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尚翻了个白眼,道:“定不会的,别人不会穿得像个大花蛾子。”
清悠正要生气,狐偃轻笑,道:“小尚快走,清悠兄多有得罪啊。”
清悠道:“好你个小尚,看在狐兄的面子上这回就算了,我送你们出去。”
清悠在门前拦了辆马车,送狐偃和小尚上车。建康城夜里起了风,一匹白马飞驰而过,狐偃瞧了马上人一眼,不禁眉头紧皱。
“这邵陵王怎的已经无事了?”
清悠咳了两声,有些尴尬。他道:“太子殿下……比较念兄弟之情,加之陛下也是多情之人。”
小尚义愤填膺:“怎能这样?这邵陵王做了那么多混蛋事,才不过短短数日便放出来了!”
狐偃拍了拍小尚的肩,道:“上车,宫廷之事,少非议为妙。”
小尚乖乖上车,清悠朝狐偃拱拱手。他道:“狐兄慢走,清悠要往东宫去了。”
狐偃朝他拱手,道:“后会有期。”
夜幕降临,东宫之中华灯初上。
此次诗会受邀之人并不多,除了几位皇子,便只有皇子亲信和几个当朝名士。萧纶拉紧缰绳,马蹄停下。他下马,东宫守卫皆识他,即刻开门相迎。他将马匹交托给东宫守卫,朝前行去。
一路灯火,宫人行色匆匆,忙着为客人添置酒菜。他是来得晚的,大部分受邀之人已各就各位。
萧纲见萧纶前来,起身道:“六弟,你可来了。”
萧纶笑着同他寒暄:“三哥,好久不见,又俊了。”
萧纲拍了拍他的肩,道:“六弟,你瘦了。”
萧纶微微低头:“还好……”
“六哥,这边还有空位,快坐下吧。”
萧纶抬头循声看去,才发觉萧绎也在,他道:“原来七弟已经回建康,怎的不曾听到你消息?”
“我是今日才回的建康,马不停蹄便来东宫找三哥,听说今晚有诗会,便留下了。”
萧纶在萧纲和萧绎身边坐下,刚喝了一杯酒,萧统便出面说话,宣布诗会开始。
萧统身着素色长衫,依旧是平日里的装扮,并未盛装。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簪了一支檀木簪,精神奕奕。他道:“欢迎诸位来东宫作客,今日我邀诸位前来,便是想诸位尽展才华,相互切磋,以诗会友。中秋将至,今夜我等便以月、相思、或咏怀为题,诸位将诗题于笺纸之上,匿去名字,令众人评比……”
萧纶饶有兴致插话:“大哥,若是写得好,能有何奖赏?”
“自会有赏,今日到会者皆能获赠一份礼品,只不过礼大礼小有所分别。”
萧纶继续道:“大哥,听说你藏书阁里有不少宝贝,能否让诸位开眼,或是慷慨赠送一二?”
萧纲笑道:“六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跟五弟一般爱财了?”
萧纶辩解:“我知道大哥两袖清风勤俭克己,府上并不会有多么贵重的物品,我不过想见识大哥的藏书阁罢了。”
萧统道:“六弟倒是好兴致。好,诗会前五者,可以去我藏书阁一看,挑一件宝贝。”说罢,他在自己位置上坐下,命人唤来宫廷乐师,为诸人助兴。
可去太子藏书阁一看,是莫大之荣幸,到场文人无不兴致高昂,跃跃欲试,就连几位皇子也颇感兴趣。月至中天,东宫之中琴瑟之声传来,凉风习习,散去白日炎热。文人提笔作诗,偶尔交谈几句,饮酒一杯。
萧纲对此次诗会相当重视,收拾了玩乐的心情,连忙将心思用到作诗上。今日来者高手众多,他可不想跌出前五,丢了脸面。
萧绎沉着冷静,一鼓作气,提笔便来。萧纲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七弟已经想到了?”
