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镇国大长公主要夺权,越发跋扈
我却听知情的说,那位大长公主压不住人
她要升迁一人,朝廷里头要调动四五个人
这没几下,将圣人的臣子换下不少,惹得天子不快
几次要回宫,只身体不许
还有件大事情,便是尊公主出使松谟,与突厥商讨松谟城归属
这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也不知道怎的,朝里那些拗相公们都松了口
大约是上面两位都默许,他们也不敢触霉头
我听闻,御史台上奏骊山,尊公主逾制用金玉车舆,却也不见圣人发火
只怕这皇太女之位跑不掉了
再则,皇后去六御宫
明面说祈福,实则怕是择女弃母,免谢家再坐大
都说皇后怕是...要死在六御宫
” ...... 楚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待她说完,天色已晚
闻人贞让她留下城中住址,打发她离开
自己往书房,秉烛夜书
“...尊公主出使突厥,事不关营州
然京中一旦异动,成败尽在将军
此事不可不三思
将军有三利三弊,其一、营州屡经兵事,将疲兵乏无力大战
其二、将军在外,虽宗家未有实权在手
郡主又分心西南,在京谢......” 正写到一二,忽然声响
她走至窗边,推开见残月有缺,银辉不减
窗台上静静放着一支桃花,只开了三四朵,余下还是花蕾
桃花花瓣娇嫩,在夜风中微颤
,宛如美人含羞带怯
已经一战成名,千秋功勋在身的少年将军
踏着月色,奔驰数百里,只为送一支桃花到她窗前
夜风动铁甲,新月开桃花
你深情自不假,可我心中故人放不下
为你守城为你战
为你劳心为你叹
非是无情非有意
只恨人心说不清
☆、第 128 章 太极宫新殿书房的灯火,经常深宵不熄,一直燃到天明
宫婢们都知道,不可打扰镇国大长公主处理国事
而景睿之知道,留个自己的时间不多
她每时每刻都在沉谋重虑,唯恐疏忽一处,最后功亏一篑
她最善顺势而为,以小博大
可此次,赌注不变,而其中凶险却多了许多
她甚至偶尔会恍惚,如此值不值?以天下为赌注,只为换人坐庄
她本可不必如此冒险,却又不得不如此
收敛所用杂思,景睿之拿起西南都护府的军报奏本
不论这次会不会到达,西南那片沃土,她志在必得
云滇虽偏,却是地广物博
西可遏制吐蕃,南可进文单——天朝上国的土地永远不会嫌多
景厚嘉上位后对周边诸国甚是警惕,桀骜不驯之辈,一律赶尽杀绝
顺从归降者赏赐联姻不绝,亦要派遣天官监国,建立都护府
故而如今与大尚边疆相邻已无独立属国
可这在景睿之看来还远远不够! 番邦蛮夷,弱则谦卑,强则盗寇
金银和女人只能满足他们一时,他们会越来越贪心
大尚国兵马所能踏足的地方,就不该有酋长土司!不论是山上的,还是海边的,天下的百姓知道长安、知道天子就足够! 景睿之放下朱笔,又拿起户部尚书杨照的奏本
果不其然,说的是盐茶新法之事
好在顺利,免了景睿之劳心
听环佩玲珑,声声叮咚
看玉阶罗袜,步步生花
景睿之目光慢慢往上,对上谢元灵清幽的眼
历经世事岁月摩挲,大尚皇后眼眸依旧像宣州山涧的泉
沐着阳光与微风,清澈微涟漪
“你怎么来了
”景睿之皱皱眉
谢元灵见她坐在地毯上,手支着膝盖,一只腿盘着
说话间甩了甩手里的奏本,看起来极为不耐烦
谢元灵心中涩然,轻咬唇,低语:“我明日就走了
” 只轻轻淡淡几个字,却透着说不尽的委屈
景睿之将奏本随手抛到一旁,拿起茶杯:“那不是正好
免得三郎回来,你在宫里住得也不舒坦
” “我不在意他
”谢元灵在景睿之身边坐下,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让我靠一会...就一会
