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慕 下——猫大夫
猫大夫  发于:2016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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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他也不打算主动说明他们家长间在聊什么,李嘉图猜到个大概,可也不可能主动说穿,便点点头,“我们到学校外面吃吧?现在食堂人肯定很多。”

李钧卓没有意见,“也行,你说去哪里吧。”

他并不考虑要和父亲去什么酒店坐下来点菜吃饭,想到学校附近的快餐店,说,“就在学校对面吃吧。那里有快餐店。”

一方面,是李钧卓不打算说,另一个方面,却是李嘉图不想听了。他不想知道爸爸妈妈知道了些什么,如果他们已经选择了不闻不问,那么李嘉图也决定要装聋作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要说得明明白白,才会让对方自在的。

但是,李嘉图没有料想到,父子二人刚刚走到走廊外,就被丁楚吟叫住了。

李嘉图错愕地回过头,一时没能准备好表情,导致整张脸都是冷漠而呆板的。

丁楚吟已经和冯子凝的妈妈道别,看看父子二人,嘴唇微微抿起,双手握在一起,十指纠缠,拘谨地微笑道,“李先生现在有没有时间呢?李嘉图有一些事情,我这边想和您说一下。”

李嘉图低下眼睛,埋住了满目冷光,没吭声。

只听李钧卓在意外之后,点头说,“好的,老师您有什么事,尽管说。”

她警觉地看看周围,抱歉地扬了扬嘴角,说,“这里不太方便,请到我办公室来吧。”说着,她无奈又沉重地看了李嘉图一眼,又对李钧卓微微一笑,把他往办公室带。

李嘉图看着他们的背影,沉了沉气,只好抬腿跟上去。

这会儿办公室里已经没有其他老师了。丁楚吟找了另外两张转椅,挪到自己的办公桌旁边,请他们坐下。

她看了看沉默的李嘉图,好像在做最后的迟疑,然后从旁边拿起ipad,在相册里翻了翻,对李钧卓微笑时,充满了歉意,道,“李先生,这个是不久前我们学校的贴吧里很火的一个帖子。现在帖子已经删掉了,这是那时留的底。”

李钧卓疑惑地看了班主任一眼,接过平板电脑。他的视线刚刚落到上面,马上就皱起了眉头。

终于还是来了。李嘉图呼吸的节奏有些乱,一个深、一个浅,有时候索性屏住了呼吸。都过了这么长时间,班主任问也没问过一声,偏要等到家长会,家长亲自莅临学校,才当面说开。李嘉图想不出什么是正确的处理方式,可这样的处理方式,着实令他不痛快。

“这位苏老师是?”在良久的沉默以后,李钧卓用稳重的腔调问。

丁楚吟笑容里好像带着愧疚,说,“原本是我们学校化学组的一位老师,刚刚毕业就到学校里来了。呃,带了我们班一个学期,第二个学期就辞职了。”

李钧卓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又重新低下头,看了看那几张网页截图。

恐怕他这样的态度,也让丁楚吟感到疑惑了。她奇怪地看看他,身子稍微往前倾了一点儿,又按耐住了,试图不那么急切地问,“李先生,关于李嘉图喜欢……嗯,喜欢同性的这件事,不知道您和您夫人事先是不是有所了解呢?”

李嘉图咬住了牙关,为了怒容不那么明显,再次低下了眼睛。

“这个我们知道。他还在上初一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问题了。”李钧卓异常平静地说道。

丁楚吟好像被雷打了一样,呆呆看着这位家长,在一个瞬间没有忍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她的脸上一瞬即逝,再度变得谦逊而有礼。只不过这个答案恐怕是她真的没有料到的,过了好一会儿,她也没组织出一句话。

李钧卓把平板电脑放回了丁楚吟的桌面上,眉头微微皱了皱,礼貌地问,“请问这位苏老师,是被学校开除的,还是自己辞职的?”

丁楚吟咽了咽喉咙,好像承认起来很困难,“他是自己辞职的。”

“哦。”他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转眸瞥了儿子一眼,不作评论。

李嘉图双手放在膝盖上,几次要握成拳头,后来变成紧紧压住了膝盖骨。

“是这样的,李先生。”丁楚吟快速地说了这句话,却像卡带一样卡住了,面色顿变,为难地说,“这个帖子出来的时候,在学生和老师之间引起了很大的反应。也许您平时不怎么上网看这些东西,不过有些家长的消息是很灵通的。已经有不少学生家长向我们学校反映了这个问题,要求我们从严处理……”

她看到李钧卓皱眉,话语顿了顿,试探着问,“李先生,您真的觉得,李嘉图和老师谈恋爱没有问题吗?而且,是一位男老师。”

李嘉图忍不住抬眼看向父亲,只见到他柔软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片刻,他说,“可能李嘉图的这种行为,的确在同学之间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不过您也说了,这个帖子说的并不完全是真相,起码这位老师是主动辞职而不是被开除的。”丁楚吟还没来得及开口,李钧卓又说,“丁老师,我是学心理学出身的。喜欢同性的行为,虽然和社会主流相悖,不过这不是心理疾病。我也不觉得李嘉图的身心有任何扭曲。《论语》里说,‘有教无类’。您是怎么觉得的呢?”

