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完本[科幻悬疑 恐怖灵异]—— by:麦家
  发于:2016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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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就是说,如果小偷是个专门来行窃笔记本的特务,那么笔记本放在皮夹里,反倒是巧妙地躲过劫难了

然后我们再来假设一下,如果容金珍这一举动——把笔记本放在皮夹里——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的,而他碰到的又确实是一个真正的特务,不是小偷,这样的话你想一想,容金珍将笔记本放在皮夹里的这个阴谋是多么高明,它分明使特务陷入了迷魂阵是不?这使我想到黑密,我想,制造黑密的家伙会不会把宝贵的密锁,理应深藏又深藏的密锁,故意没放在保险箱,而放在皮夹里?而容金珍,一个苦苦求索密锁的人,则扮演了那个在保险箱里找笔记本的特务? 这个思想一闪现,就让我激动得不行

说真的,当时我的想法从道理上讲完全是荒唐的,但它的荒唐又恰恰和我前面提到的两个怪异咬紧了

两个怪异,前者似乎说明黑密极其深奥,以至容金珍在已经走出99步的情况下都难以走出最后一步;而后者又似乎说明它极为简单,以致连续启用三年都没显出一丝差错

你知道,只有简单的东西才可能行使自如,求得完美

当然,严格地讲,简单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假简单,即制造黑密的家伙是个罕见的大天才,他随便制造一套对他来说是很简单很容易的密码,而对我们来说已是极其深奥

另一种可能是真简单,即以机巧代替深奥,以超常的简单迷惑你,阴谋你,陷害你,打比方说就是将密锁放在了皮夹里

然后你可以想像,如果说这是一种假简单,那么黑密对我们说就是不可破译的,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个千古不见的大天才

我后来想,容金珍当初一定是陷入了假简单的固执中,换句话说,他是被假简单欺骗了,迷乱了,陷害了

不过,他陷入假简单是正常的,几乎是必然的,一则……怎么说呢?这么说吧,比如你我是擂台双方,现在你把我打下擂台,然后我方又跳上一人和你对擂,这人从情感和感觉上都容易被你当做高手,起码要比我高是不?容金珍就是这样,他破译了紫密,他是擂台的赢主,他打出了兴头,就心情而言,他早已作好与更高手再战的准备

二则,从道理上讲,只有假简单才能将两个怪异统一起来,否则它们是矛盾的,对立的

在这里容金珍是犯了一个天才的错误,因为在他看来,一本高级密码出现如此明显的矛盾是不可思议的,他破译过紫密,他深悉一本高级密码内部应有的缜密而丝丝相吻的结构

所以,面对两个怪异,他的理念不是习惯地去拉开它们,而是极力想压拢它们

要压拢它们,假简单便是惟一的力量

总之,天才容金珍在这里反倒受到了他天才的伤害,使他迷恋于假简单而不能自拔,这也恰恰说明他有向大天才挑战的勇气和实力

他的心灵渴望与大天才厮杀! 然而,我跟容金珍不一样,对我说来假简单只能使我害怕、绝望,这样等于替我堵住了一条路,堵住一条路后,另一条路自然也就容易伸到我脚下

所以,真简单——密锁可能放在皮夹内的想法一闪现,我就感到绝处逢生的快乐,感到仿佛有只手将我提拎到一扇门前,这扇门似乎一脚即可踹开……! 是啊是啊,我很激动,想起这些,我总是非常激动,那是我一辈子最伟大、最神奇的时刻,我的一生正因有这个时刻,才有今天这坦然和宁静,甚至这长寿

风水来回转,那个时刻老天把世人的全部运气都集中地恩赐给了我,我像是被缩小、被送回到了母亲子宫里一样迷糊又幸福

这是真正的幸福,一切都由别人主动给你,不要你索取,不要你回报,像棵树一样

啊啊,那片刻的心情我从来都没有抓住过,所以回忆也是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当时我没有立刻上机去求证我的设想,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怕我的设想被揭穿,另一方面是由于我迷信深夜三点这个时辰