萧绎道:“三哥莫急,七符不过是在起稿。”
一个时辰之后,诸人陆陆续续将诗作交予萧统,今晚将由他和几个近臣选出五篇佳作,贴出来供众人鉴赏。
萧纲将诗作交予萧统,在位置上坐下,倒了一杯酒,道:“七弟,你猜猜今晚谁能拿到魁首?”
萧绎说:“这可就难说了。”他的目光转向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那少年面容端正,自有一种祥和之气,身着一套青色长衫,衣着素雅。
萧纲问道:“他是谁?”
“他正是有‘当世颜回’之称的徐陵徐公子。”
“哦,他父亲徐大人我也熟识,只不过我跟他见得少,跟兰成一样,现已经认不得了。”
萧统与手下近臣从几十篇诗作中遴选出十篇,几经讨论,选出五篇,贴于花灯之上,由宫人挑灯绕场一周,挂于高处,令在场之人鉴赏。一会儿的功夫,五首诗作便贴于五盏花灯之上,婀娜宫女莲步轻移,诗作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
第一首诗作:
《代秋胡妇闺怨》
荡子从游宦,思妾守房栊。尘镜朝朝掩,寒床夜夜空。
若非新有悦,何事久西东。知人相忆否,泪尽梦啼中。
萧纲一边用折扇给自己扇风,一边轻声与萧绎交谈:“此诗为闺怨之诗,感情真切,真情流露,切合相思之题……”
萧绎在一旁微微点头。
萧纶微笑道:“谢三哥夸奖,这首诗正是六真所作。”
萧纲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喜道:“六弟,你当真是越发精进了,三哥还以为你不善诗文,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第二首诗作:
《拟咏怀诗》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
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
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
“此诗为咏怀之作,借庄周梦蝶之事,道思乡之忧,实乃上乘之作,不知所作者谁?不过看这意境,不像是年轻人能写出来的。”
萧绎喃喃道:“‘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这句挺有意思,庄周梦蝶之典,果然动人。”
第三首诗作:
《有所伤》
可欢不可思,可思不可见。余弦断瑟柱,残朱染歌扇。
寂寂暮檐响,黯黯垂帘色。唯有瓴甋苔,如见蜘蛛织。
入林看陪礧,春至定无赊。何时一可见,更得似梅花。
三盏花灯过了,萧纲突然叹了一声气。萧绎不解,萧纲轻声叹:“今日三哥只得了个探花……当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萧绎道:“三哥的诗作当真是好,相思入骨正切合题意。”
第四首诗作:
《乌栖曲四首》
沙棠作船桂为檝,夜渡江南采莲叶。复值西施新浣沙,共向江干眺月华。
月华似璧星如佩,流影澄明玉堂内。邯郸九枝朝始成,金巵玉盌共君倾。
交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月下城南两相望,月没参横掩罗帐。
七彩隋珠九华玉,峡虹为歌明星曲。兰房椒阁夜方开,那知步步香风逐。
第四盏花灯过了,萧绎不语。萧纲道:“七弟,这首可是你的诗作?”