丁楚吟面色涨红,好不容易忍下了一口气,勉力笑了笑,不得不承认道,“李嘉图的确是非常优秀的学生,成绩优异,态度诚恳,遵守纪律。不过,李先生,李嘉图的行为给学校的声誉造成了影响,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个帖子当时还被发到别间学校的论坛里去了,不少人借此诋毁我们学校,也质疑我们学校学生和教师的素质。是,我也觉得李嘉图的行为没有错。青少年,正是青春懵懂、血气方刚的时候,谈恋爱不是什么奇事。在现如今,整个社会的思想也比您那时候,甚至我那时候要开放了很多倍,年龄、性别都不是恋情发展的阻力了。可这毕竟不是主流。学校确实希望学生多方面发展,可从来不会提倡培养异类。什么叫做异类?李先生,您明白吗?”

他垂下眼帘,没说话。

李嘉图知道,什么叫做异类。和主流不一样的,就是异类。看着父亲的侧脸,李嘉图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常常做出像这样的表情,低下眉眼,沉默着,不说话。

“李先生,您受过高等教育,是眼界宽广、通情达理的人。”丁楚吟言语恳切地说,“可不是所有的家长都像您一样的。有一些家长,不但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甚至不能容忍同性恋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但学校要发展,需要良好的声誉,带来优秀的生源。在这个大的方向上,是不会有那么多理性的家长愿意在脑子里面另辟路径来接受一种非主流的观念的,其后果,就是学校社会信誉的缺失啊。”

“学校是想开除我吗?”李嘉图受不了父亲沉默的侧脸,忍不住问。

他一直没说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一心一意游说李钧卓的丁楚吟愣住了。她呆呆看着李嘉图,恐怕心里想着果然还是小孩子,脸上马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没这么说过。学校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反省,也希望老师能够加强和家长之间的联系,保证学生的身心健康。”

“反省什么?”李嘉图皱眉,不客气地说,“我没犯错,为什么要反省?反省过后呢?是要改正吗?您刚才说,不认为我有错。既然不是错的,改正从何谈起?”

丁楚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巴,看向李钧卓,语气里渗透出些许愠意,“李先生,您怎么看?学校觉得,需要李嘉图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好好调整一下心态。您觉得呢?我相信您也希望李嘉图能够健康成长吧?”

她这样逼问,李钧卓便不可能不说话了。面对这个对自己来说,还很年轻的教师,李钧卓略带疑惑地问,“就算——虽然我认为不是——就算李嘉图有错,丁老师,您觉得谈恋爱是一个人的事情吗?”

丁楚吟完全没了耐心,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不满。

“我可以把李嘉图带回去,好好教育。但对于这位苏老师,学校不打算追究了吗?”他语速缓慢,竟然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意味,“人是你们招进学校里来的。一位老师,如果有足够的师德和定力,懂得你们所说的礼义廉耻,他会同意和一个未成年人谈恋爱吗?并且这样一个未成年人,还是自己的学生。”

李钧卓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声,又道,“您刚才说,同性恋是异类,学校不提倡培养异类。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招聘一个异类,当学生们的老师呢?”

丁楚吟睁大了眼睛,开始发抖。

李嘉图简直听到她的牙齿在打颤,可她吭不了声。而他自己,也没有感到庆幸和高兴,他只觉得无限的悲哀和苦涩都堵在心口。他听着父亲一直在为自己说话,心不但没有安定,反而越来越慌乱了。

“实不相瞒。”李钧卓真正叹了一口气,充满了遗憾和欷歔,“苏潼先生已经找过我和李嘉图的妈妈,跟我们说过这件事了。”

闻言李嘉图的心突然绷紧。他目瞪口呆地看向了父亲。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了起来,很清脆,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丁楚吟在座位上晃了晃,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似的。

李钧卓的目光不知是落在地上的哪里。他抿了抿嘴唇,充满了歉意,说,“既然学校觉得李嘉图有错,也给学校带来了损失。我们听从学校的安排,把小孩带回去好好教育一段时间。不过,希望学校可以给李嘉图机会。蔡元培先生的教育理念,是兼容并包。这样一位伟大的教育家所说的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我对自己的孩子有信心,他会给学校带来荣誉的,希望老师您能够宽容他,给他补救的机会。”

chapter 89

从教学楼回宿舍大院的这一路上,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临走以前,班主任向李钧卓说起了时间期限。事实上,李嘉图不认为班主任相信,他能在两周内改邪归正,可这就是学校给出的决定,他们只有执行。

由于这天有不少家长在学校,中午宿舍大门是敞开的,方便家长进出探望自己的孩子。李嘉图和父亲一起回到了宿舍,他没有进门,而是站在宿舍外面。

宿舍里也有别的家长,周书渊的爸爸和覃晓峰的妈妈都还在。李嘉图和他们打了照面,礼貌地问好,然后把书包里的一些书拿出来,开始整理回家的东西。

此间冯子凝正捧着饭碗,坐在覃晓峰的桌子边,和他们母子一起吃覃晓峰妈妈带来的饭菜。他看到李嘉图在收拾行李,放下饭盒走过来问,“怎么收拾东西了?”

