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见这十多岁的少年心高,不以为意,倒有几分爱才之心,笑道:“我的确没什么能指点你的,可是我却有堂主之命要用到你
太子有侍卫不日便要来叩山,你第一个迎战,我给你殿后,敢不敢?” 这少年正是方欣,他闻言怔忡片刻,随即想到当年上山前结拜兄长告诫他武开阳为人的话,直觉武开阳有诈,一定是设计来诳他,便把脖子一梗:“凭什么让我第一个迎战,你是大师兄,你怎么不迎战?偏偏要给我这个排十二的小辈殿后?” 武开阳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给了少年一个露脸的机会,这小孩却往后缩了! 武开阳脸色一沉:“如今我说话就是堂主在说话,你不干?我命你干你就得干!否则家法伺候!”武开阳嘴里‘家法’二字话音一落,他目光一凛,便向众人中的执法弟子射去
执法弟子被武开阳的眼神盯得一个激灵,他们从前哪里敢得罪方欣这样的明日宗师?可这时代堂主大师兄有令,便只得扛过杀威棍把方欣围住了
方欣从未被杀威棍围过,这些年最有威望的二师兄封淳来无影去无踪,弟子之间的纪律早就松弛了,白虎堂原本起家于杀手阁,杀威棍是为了严明杀手间上下尊卑的,自然是粘过血,打死过人的
至于后面杀手阁归顺了朝廷,成了白虎堂,这些年,杀威棍不过用于打那些偷懒耍滑,不好好练功的弟子的屁股,倒是通通遗忘了它的初衷了
事到如今,方欣的目光往每柄玄铁制成杀威棍上一扫,只见上面黑漆漆的都刻了一个“杀”字型的凹槽,里面殷红渗人,全是旧人的人血染成,如今排列一站,更显阴森
少年心下不禁抽了口凉气,脑中回想起结拜兄长对武开阳的八字评语:“城府险谲,心毒手绝
” “我……我不听你的,我……要等师父闭关出来了为我主持公道
”方欣道
“嘿嘿……”武开阳笑了笑,“我如今就是堂主,你不听堂主的,是要‘覆倾’么?好,有种,拿刀来!”武开阳口中刀字刚落,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把锃亮的开山大刀
站在武开阳身后一个弟子,连武开阳什么时候动得手都没看清,只感觉指尖一凉,手里的刀就跑到了武开阳掌中
所谓‘覆倾’,也是当年白虎堂还是杀手阁时就有的规矩
杀手阁中,入阁前十名顶尖杀手除阁主外,依次排名,称之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至于十师兄
若客人有单,大师兄可以先挑,大师兄不接的单,二师兄先挑,以此类推
因而排名越往上,越是轻松而酬金丰厚的活儿,排名越是靠后,越是吃力不讨好,或极其危险命悬一线的差事
若是前九位都不接的单,第十位就必须接
所以十师兄常是日日活在刀尖上,裤腰带上别脑袋,九死一生
当然他也可以改变自己的排名,比如他觉得自己比九师兄强,便可向九师兄发起挑战,若是赢了,位置便可互换
这种下克上的挑战,便叫做‘覆倾’,要在公开场合,有其他师兄弟见证
白虎堂的弟子们入山门时都背了规矩的,也都知道‘倾覆’,可是这么多年来,就从没有人用过,早沦为了一纸空文
现在的白虎堂,师兄弟之间的排名除了开山大弟子象征着继承人以外,其他排名根本无关紧要
“你的刀呢?”武开阳向对方欣抬了抬下巴,轻蔑又挑衅,压制意味十足
方欣深吸一口气,心想:“他是个瘸子,只要打他的脚,他怕他的断筋又裂开,定然不能与我硬碰硬,便有破绽
我难道还怕一个瘸子?” 思定,方欣向前迈出一步,拔出宝剑,一时间白光盈面:“我使剑
”剑字还没有说完,他一抖剑花,挑剑一招‘海底捞月’,便向武开阳的足下刺去,剑锋锋利,正是白虎堂剑法的宗旨,快、准、狠,决不拖泥带水,决无一丝多余的动作,招招杀手,招招致命
只见一片刃光如半月般闪过,武开阳此时还有心思想“好剑,怕是宫廷御用的上品”,又想“他怎么有宫里的剑,我这十二师弟什么来头?”,脑筋里一通胡思,武开阳手上却没停,一把开山刀当头就向方欣砸砍而去,连招式都看不出,就像是山野村夫乱砸的一般