我听说人在深夜三点之后既有人的一面,又有鬼的一面,神气和灵气最充足,最适宜沉思和奇想

就这样,我在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像个囚犯似的反复踱着步,一边倾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边极力克制着自己强烈的冲动,一直熬到深夜三点,然后才扑到计算机上(就是总部首长送给容金珍的那台40万次计算机),开始求证我荒唐又荒唐的梦想和秘密又秘密的奇想

我不知道我具体演算了多长时间,我只记得当我破掉黑密,疯狂地冲出山洞(那时候我们还在山洞里办公),跪倒在地上,嚎啕着拜天拜地时,天还没亮透呢,还在黎明中呢

哦,快吧?当然快,你不知道,黑密的密锁就在皮夹里! 啊,谁想得到,黑密根本没有上锁! 密锁是零! 是没有! 是什么也没有! 啊——啊——,我真不知该怎样跟你解释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打比方吧,比方说黑密是一幢隐蔽在遥远的、无垠的天空中的房子,这房子有无数又无数道的门,所有的门都一模一样,都是锁着的,而真正能开启的只有一扇门,它混乱在无数又无数的永远无法启开又跟它一模一样的假门中

现在你想进入这屋,首先当然是要在无垠的宇宙中找到这幢隐匿的房子,然后则要在无数又无数道一模一样的假门中,找到那扇惟一能启开的真门

找到这扇真门之后,你才可以去寻找那把能打开门锁的钥匙

当时容金珍就是这把开锁的钥匙还没有找到,而其他一切早在一年前他就全解决掉了,房子找到了,真门也找到了,就没找到那把开门的钥匙

那么所谓找钥匙,我刚才说过,其实就是拿一把把的钥匙去试着捅锁眼儿

这一把把钥匙,都是破译者依据自己的智慧和想像磨制出来的,这把不行,换一把;又不行,再换一把;还不行,再换一把;又不行,再换一把

就这样,容金珍已经忙忙碌碌一年多,可想而知他已经换过多少把钥匙

说到这里,你应该想到,一个成功的破译家不但需要天才的智能,也需要天才的运气

因为从理论上说,一个天才破译家,他心中的无数又无数把钥匙中,必有一把是可以启开门锁的

问题是这把钥匙出现的时机,是一开始,还是中间,还是最后?这里面充满着巨大的偶然性

这种偶然性危险得足以毁灭一切! 这种偶然性神奇得足以创造一切! 但是,对我来说,这种偶然性所包藏的危险和运气都是不存在的,因为我心中并没有钥匙,我无能磨制那些钥匙,也就没有那种亿万中寻一的痛苦和幸运

这时,假如这扇门的确有一把锁锁牢着,那我的结果你可以想像,就是将永远进不了这门

可现在荒唐的是,这扇门表面上看像是锁着的,实际上却根本没上锁,仅仅是虚掩在那里,你只要用力一推,它就被推开了

黑密的密锁就是这样荒唐得令人不敢正视,不敢相信,就是在一切都明明地摆在我眼前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一切都是假的,都在梦中

啊,魔鬼,这确实是魔鬼制造的密码! 只有魔鬼才有这种野蛮的勇气和贼胆! 只有魔鬼才有这种荒唐而恶毒的智慧! 魔鬼避开了天才容金珍的攻击,却遭到了我这个蛮师的迎头痛击

然而,天知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容金珍创造的,他先用笔记本把我高举到遥远的天上,又通过灾难向我显示了黑密深藏的机密

也许,你会说这是无意的,然而世上哪一部密码不是在有意无意中被破译的?都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否则我们为什么说破译需要远在星辰外的运气,需要你的祖坟冒青烟? 的确,世上所有密码都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 哈哈,小伙子,你今天不就不经意地破掉了我的密码?不瞒你说,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的秘密,我的密码,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独独跟你说出我的秘密,我不光彩的老底?告诉你吧,因为我现在是个快80岁的老人了,随便到哪一天都可能死去,我不再需要生活在虚荣中——(完) 最后,老人还告诉我:对方所以制造黑密这部没有密锁的密码,是因为他们从紫密被破译的悲惨命运中已看到了自己所处的绝境