“老师让我回家住两个礼拜。”李嘉图捡着要用的书,没抬头。但他余光见到张竞予从旁边经过,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

冯子凝一听,吃惊极了,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不解问,“为什么?”

“还能是什么事。”听他这么关心自己,李嘉图稍微平静下来的内心又起了波澜。他把书包放下,看向他,郑重问道,“小凝,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跟我说实话。”

冯子凝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紧张,“你问。”

李嘉图记得张竞予说过,周日晚上他没回宿舍时,是冯子凝向班主任说他回家住的。他斟酌着语言,道,“你是不是常常和苏潼联络,跟他说我在学校的情况?”

冯子凝一愣,条件反射一般往覃晓峰那里看了一眼。半晌,他耸肩道,“没有常联系了。我就八卦嘛,稍微跟他打听一下你们的事。”

“你跟他打听我们。”李嘉图注意到他是故意领会错他的意思,直接问,“他呢?有没有跟你打听过我和你,还有我和其他同学?”

他抿起了嘴唇,含糊地回答,“聊天嘛,难免随便说说……他很关心你啊。”

李嘉图皱眉,转而看向也注意到他们说话气氛的覃晓峰。

覃晓峰正陪妈妈吃着饭,见状放下筷子,走过来,耐心地说,“苏老师他是关心你。其实他也没问什么,就是怕你太用功读书,生活上照顾不到,忘了吃饭什么的。——你不是常常忘记吗?”

李嘉图心里长长吁了一口气,也不想让他们为难。他没让自己露出无奈和不耐的表情,平淡地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不怪你们,你们都是关心我。”最后一句还是没顾上,变了味。

冯子凝为难地和覃晓峰对视了一眼,想说点什么,又变成了叹气。

李嘉图还想多问点事情,可是,他转念觉得,答案还是从苏潼口中说出来才是真的真切。他不愿意像自己的父母、像他的苏潼一样,发自心底地关心一个人,却要从别的人口中套出答案。

“等你回来哈!”张竞予送他到门口,发现李钧卓站在门边,面色一凝,变成了客客气气的笑,“叔叔好!”

李钧卓微微一笑,“你好。”他看向只背着书包的李嘉图,问,“这点东西够了?”

他没什么精神,点点头,“家里有衣服。”

做父亲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走吧。”

正午的太阳灿烂得令人就算看着地板,也还是睁不开眼睛。李嘉图心事重重地走在父亲身边,同样有一些话想要问问他,可他开不了口。他没有办法对着自己的父亲,说出苏潼的名字,哪怕就在刚才,父亲是那么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走到停车场,李嘉图正要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却听到李钧卓说,“你别上车了。”

李嘉图惊愕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别回家了,去苏潼那里吧。反正你不来学校,人在哪里,学校也不知道。”李钧卓说完,打开了驾驶座的门。

“爸……”听他这么说,李嘉图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心冰凉冰凉的。有一种被厌弃的感觉,钻透了心底。

李钧卓深深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说,“前两天苏潼来我们家,跟我和你妈说你们的事以后,你妈哭了好几天,昨天还晕倒了。今早她还去医院打吊针。”

他呆住了。

“让她知道你被学校要求回家休息,只会更糟糕。”李钧卓遗憾地看着他,仿佛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可同时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你先去苏潼那里吧。有什么事,过了这阵子再说。”

李嘉图忙不迭问道,“妈妈她怎么样了?”

“年纪大了,受不了那么多打击,身体有些透支。”他上车以前,又说,“你回头给她打电话,跟她说几句。别问她生病的事,她不想你知道,也让我不要跟你提。你长大了,学乖一点,知道吗?”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在发干,脑袋里好像灌铅一样发沉,只能讷讷点头,连稍微应一声,都发不出声音。

李钧卓注视着他,片刻,道,“我先回去了,记得给你妈打电话。”说着,就坐进了车里,关上了门。

望着父亲的车慢慢开出了停车场,开出自己的视线,李嘉图再次觉得日头太热烈。他低下头,看到那片被正当头的太阳照出来身影,窄窄的落在自己脚边。像一个圈,画在了地上。

父亲说的话,让李嘉图想起了几年前在书房里的那次谈话。当时,他也说,妈妈知道他喜欢男生,哭了好久好久。

但那个哭了好久好久的妈妈、把眼睛都要哭瞎的妈妈,李嘉图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当时满心想着自己的隐私受到了侵犯,想着那本誊抄了自己日记的笔记本上妈妈的笔迹,甚至觉得那只是父亲的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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