” 肩头的重量极轻,可却如同千金巨石压在景睿之心上
她极力维持着,让自己看起来不动声色
然而不由自主的紧绷全身,微微张嘴呼吸
她们靠的如此近,一切都逃不过谢元灵的眼
指甲掐入掌心逼退眼泪,离开消瘦硌人的肩头
她低着头,强颜欢笑道:“你总这样,让我得寸进尺不知分寸
” 景睿之将茶杯搁在茶几上,茶水溅出,弄湿了手掌和衣袖
谢元灵再忍不住,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爱慕着你
爱慕着近在咫尺的你
爱慕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你
有多喜欢,就有多绝望
即便如此,谢元灵依旧感激上苍,让她在韶华之年邂逅景睿之
可以在之后的余生中,在冰冷的宫殿里,回忆她青涩又温柔的笑
就像那山涧溪水,冰凉而温柔的划过
而景睿之永远的留在她心中
不是不恨,不是不悔
而是这一切,在每次离别时的回眸中消散
而那些思念和情丝,又在每次重逢时的凝视中缱绻
愈演愈烈
抬手装作不经意的擦干眼角的泪珠,谢元灵开口打破了这静默:“我不曾想到,你会回来
”她瞥见景睿之手上的水渍,从袖中取出丝帕递过去
接过她递来的手绢,景睿之擦着手,回道:“我说过,我会回来
” 我会回来——这一句话恍如隔世
谢元灵轻叹一声:“可你不喜欢长安
我记得,你一直说,你不喜欢长安,更不喜欢太极宫
那时候,你整日皱着眉头,焦躁不安像被关在笼子里
” 景睿之将手绢叠好递给她:“是,可我还是回到这里
” 就如同......我现在,仍陪着你
谢元灵看着那手绢,缓缓伸手推回去
她捂着唇,泪珠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滚落
她摇摇头,声色哽咽泣不成语:“不!景睿之...我不想...不想把你关进笼子里
” 景睿之一愣
捭阖纵横天下如掌中之物的镇国大长公主,嘴唇微动而不知如何作答
她一生都在囚笼之中
少年时为母亲打理后院,稍年长为宣州侯府挣扎在名利场
再后来为兄弟谋策天下
本以为离开长安,从此了然一生,江湖潇洒
可终究放不下百姓苍生,放不下长安笼中人
“景睿之,你走吧
”谢元灵突然扬起下颚,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矜持而骄傲的谢家嫡女
景睿之望着她,瘦削冷峻的脸上透着茫然
过了许久
她眨了一下眼,缓缓抬起手,用丝帕擦干谢元灵脸上的泪痕
一点一点的,轻柔的擦拭为她而流的眼泪
世人都道,她命中富贵生在宣州侯府
而她却明白,一生的转机都来自眼前的女子
因她青眼相顾,那个在困顿中挣扎的景睿之,才得到喘息的机会
不必为了家族亲人,去和那些贪蝇硕鼠勾心斗角,去对那些蠢女泼妇低声下气,去嫁给那个陌生的男人...... 谢元灵是景睿之人生中第一束光
年少稚嫩的景睿之也曾千万次在心中祈求神明相助,而谢家小娘子真如九霄的仙子般从天而降
在她将要溺亡前,伸手将她拉出深潭
在最初接触谢元灵的时候,景睿之就在想以后如何回报
然而看着谢元灵将她苦求不得的一切,轻而易举的拱手送上
景睿之在所用人的欲望中停不下来
“利用”——她日夜被这两个字鞭挞着,不得安宁不得解脱
她无法面对谢元灵,也无法面对自己
没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景睿之心中明白
等有一日谢元灵开口,她一定偿还不起
她每日忐忑不安,而机会却从天而降
可当她以为,自己将天下最好的东西拱手送上的时候
