼疼疼!槐叔你轻点,这力气都快我脑袋揉扁啦!” “您头还疼不疼了?” 许宁苦笑:“不疼了,不疼!我出去找人还不行么
” 他披了件衣服站起身,无奈道:“当初不知道是谁不赞成我收养他
现在心眼可偏了,他是小,可我也才十六呢,也不知道心疼我
” “那时我不赞成您捡个孩子回来,因为养人不像养猫养狗,就算猫狗也不能养了就随便丢,何况人呢
我是怕您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出门找他去
” 在槐叔的唠叨刺穿耳膜前,许宁瘸着脚连忙躲出门
到了院子里,他看着暗下来的天色,看了眼自己还没养好的脚,叹气道:“我这做了什么孽啊
” 至于担心那臭小子? 许宁可没槐叔那么淳朴,几个月相处下来,足够他了解小狼狗的本性
这小子要是能让自己吃亏,他就不是属狗的
他一边撑着拐杖,一边顺着坡走出院,脑子里还想着白天和小哑儿争执的事
其实也不能说是争执,因为是许宁单方面的发脾气
有一句话槐叔没说错,许宁的确生气了
或许用生气也不足够形容,他是动了怒
事情起因在村长家的儿子昨天出门,到了半夜都没回来
问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同伴,也不知道那小孩去了哪
这个急坏了大人,发动了半个村子的人出去找,到天明,才在村外的山顶找到了那孩子
听说当时那小孩浑身狼狈不堪,更差点被野狼叼走
小孩找回来的那天早上,许宁就把莫正歧教到了屋里,问了他三句话
“如何做的?” “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到后果?” 当时得了回答后,许宁气得就把书甩在哑儿脸上,立刻就把人赶出了屋子
说回来这小孩脾气也是倔,索性一整天都没回来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宁也不那么气了
毕竟孩子是自己捡回来养的,哪能不心疼呢
可是他在村里走了几圈,走得脚都疼都没见着哑儿,心肝的火气又渐渐冒上来了
好小子,躲哪去了,让我找到了不一顿好揍
这时候的许宁还年轻,脾气也是有的,奉行的更是棍棒教育,心里正琢磨着等找到了人怎么揍一顿才好,脚下却因为走神突然一崴,整个人都差点摔倒山坡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黑影从暗处蹿了出来,猛扑在许宁身上,才堪堪把他拉了回来
许宁有些惊魂未定,看了眼脚边滚下坡的碎石,喘了几口气
可待看清怀里紧紧搂着自己腰的人后,火气又冒上来了
“你一直跟着我?”许宁上去揪哑儿的脸蛋,“看着我跟个傻瓜一样满村的找你,开心吗?” 哑儿紧紧扑在怀里
他低着头,许宁也不能看见,小哑儿脸色发白,眼睛通红,整个人喘气都是急促的
慢慢地,许宁也能发现他情况不对了
他感受着怀里孩子抖得跟中邪似的身体,感受着他抱在自己腰上的力度
许久,许宁轻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
” 莫正歧却不说话
他心里恼火着呢,又气又怕,气自己也气别人
他今天白天在屋外蹲了一天,在许宁刚出门时就跟着了,一直跟着他一路
在看见许宁到处找自己的时候,小哑儿心里是又酸又甜,好不是滋味
他想到早上村长那傻儿子被人找回来的时候,也是一群人围着他转,担心得上蹿下跳
哑儿是孤儿,没做孤儿前也没体会过被人关心的感觉,当时心里看得可嫉恨了
他想,世上会不会有人也这样担心我呢? 在看到许宁出门找他,拐着脚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他那对别人受宠爱的嫉妒,又变为了对自己的恼恨
明知道先生脚不好,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呢?可是现在出来了,先生会不会更生气? 这样纠结着,一直拖到刚才,看到许宁差点摔下去,小哑儿顿时急得什么念头都没了
他当时心里想,要是先生没了,我也不活了! 是真这么想的
一株生长在腥风苦雨里的野藤蔓,好不容易找到了愿意让它攀缠的大树
大树给它遮风,给它挡雨,渐渐地,它们从根系到枝叶都紧密缠在一起,要是哪一天大树倒了,藤蔓还怎么活呢? 许宁牵着哑儿的小手,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才多大的孩子啊,一点事就吓成这样
自己至于跟他置气吗? 他对自己道,改不过来,就让他慢慢改
这孩子之前活得太艰难,养成这么一幅狼狗脾气,但是跟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会好的
总有一天
两人手牵着手回到院子门口
这时许宁心想着,总要把今天这事给解决了,才好谆谆诱导,于是就又把白天的话问了一遍
哑儿不能说话,只能点头摇头,或者在许宁手心写字回答他
这几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不少字,天赋让许宁都吃惊
“我知道你是想为自己出气,那些孩子平日里尽是欺负你
” 他们站在院子门口,许宁说:“我并不奉行以德报怨,但是凡事要有度,正歧
人家欺负连你,你还回去是应该
但是你也不能因为别人折了你窗前一枝野花,就去把人整个屋子都刨了
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哑儿低着头
许宁叹了口气,“这个季节山上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你把人家引上山去,万一人真被野狼叼走了呢?到时候你不会后悔吗?” 莫正歧心里冷笑,想起昨天白日里,村长家傻儿子在他面前说的话
“小傻子,别以为你找了个靠山,我们就会怕你!” “不就是一个瘸子么!” “等他厌烦了你,丢弃了你!看我们怎么整治你!” 莫正歧当时眼睛都红了,他想冲上前去揍那胖子一顿,但是知道他们人多自己打不过
他想起许宁教他的以退为进,便暂时忍了,直到找了空子趁只有胖子落单的时候,才把人引到山上,并让那傻胖子掉在坑里出不来
他做这些的时候只顾着解气,根本没想过后果
在他看来,这样整治胖子都是轻的
胖子侮辱了先生,还说先生要丢了自己! 就是让胖子真被狼吃了,那又怎么样呢? 许宁看哑儿低头不说话,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正歧
” “你看着我
你是真不知道后果,还是不管后果怎样都无所谓?” 小哑儿抬头看着许宁
他不想骗先生,所以没有回答
许宁懂了,眼中爬满了失望
他没想到哑儿小小年纪,却这样轻视生命
“你今晚不用回屋了