萧绎微微点头。
萧纲诧异道:“连七弟的诗也只能是榜眼,我倒想知道谁是魁首。”
第五首诗作:
《杂曲》
倾城得意已无俦,洞房连阁未消愁。宫中本造鸳鸯殿,为谁新起凤凰楼。
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念情无歇。舞衫回袖胜春风,歌扇当窗似秋月。
碧玉宫女支自翩妍,绛树新声最可怜。张星旧在天河上,从来张姓本连天。
二八年时不忧度,旁边得宠谁相妒。立春历日自当新,正月春幡底须故。
流苏锦帐挂香囊,织成罗幌隐灯光。只应私将琥珀枕,暝暝来上珊瑚床。
第五盏花灯到达他们面前,萧纲与萧绎一看,不禁都称佩服。
萧纲道:“七弟,他与你竟是不相上下。”
“三哥谬赞,七符还不及这位兄台的文采。”
等众人都欣赏了诗作,萧统一名近臣朗声道:“请花灯上诗作之主一刻后前去东宫藏书阁,与太子一聚。”
萧纲轻笑一声起身,拉了萧绎和萧纶,道:“我们绕道过去,差不多也要多费一刻。”
他们走远了,期间席间文人有所走动,却不是往藏书阁去,不过是相互问候结识。过了一刻,两位少年起身,他们几乎是相视一笑。这两位少年,便是徐陵与庾信。
徐陵年长庾信五岁,今年已满十八。他们父亲均在朝中做官,又都是爱诗之人,从前便有过几次走动,因此彼此都认得。
庾信朝徐陵拱手,道:“徐大哥,真是有幸了。”
徐陵微笑道:“兰成小小年纪便出手不凡,实在令徐大哥刮目相看。走吧,三位皇子已去,我们不能让太子殿下久等。”
徐陵(507~583)字孝穆,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徐摛之子。南朝梁陈间的诗人,文学家。早年即以诗文闻名。八岁能文,十二岁通《庄子》、《老子》。长大后,博涉史籍,有口才。徐陵幼小的时候,就被高人赞誉为“天上石麒麟”、“当世颜回”,他家族成员都非常刚正严肃、又诚恳谦逊。
PS:《玉台新咏》的编撰者正是这位有才的徐陵大大。
上面列出的诗作,除了庾信的拟咏怀诗之外,皆选自《玉台新咏》中他们本人的诗作。其实庾信的那首诗并非他前期所作,而是他后期羁留北地之时的作品,一共有二十七首,上面所选的是其中的第十八首。《拟咏怀二十七首》是庾信仿阮籍《咏怀八十二首》所作。
23、蝴蝶扇(三)
萧纲等人到藏书阁时,萧统已经到了。身边一个侍从替他掌灯,同他一起等待即将参观藏书阁之人。他站在门前,命人将阁楼门打开,道:“这藏书阁靠外的部分我倒常用,靠里的没怎么动过,东西放得比较杂乱,有些还是前朝之物,没经过清理。”
萧纲笑道:“正是前朝之物才有趣,大哥这样的,也不会搜罗什么珍宝,在前朝之物中还有可能找到宝贝。”
此时,庾信和徐陵也已跟上,萧纲见了这二人,心里早有预料。他笑道:“兰成,难不成今晚的魁首竟是你?”
庾信恭敬道:“晋安王抬爱了,兰成写的是拟咏怀,不过区区第四。”
“你年十三便有这样的心境,也实在令人佩服了。徐陵徐兄有‘当世颜回’之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徐陵拱手道:“多谢晋安王抬举,孝穆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萧纶没同他们客气寒暄,等萧统开了阁楼门便进去转悠。里面放了许多书籍,有新有旧,还有文房四宝,花鸟山水画作等物。
萧统道:“诸位不必自谦,你们均为当朝才子,才学上数一数二,将来都是我梁国的栋梁。”
宫人将藏书阁中的灯掌上,室内明亮如昼。
庾信轻步踏入室内,见书架重叠,只叹这藏书阁书卷之多。他恭敬问道:“太子殿下,请问这阁楼里的任何一件东西都能带走么?”
萧统微微点头:“兰成要什么便说吧,我身为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反悔。”
庾信微微一笑,走到书架中去,慢慢看书架上放置的古籍。
萧纶转了一圈,问:“大哥,你这里可藏了前朝的宝贝?”