方欣没有收招,仍然是一心直取武开阳那只废了的足下
说时迟那时快,武开阳心道:“这小孩怎么一根筋,再不回招闪开,我怕是把他劈成两半了,他连我的一根腿毛都没摸到
”思及此处,武开阳把刀刃一侧,刀身啪的一下就打在了方欣的肩膀上,方欣被打得咕咚地栽倒在地
众弟子本围着看呢,让出了中间好大一块场地,原以为或有一场激烈的打斗能观摩学习
没想到刚看见方欣拔剑挽了一个剑花,一阵亮眼的白光,啪的一下就被大师兄用刀背拍在地上了
众弟子都惊呆了,从未见过如此粗暴的比武
在少年们的心中,比武总要有招式,两人总要把招式一亮,双方报个招式名号,比如还要喊一句:“吃我一剑!” 可刚才那一下就发生在一瞬之间,还没回过神就已经结束了
方欣更是如堕梦中,他连大师兄怎么出的手都没看清,只感觉一股劲风从上面袭来,然后自己肩膀一痛,就摔倒在了大师兄脚旁
整个过程中,武开阳那只据说被废了的脚,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方欣心里颤抖起来,周围刚才停顿的万物这才一股脑的涌入眼中
围观的师兄师弟们看着他,那目光中有诧异,有始料未及,有可怜,有好笑
“……他们是不是在笑话我连一个废人都不如……”方欣想支起身子来,全身却一阵酸痛,手足无力,更加剧了他的悲怆感与幻灭感
武开阳砍下去的时候,其实是卸了内力的,用的全是蛮力
强力一震之下便把方欣全身肌肉震麻了,一瞬之间用不上力也是常事,睡一觉就好
武开阳一把把方欣从地上像提小鸡似地拧起来,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也知道我弱点在足,你怎么还上来就跟我近战呢?你身形轻盈,应该绕着我兜圈子
太子马上要派高手上山,我担心自己的脚,肯定也不好发力追你,就算你轻功不济被我追到,你扭扭身子,躲还不会吗?等把我给兜累了,我又想着明天,有顾忌,你才……”武开阳本来想说“你才有一线机会”,可武开阳想了想觉得仍然没有,便改口道:“你才不会输得这么难看
” 说着武开阳觉得有点胸闷,声音便不由得沉了下来:“就这么点本事,跟我放什么狠话?不说了,你准备着,明天第一场你上!放心,死不了你的!你死了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方欣抿着唇,双目渐渐赤红了,死死地盯着武开阳,心想结拜兄长说得果然不错,武开阳仗着势大,如此屈辱地戏弄了他,让他在这么多师兄弟面前出丑,居然还说风凉话挤兑他
刚才武开阳在说什么兜圈子的时候,他明明看见大家都在笑,就算嘴上没笑的,眼里也在笑……脚下恢复了一点知觉,方欣一转身,推开周围的人就走,身后响起武开阳的声音:“好好睡个觉,收拾利索了,别让我明天派执法弟子请你来比武台!” 看着方欣离开的背影,武开阳心想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样?当年他小的时候,为了争到在镇北天面前展示,可是抢破了头皮,甚至还把一起上山的另一个小孩子打得滚进了山涧,可谓凶神恶煞,无所不用其极,他武开阳投入了所有,才得到了一个与镇北天手下一个仆役比武的机会
那时候他还没有被镇北天正式收为弟子,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武开阳忖度着,这次东宫有人来叩山,不能出半点差错
刚才从千仞山巅的白虎正堂中出来沿石阶而下的时候,他就打算了三件事:第一件,为了在镇北天和封淳都甩手不管的情况下,令各个弟子各归其位,谨守堂训,至少保持着对手上山这日不出岔子,他需要令行禁止
可他一个老不露面的半残废大师兄没有任何威信可言,所以他一定得捡一道事来立威,把小孩子们唬住了
第二件,明天东宫来的人一定是高手,至于是比他高还是比他低他不知道,但人家既然叩门,功夫估计自认为是比封淳要高一些的