他们知道,一次交锋已使他们深悉容金珍的天才和神奇,若是一味追求正面交锋,肯定必死无疑,于是便冒天下之大不韪,疯狂地使出了这生僻、怪诞的毒招

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容金珍还有更绝的一招,用老人的话说就是:容金珍通过自己的灾难——这种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显示黑密怪诞的奥秘,这是人类破译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笔! 现在,我回顾着这一切,回顾着容金珍的过去和当代,回顾着他的神秘和天才,心里感到无限的崇敬,无限的凄凉,无限的神秘

·34·

外一篇 容金珍笔记本 本篇,《容金珍笔记本》,顾名思义,只是容金珍笔记的摘抄,有点资料索引的意思,有强烈的独立性,跟前五篇无甚公开或秘密的关联,读者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看也许是个补充,不看也无所谓,没关系的,不会影响我们正确认识容金珍的

换句话说,本篇就如我们身体里的盲肠,有它们没它们关系不大

正因如此,我强调它叫外一篇,实质是个后记或者补记什么的东西

好,现在我告诉你,据我所知,容金珍在701工作期间(1956~1970年),留下有25本笔记本,它们现在都掌握在他妻子小翟手头

但其中只有一本,小翟是以妻子的名义掌握的,其余24本她都是以单位保密员的身份掌握的,锁在厚实坚固的铁皮柜里

锁是那种双钥匙锁,就是需要同时插入两把不同钥匙方可启开的锁

而她只掌管着一把钥匙,另一把在她们处长手里

这就是说,这些笔记本说是由她掌管着,但她个人既不能看,更不能据为己有

什么时候能看? 据小翟说是不一定的,有的过几年也许就可以看,有的可能过几十年都不能看,因为每本笔记本的密度是不一样的,解密的时间也是不一样的

不用说,这24本笔记本对我们来说犹如没有,好比灵山疗养院里的容金珍本人一样,说起来是存在的,但实际存在的方式又等于是不存在的,无任何用处,有等于没有,在等于不在

这样,我就格外地想看到第25本笔记本,就是小翟以妻子名义掌管的那本

据说,小翟从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但任何人又都知道,那笔记本一定在她手上

因为,她从单位领走这本笔记本是有记录的,有证明她领取的亲笔签名

正因此,小翟无法搪塞我,她承认她手上有这本笔记本,但每当我提及想借阅的事,她总是从牙缝挤出简单的三个字:你走吧!每一次,我都这样被她从家里赶走,没有犹豫,没有解释,没有回旋余地

直到几个月前,我的前五篇已经完稿,去701请政治机关和有关人士履行审阅事宜

小翟自然是审阅者之一,阅完后在跟我谈审阅意见时,她突然主动问我,还想不想看那本笔记本

我说当然想

她说你明天来吧

但当天晚上,她来到招待所,亲自给我送来了笔记本,准确说是笔记本的复印件

需要说明三点: 1.小翟给我的复印件是不完整的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据我了解,容金珍包括701人使用的笔记本都是单位统一下发的,大小有三种,分别是大32开、小32开和64开;样式有塑料封皮和硬牛皮纸封皮两种,塑料封皮又分红色和蓝色两种

据说容金珍有点迷信蓝色,使用的都是同一样式的笔记本:蓝色塑料封皮,小32开

我见过这种笔记本的原件(空白的),扉页上方和下方分别有绝密和注意上交不得遗失的字样,是用印章盖上去的,印泥是红色的,中间有三行印刷体,如下: 使用时间 编号指的是笔记本在册的流水号,使用时间指的是笔记本从领取到上交的时间,代号相当于使用人的姓名,像容金珍的代号是5603K,外行人看不出任何名堂,但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哪一年加入701的——1956年;在哪个部门工作——破译处;中间的“03”道明他是破译处该年进的第三人