看见的,却是谢元灵绝望的哭泣
而天下大事的运转,再也不是她所能控制
立政殿的宫门重重关上,而她只能仓皇而逃
像一只丧家之犬,狼狈又不堪
离开长安的景睿之,如同荒野的孤鸿,自由的孤寂着
她在马背上想过,在舟中想过
在泰山之巅,在幽谷之底,在海滨之南,在冰川之北都想过,如何偿还
又幸存侥幸的揣测,时间或许会冲淡一切
谢元灵也许会在繁忙的宫廷琐事中忘记她
她和天子相敬如宾又互相忌惮,她和谢家相扶相持又各有打算
她忙碌着,她忧愁着,她谨慎又肆意的活着
她是大尚的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从宣州到长安,再从长安到天下
看过千山万水,见过世情百态
回首,四十年峥嵘,无愧天下,只欠一人
“我一直害怕,你忘记我
”景睿之突然低头浅笑
她笑起来如三月春风,拂面温柔
如四月春光,暖在心间
“这样,就真的谁都不需要我
” 谢元灵怔楞望着她,懵懂伸出手,却在触及她时候猛然惊醒
她温柔的看着她,无奈的叹息:“景睿之,你何必...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 景睿之怔了怔,颓然的垂下头
当所有的伪装都剥去,无所不能的镇国大长公主,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宣州侯府小娘子
看似鹤立鸡群,不过是被众人排挤
只不过,那次是谢元灵伸手
而这次,是谢元灵放手
“放过自己
”谢元灵凝视着她,这一眼刻在心底,千千万万遍
她捂着眼,似再也无法承受这痛苦,身体战栗地蜷缩成一团,哽咽挤出几个字,“...也放过我
” 从最初的最初,到最终的最终
十五年的光阴,天上的星辰也会交汇,而她们终究还是彼此的过客
谢元灵起身离开
本以为这是又一次暂别
谁知却在景睿之的温柔下变成诀别
也好也好,她心里喃喃自语:既不爱,何必强求,不如放她自由
从此相忘江湖,只需仰头见她振翅云霄就好
谁能说放手就释然,谢元灵每一步都走的心如刀割
她不敢停顿,生怕仅有的骄傲和绝决都消失殆尽
再一步,就迈过门栏
而身后,终究没有传来挽留的声音
景睿之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殿门开又关,“吱呀”一声,如同惊雷在耳边响起
景睿之猛然一惊,瞥见手里的丝帕,上面还有斑斑泪痕
霎时间,心头如被尖刀狠狠扎了一下! 经年的悔恨,在一瞬间排山倒海的袭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死死的攥紧丝帕,一拳砸在案几上,茶杯茶壶撞的梆铛作响
上元灯熄,龙已抬头
大地回春而京中局势越发严峻
各方的角斗已经从暗流涌动到剑拔弩张
皇帝在骊山再也待不住,明言清明归京
而在此之前,尊公主景秀将代天子前往巡视已经落入突厥人之手的松谟城
几乎朝野上下一致的默许,透着让景秀不得不警惕的危机感
“先生以为,当下局势,该如何是好?” 卢素人搁下蔗浆樱桃,取出丝帕擦拭嘴角,怡然道:“如今里外都盼着殿下去,殿下自然不得不去
可既未离京便有变数,何不借机多讨要些
” 景秀嘴角微微一动,心中了然
既然都盼着她走,那这践行之礼是少不得的
正合着今日朝中官员升贬频繁,可借机提拔麾下亲信
想来陛下和宰相们也愿意妥协一二
“我心中到有两处位置甚是重要
一是金吾卫将军,金吾卫虽人数不众,然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
二是太常寺少卿