至于自己的武功,那是时高时低,若高手上来不以性命相搏打他的腿,只是点到为止,君子相争,那么连镇北天都未必能在他手下讨到多少好去
可若是高手上来直取他废腿的命门,那一个封淳就足够让他死了
所以他要先看一看对手的意图,再推测一下太子的意图,再决定怎么办
因而他不能打第一场,他要看看对方怎么出手,他得挑一个能打第一场的人
武开阳虽然一招就把方欣拍地上了,但武开阳估摸着,方欣是他能选出来的最能打的师弟了
一次性做了两件事,省了不少麻烦,武开阳心情略微好了点,便开始吩咐第三件事:“三师弟,你带着四师弟五师弟六师弟一直到十一师弟,去山里砍树搭个比武的台子,三丈长三丈宽,今天晚上务必搭好,搭不好唯你是问,家法伺候!” 三师弟今年二十三,是个老成性子,这时便小心翼翼地说:“大师兄……以前叩山,我记得堂规上说,要搭五丈的台子
” “我说搭三丈就搭三丈!去搭!”武开阳喝道
叩山信上没有金印,三丈足矣
“是!” “十三师弟,你带着下面的小师弟师妹们,采买这个单子上的这些东西
”武开阳递了一个单子过去:“天黑前回来,买少了或者买错了,就不用回了
” 那十三师弟比方欣还小,这时便战战兢兢地双手捧了那采买单子
“认得字吧?”武开阳问
“大师兄我认得
” “认得就赶紧去,愣着干什么!” “是!”小师弟小师妹们一窝蜂地跑了,比兔子还快
吩咐完这些事,武开阳就往山腰明堂的空地上找了块大石头一坐,准备监督着师弟们干活
这时从身旁的树上跳下来一个少女,正是镇敏,武开阳皱了眉:“这没你的事儿,别捣乱
” “啧啧,大师兄好威风哩!”镇敏一叉腰站在了武开阳面前,丢了一只帕子给他:“看你急得一头汗,真没用
” 武开阳笑了一声,接过帕子擦了脸:“你淳哥哥有用,他怎么不来管这摊子烂事?” 镇敏好像被戳到痛处的羽毛鸡,尾巴立即炸开了屏,一下子顾不得那许多,口不择言起来:“你能跟他比么?他端方公子,对师弟师妹们连重话都不会说,就你知道摆张臭脸唬人!” 武开阳道:“你这倒是说对了,我也想像封师弟那般,潇潇洒洒就让师弟师妹们从心里敬服我,可我这不是瘸了嘛!我也是没办法
” 镇敏回过神,吸了一口气:“大……大师兄,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说这个的
” 武开阳摆摆手:“明天太子的人要来,你是师父的女儿,别乱跑
” 镇敏一屁股在武开阳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忽然问:“大师兄,你说……淳哥哥把金笺印看得比我重,是好事还是坏事?” 武开阳答非所问:“他也老大不小了
” “不过幸好淳哥哥走了,要不然明天又要给太子的人点头哈腰的,又有堂子里这么多琐碎的事,他哪里受得了这个?” 武开阳反问:“那他以后怎么当堂主?” 镇敏还挺有心,说:“我觉得以后他当了堂主,这些事可以交给你做
” 武开阳摸了摸镇敏的头:“好心的丫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出门脚给人砍了
” 镇敏被触动心事,眼圈一红:“大师兄你不要怕,只要我在,白虎堂总归是能养着你的
” 武开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
” 晚上台子就搭好了,采买的东西也齐全了
武开阳又给大家训了话,明日该如何如何云云,这才放他们去睡了
众白虎堂弟子觉得这几年练功都没这么累过,一时间青堂瓦舍里鼾声如雷
武开阳一个人趁着月色跑到山下,把机关该关的关了,奇门遁甲的一些布阵也都撤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武开阳就起了,他穿好了一身纯黑武服,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从武器架上将自己那双十年没见过血的“斩云斧”背在了背上
朝铜镜中一看,玄色劲装,雄壮威武