此外,里面每一页纸上都还打了绝密字样和页码号,绝密字样在右上方,页码号在右下方,都是用红色印章盖上去的

但我注意到,小翟给我的复印件,里面每一页上的绝密字样和页码号都已被处理掉

我想,处理掉绝密字样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既然为我所有,就不该是绝密的

可为什么要处理掉页码号?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数总页数,发现只有72页,似乎就明白了

因为,据我所知,这种笔记本总共有99页,就是说,小翟给我的复印件是不完整的

对此,小翟向我作了两点解释:一是笔记本本来就没有用完,有十几页的空页;二是有些东西纯属她和丈夫的个人秘密,不便给我看,所以她抽掉了

在我看来,抽掉的恰恰是我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2.从笔记时间和内容看,这不过是份容金珍的病中札记而已

是1966年6月中旬的一天,容金珍吃完早餐从小餐厅里出来,突然晕倒在大厅里,额头角碰在一张板凳的角上——角碰角——当场血流如注

送到医院检查后发现,他胃里的出血比额头上还多,这也是他为什么晕倒的原因

诊断结果,医生认为他胃病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

医院就是当初棋疯子住的医院,是701的内部医院,就在南院训练基地隔壁,医疗设备和医生水平不会比一个市立医院差,对治疗胃出血这种常见病是不在话下的,决不会出现像棋疯子这种医疗事故

问题是虽然它为内部医院,但从它地处南院这一点上,你便可想见,其机密程度是无法与北院相比的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北院和南院的关系有点像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仆人忙的都是主人的事情,但主人在忙什么,仆人是无权知道的,即便偶尔获悉一点皮毛,也是不得外传的

严格说,容金珍在此连身份都是不能公开的,不过这点现已很难做到,因为他是名人,人们早已从正常或非正常渠道认识他,了解他显贵的地位和身份

当然,身份公开就公开了,退一步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公开也没什么大所谓的

但是,工作上的事情,业务上的东西,是绝不能在此滴漏一星半点

现在我们都知道,容金珍总是随身带着笔记本的,当时由于情况急——血流如注,他本人又人事不省,笔记本于是被稀里糊涂地一同送进了医院

这事实上是绝不允许的,而他的保密员尽管及时得知他已住院(出了北院),却没有马上敏感地赶来医院收缴笔记本,直到当天晚上还是容金珍自己主动上交的

后来保卫部门的人得知此事后,没什么犹豫就给保密员记了过,撤了职,安排了新的保密员,那就是小翟

从笔记本上看,这应该是容金珍有此笔记本后三四天,也就是他入院第四五天的事

此笔记本当然不是那笔记本! 事实上,容金珍在主动上交那笔记本的同时,没忘记要求领取一本新笔记本,因为他太知道自己有什么习惯——就是随时记笔记的习惯

这是他生活的一种方式,可以说自小黎黎把沃特牌钢笔送给他后,他就养成了这习惯,哪怕是在病中,习惯还是习惯,改不了的

当然,凭他当时置身的环境,他不可能在此笔记本中记录涉及工作方面的东西,这也是此笔记本之所以能流落在外的原因

依我看,这笔记本中不过是记了些他住院期间的一些日常随想而已

3.笔记本中出现的人称是混乱的

笔记本中经常出现的人称是你,其次是他,再次是她

我感觉,这些人称缺乏明确的针对性,没有指向某个特定的人,用语言学家的话说,语言的所指功能混乱

比如说你,有时候好像是指他自己,有时候好像是希伊斯,或者小黎黎,或者老夫人,或者容先生,有时候又仿佛变成小翟,或者棋疯子,或者基督上帝,甚至还可能是一棵树,或者一只狗,反正很复杂的,恐怕连他本人都难以一一区分,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乱套的,所以理解时也只能想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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