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
”这两处都是正四品的要职,景秀也甚是犹豫不决,“倒要先生教我,是文还是武
” 卢素人闻言一笑:“殿下何须担心
先说随行兵马,殿下权仪同东宫
太子出巡,岂可马虎
宫禁宿卫,亲、勋、翊三卫五千人这是不能调动的
只能从羽林、飞骑三万禁军或京畿各卫调到
只怕啊,谁也不愿
” 景秀当即以手加额,笑而叹息:“先生妙计
我代父皇出巡,金吾卫先驱后殿,日夜巡察,止宿时司警戒本就职责所在
随孤往松谟走一遭,金吾卫大将军即便无意,他人眼中可就是孤的人了!” “正是
既如此,殿下何必惦记金吾卫将军之位
”卢素人怡然而笑,又道,“金吾卫上下一千八百,又不可全数调拨
如此兵马实在太少,殿下此去未免寒酸
” 景秀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 卢素人略一点头,答道:“正是
羽林、飞骑禁军不可调动,京畿各卫又要抽调往西南
殿下体恤天子,自然不会强求
然后北地毕竟险要,突厥又非礼仪之邦,况有靺鞨残部虎视眈眈
如有意外,岂是了得?殿下不如像天子讨要一样保命之物
” 景秀手指轻敲案几,心中了然
京中局势云谲波诡,自己置身于千里之外
如有异变,必定鞭长莫及
京中就算多一人替自己说话,也于事无补
还不如手握兵权实在
不说谢家,良玉必定是向着自己的
但名不正则言不顺! “各卫有兵却无权调动,兵部有权调兵却无兵可管
如此相互节制甚好
我此去松谟,要向父皇讨一道诏旨才是
” 卢素人饮了一口茶,取丝帕擦拭嘴角,徐徐说道:“我听闻前飞骑中郎将武朗一直在骊山侍奉陛下左右
他做数年了亲卫中郎将,好不容易升上去,不过月余就赋闲在家
实在可惜啊
” 景秀听她叹息,不免发笑:“亲卫中郎将之位极其重要,自不会空闲着
如今在位的是左有才,他原先是监门卫将军
现监门卫将军是原左监门中郎将
现左监门中郎将是原监门校尉潘东升
就如月鹿所说,一个萝卜一个坑
他挪了位置想回来,岂是容易?” “一个萝卜一个坑?”卢素人掩嘴而笑,错过尊公主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
她赞同的点点头:“正是此理
沈子从也是厉害,竟然能让卢佑、许天青、闻人端方等人一起为他开口说情
不过武朗此人是陛下宣州旧部,再上位不过早晚之事,殿下何不雪中送炭?运作得当,可是卖了几分人情
” 两人相视一笑,又说起突厥王储之争
此时景职在外通报,说升阳郡主来访
景如意前几日便派人递了帖子,景秀此刻想起,便对卢素人道:“先生可随我一同?” 卢素人起身欲告辞:“属下当去为殿下准备松谟之行
升阳郡主有心依附,殿下不如应允
有心政事的女子——都盼着殿下凤登龙座
” 景秀与景如意两人你来我往,客气寒暄之时
张月鹿正骑马往尊公主府而来
她身着瑞锦圆领袍,脚蹬牛皮靴,腰系蹀躞带
束发,绑一条菱格联珠红绣抹额
面上瞧着,端是英姿贵气,清润秀丽
实则心中忐忑的很,前几日刚与景秀闹变扭
起因不过是鉴青子称赞纪国公府诗书仁义——张公出钱与国子监,给考生讲课供饭之事,长安城中人人皆知
那些考生请辞,张月鹿不但不责怪,还多结了钱给他们
公主殿下便问起长安报社运转可还顺利
张月鹿心中顿时被扎了一下,又觉得当着众人面也不能撒谎
也不提活字印刷术,就说顺利很
神情难免得意了一丝半分
张月鹿下马往门口走,就听后面纸砚喊道:“小娘子
” 她停下脚步,见纸砚欲言又止,不由诧异
眉梢一挑,坏笑问道:“怎么的?不就是和小崽子相约上元灯节给我撞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