行,就这样吧
武开阳迎着晨光微曦,带着几位扛白虎旗的师弟在山间一片露水清濛中下了石道
竖好了旗,在山口等了大约一个时辰,二骑蹄音便从远方驰来,近处放缓了速度,其中一人问:“前面可是白虎堂的?”武开阳闻步声,听音色,只觉得此人脚下虚浮,中气浮躁,心道这一行也就来了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水平吗?可还是行礼答道:“正是!在下白虎堂堂主镇北天座下大弟子武开阳,在此恭候二位大人多时了
” 山中的雾气仍然弥漫,脚步声却越近了,两位官差的人影终于在千仞山翠尘中露出了真面
只见为首的一个一身亮紫色锦衣,面阔肥耳,正是刚才出声侍卫,武开阳一瞥他的腰带,是东宫一等侍卫,而走在身后的一人,腰带却是三等
武开阳目光上移,只见这青年侍卫一身青靛锦衣,面无表情,气息却极其安静,好像一身青服都要隐藏在身后的翠色中一样
淡黄的皮肤,眉毛很浅,嘴唇苍白没有血色,眼角微微向上翘,瞳子里却仿佛蕴藏着静神
武开阳心下一动,年轻人一辈里,他从前还没见过根骨比封淳好的呢……封淳根骨的好在于内外协调完美已极,可这位却又有些不同,他气息如此安然静默,但从下马到这里的步法上来看,身手又似乎走得刚毅的路子,这便是‘双极之身’,比封淳“秀毓流行”的格局还要稍高一层
那面阔肥耳的递了一块名牌给武开阳,上面写着两人官职姓名,分别是东宫一等侍卫钟飞和三等侍卫殷静
武开阳收在怀里,侧身道:“钟大人,殷大人,请随在下上山
” 往山上走的时候,武开阳问了一句:“不知二位大人,是都下场呢,还是推一位大人进行比试?” 走在前面的钟飞一身胖肉,刚才骑马还好,现下周身峭立绝壁,即使有阶梯锁链,攀援也仍然不是省心之事,当下便有些气喘吁吁,他憋了口气一指身后的青年:“他下场,我是陪他来的
” 武开阳点了点头
一行人由武开阳领着,举旗的弟子跟在三步之外警戒,很快就来到了山腰明堂处
入口处一面大鼓矗立,大鼓旁的弟子一看见山道上白虎旗露了头,便举鼓锤一声擂鼓
这时比武台上每隔一丈,一柄柄白虎竖了起来,黑底白兽,迎风招展,每柄旗下都立着一名守旗弟子
这时白虎堂座下三弟子上前一步,双手将鼓锤放入木盘里
武开阳道:“这位是钟大人
” 三弟子便将托着鼓锤的木盘端至钟飞面前:“大人请!” 钟飞平了平气喘的呼吸,抬手操起木槌嘭地敲了一声,鼓声绵远悠长地隆隆在山间传开了去
“叩山!”他用尽了全力竭声大喝
话音未落,钟飞身后一路听不见半点气息的青年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却穿透过了整个场中:“……怎么没看见封淳?” 武开阳微微一笑:“二位大人来得不巧,二师弟下山有事去了,这还没来得及赶回来呢
” 说着武开阳从怀中把那名牌掏出,往三师弟掌中托着的木盘上一放,只听啪的一响,武开阳喝一声:“十二师弟!” “在
”方欣从守旗弟子中走出一步,站到了比武台中央,面色肃然,向殷静抱拳:“白虎堂座下弟子方欣,讨教大人武功!” 殷静看了一眼方欣,并不应战,目光又转而射向那钟侍卫:“你早就知道?” 钟飞闻言,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拉着殷静走到一边,用自以为小的声音道:“你怎么说话的?你以为我想来?我还是被你连累了呢!我能知道什么?” 殷静哼了一声,一抬眼,却正好对上武开阳的目光,他拍了拍钟飞的肩膀:“别说了,都给人听去了
” 说着他拔剑一跃而上比武台,对方欣道:“念你年幼,我让你三招,来!” 方欣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来的,一听这话,提刀一个“破风杀面”就攻了过去,这一招是白虎堂的决死杀招之一,最早出于刺客身份已经暴露,倾力一击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