” 他松开哑儿的手,转身就走
哑儿急了,要去拉他,却被许宁避开
“去柴房里思过,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 许宁把小哑儿关进柴房里,把门锁上
哑儿是真急了,他拼命砸着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许宁硬了心不搭理,转身就走
“啊!” 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宁脚步一顿
难以入耳的嘶吼,像是放了一块燃烧的碳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小哑儿拼命发出声音,他想要许宁回头
这样许宁的背影,就好像胖子说的话都成真了似的
【他不要你了
】 【看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像噩梦一样噬咬着哑儿的心神,促使他用尽浑身力气捶墙呐喊,只为换许宁回头
然而许宁终究是狠了狠心,没有回头
那时他想,哑儿心性太野,心中又没有敬畏
不好好教训他一次,以后恐怕要出大事
然而,他却没能等到以后
当天夜里,许宁接到城里家仆传信,急匆匆地返程
因为过于情急,一时竟忘了哑儿
等再想起时,却木已成舟
沉疴难返
从那以后的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
许宁多次梦到那一夜,梦中哑儿撕心裂肺的啊啊声,那一下下捶在墙上的闷声,都让他愧疚难当,心痛难忍
被从树上生生拔断了根系的野藤蔓,还有谁为它遮风挡雨? 天光大亮,许宁睁开眼
他有些懵然,好像大病一场后浑身无力;又好像他十六岁那年,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大汗淋漓,不知今夕昨夕
不知道躺了多久,许宁的神智渐渐回笼了
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自己传讯不成反被人发现
许宁心下一凉,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他手一用力,这才发现不对
他正躺在一张床上,手下触感丝滑,是上好的丝被
而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许宁顺着微弱的晨光望去,只能大略望见一个笔挺的侧影
那人手里捧着书,读得专注
可这样的气氛下,却怎么看怎么显得诡异
“你是谁?” 许宁沙哑着开口
看书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有那一瞬,许宁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让他痛悔不已的夜晚
第7章 醒 “你是谁?” 在床上的人有动静时,段正歧就注意到了,然而他没想到自己会等到这么一句话
听到询问的那一刻,段正歧有那么一会出了神
因为许宁那一问,让他想到了十年前
然而今非昔比,一切都已经不同
他已非吴下阿蒙,而许宁没能认出他
段正歧放下书向窗边走去,想自己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试着像以前那样握起许宁的手,在他手心写字,却看到许宁戒备地退后,警惕地看着自己
段正歧一愣,那一瞬,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透
他这才明白,许宁的那个问题,不仅藏着对面相逢不相识的讽刺,更是十年离别的岁月间隔,以及各自拼搏忙碌的生疏
十年,小哑儿长成了将军,也让他们的人生被一条深渊隔开
或许再也不能重合
许宁一愣,不明白对面的人脸色为何突然黑了下来
这个陌生男人深深看了自己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留下许宁一个人茫然无措——这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这毕竟只是个插曲,陌生人的情绪和他没有干系,许宁时刻谨记着自己的处境,牵挂着槐叔的安危
他不顾身上的疼痛,硬从床上下来,想要把事情探个究竟
这时,又有人进来了
“许先生,医生说您需要静养
” 来人一进屋就看到许宁擅自起身,微微蹙了蹙眉,又开口
“如果您是担心您家仆的安危,也许不用这么着急
”说着,他一侧身,一个人影从他背后钻了出来
“少爷!” 槐叔扑了过来,“您怎么伤成这样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他一边扶着许宁,一边愤怒地盯着门口的人
副官尴尬地咳嗽了几声
“这是之前我们办事不力,误伤了先生,此事将军已经做了处罚,以后不会再有
许先生自可不必担心,您是将军的客人,自然就是我们的贵客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张三少的事也暂不再提
” 听到这里,许宁再不能察觉出不对,就是白活了二十六年
“将军?”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一位
”副官笑道,“我们将军最是仰慕读书人,知道有人那样对先生,可是发了好一通火
”这后半句话可是真的,当晚伤了许宁的孟陆,现在还在刑房吃鞭子呢
许宁想起刚才出去的那黑脸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身上却有极重的威势
这样的人,如果自己见过不该没有印象
可若真是没见过,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本来应该争锋相对的两帮人,为何对方这么礼遇自己? 事情想不明白,许宁也不想再在对方面前露了怯
他说:“我想再见贵将军一面
”顿了顿,“为各种事由
” 副官可惜道:“那可遗憾了,将军刚刚有急事出门,这几日可能都回不来
” “那……” “先生自然也该好好休养
”副官笑面道,“既然是我们的人打伤了您,自然该我们负责任
您就不用担心,在这里好生养伤就是了
” 许宁脸色冷了下来,虽然他不明白事情原由,但总有一件事确定,这些人现在不准备放自己走了,说难听点,他被软禁了
副官看这屋内两人脸色,知道自己不宜久留,留下一句先生有事再吩咐,便忙溜出了门去
到了屋外,他不由深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