兄弟几个皆是一笑,萧纲道:“六弟,你果然是原形毕露了吧?想找宝贝不该找大哥,该找你三哥啊。”
萧统扑哧一笑:“我这儿的确没什么宝贝,你去后面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前朝字画。”
庾信在书架间转悠,常用的或是较为少见的书籍家中自有,他抬眼看去,恰巧见头顶上一册厚厚的书籍,名唤“蝴蝶丹心卷”。这书名从未听过,然而这厚厚一册亦不像是寻常之作。他踮起脚尖,想将书卷拿下,然而他人小个子不够,还差了一截。他有些尴尬,正想叫人帮忙,一只手却将那书拿了下来。
“‘蝴蝶丹心卷’?呵,有意思,这样厚本的书籍,本王居然从未听说过,也不知是何人所作。兰成,你也对此有兴趣?”萧纲笑眯眯地看着庾信,将书本上的灰尘拂去,便将书递给他:“兰成够不着,可以让本王帮忙,不用客气。”
庾信微微脸红:“晋安王殿下不是也有兴致么?兰成万万不敢同晋安王争……”
“哎,这书是兰成先看见的,便归你兰成了。本王感兴趣的东西多了去了,也不是样样都非得到不可,你说是吧?”
本王还对你兰成颇有兴趣呢……
萧纲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庾信抱着书,腼腆道:“如此,兰成便谢过晋安王了。”
庾信从书架后走出,将那本精装的书册翻开,却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这并不是一本书,书只是外表,里面装着一个黑色的长形盒子。他将黑色的盒子翻开,里面则是一把折扇。打开折扇,折扇上空空如也,白纸一张。只有扇柄处有些花纹,为白玉包裹,刻有蝴蝶图案,栩栩如生。
萧纲跟在庾信身后,见了这折扇,问萧统道:“大哥,你这书是什么玩意儿,里面只有一把没题字的白扇!这不是唬人么?”
萧统走至庾信面前,拿了折扇细看,道:“这不是我的东西,估计是前朝之物。兰成另外再挑一件吧。”
庾信笑道:“兰成倒觉得这扇子漂亮,也有趣味。空白之物正好令兰成题字画画,兰成喜欢,不再挑了,谢太子殿下恩典。”
见其余之人还未挑好,庾信便借了藏书阁中的文房四宝,将方才所作之诗提于扇面之上,又绘了蝶恋花之图。“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之句,倒同这蝴蝶扇之名万分搭配。
萧纶转了一圈出来,手上多了个沉香木盒子。萧纲凑上前打趣:“六弟,你找着宝贝了?”
萧纶将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一个白玉扳指。他道:“大哥清正廉明,哪里会有什么好宝贝?这是我能找着的最值钱的东西了。”
“六弟你不是真穷吧?专找值钱的东西去了。”
“呵,令兄弟们见笑了,我不过是好奇大哥能有什么值钱宝贝罢了。碰巧看见这个,就拿了。”
再看另外几位,萧纲挑了一块上好的古墨,萧绎挑了一套古书,徐陵也挑了一套书。几人寒暄一阵,夜便深了。
萧统道:“夜深了,兰成,你父亲可曾派了人来接你?”
“是的,父亲派了家丁在门外等候,我一出去便能见着。”
“那我便不用担心了。今日时间不早,诸位该回的便回去歇息。七弟今日刚到,就同三弟住我府上。六弟若是乐意,也可以在我处留宿。”
萧纶道:“不必了,我同父皇说好,要早些回去。”
几人散去,萧纶慢慢走出东宫,纵身上马。庾信同徐陵走在后面,看着白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庾信的家仆已至,忙着叫少爷。他朝徐陵拱手,道:“徐大哥,兰成这就回去了,后会有期。”
徐陵笑道:“后会有期。”
庾信将那蝴蝶扇捧在手上,这是太子所赐之物,父亲看了一定会欢喜。
建康城郊,桃花道观。狐偃将一些祭祀之物放在案上,在月下点起香烛。小尚不解,在一旁默默看着。阿鹤阿鲤两小孩已经睡了,小尚睡不着,出来看月亮。
等狐偃停下动作,他问:“道长,你今天是要做什么,祭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