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卅踩着瞿星的空位飞身立到了木头刀柄之上,睥睨众人道:“我姓柳名卅,此前所说都是有凭有据,义理和开山之初社团兄弟各个皆是有义讲理,才能发展壮大至如今这般,只是没想到六十多年之后,这龙虎社团却成了蛇鼠一窝!兄弟间不讲义气,对社团再没忠心,只图个人蝇头小利,利欲熏心,就连自己的大佬,自己的拜把兄弟都可以随意出卖,更有甚者残害儿童,女干氵壬妇女,为图上位,无恶不作!”
他言罢,底下没人搭腔,满座头目脸上皆是错愕。柳卅拂袖,将手背到身后,站得更直了,亮白的灯光照满他全身。他一件白上衣,一张白脸蛋都染了鲜血,他却擦也不擦,司马九龙揉揉眼睛,柳卅整个人白得晃眼,红得触目,传说里拿人性命的恶罗刹也不过如此。
柳卅的眼神扫过赵嵘,孙不繁,叶卜,最后落在田曼迪身上,道:“马贵死了已经两天,两天时间连把油纸伞都找不到,我只用了一夜时间就查清了你们所有人底细,查到真凶,田曼迪,办事不周更是重罪!”
田曼迪咬唇不语,柳卅道:“龙头暴毙,理应在他头七过后重选龙头,我姓柳名卅,将竞选龙头。赵嵘,孙不繁,叶卜,我给你们七天时间,这七天里你们尽可去安顿家人,享尽人生最后欢愉,七天后你们是自绑自死还是由我动手,全由你们做主。”
底下有人小声地抱怨似地说:“拜的哪个大哥,跟的哪个坐馆?义理和的香还没插过,选什么龙头?”
柳卅放声笑,自那刀柄上下来,径自往外走。没有人敢拦他,没有人再敢问他任何问题,他与那青年人擦身而过,互相看了眼,颔首质疑,转头离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议事堂,留下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无数谜团还有那久久无法散去的狂放笑声。
柳卅的身影甫一消失,众人便将田曼迪团团围住,兴师问罪。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叶卜忽然道:“我同意那位柳先生的提议,他的脑子好像不太正常,但是他说得没错,龙头暴毙,确实应该在头七过后立即重选。这次,我依然参加。”
叶卜微笑,偏过头与那穿西装的青年人说起了话。圆桌上好些人听叶卜这么一说,也都表示赞同。
田曼迪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个眼神,道:“好!那我们就在马爷的头七过后重选龙头!”
当天稍晚些,云城其他字头便都得到消息:一个姓柳的疯子大闹风月楼议事堂,一刀砍下瞿星的脑袋,义理和将在马贵头七后重选龙头。
第三章
柳卅大闹议事堂后便失去了音信,田曼迪派人翻便了整座云城都找不着他,气得她把躺在跌打医馆里的司马九龙毒打一顿才算消了点气。司马九龙有苦说不出,只好道:“那我去他家蹲点,一定把人给曼迪姐您带回来。”
田曼迪满面忧愁,一叹气,道:“算了,算了,重选龙头定下来就好,本来都是直接推选叶卜当任,还要谢谢他这么一闹。”
司马九龙安慰她道:“曼迪姐,别看那家伙不按常理出牌,不过我觉得他还挺靠谱的……该出现的时候他总会出现的……”
田曼迪又是一个头皮刮过去:“你觉得,你觉得?他妈的那龙头也靠你觉得选,怎么样啊?”
司马九龙捂着脑袋嗷嗷直叫唤,田曼迪没再折腾他,给他留了些钱就走了。司马九龙从跌打馆里出来,找了几个兄弟去饭馆大吃了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别人和他打听下午的事他也没空说,吃完打包了两份烧鸭饭又斩了块烧肉买了两打啤酒,打车去了朝阳街。
司马九龙又来到朝阳街98号,雨还在下,只是比下午时小了些,绵绵密密的,打在人脸上好像在挠人痒痒。这次司马九龙没爬楼梯上去,他坐在楼梯上吃烧肉,喝啤酒。
他在想柳卅的事,想他的来历,他的身世,他的武功本领,还有那个他问他见没见过的青年人。他们认识?怎么认识的?那青年人又是什么来头?他帮叶卜干活?在所有人屏息凝神,被柳卅的杀气压迫着时,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此人绝非常人。
半打啤酒喝完,司马九龙打了个响亮的嗝,正准备开第七罐啤酒,忽地一道阴影过来,挡住了他面前大半光线。司马九龙抬起头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他一手撑着把油纸伞,另一手提着个酒坛,站在街上对司马九龙笑。
“好巧,你也来找柳卅?”青年人问道。
他的声音没有柳卅清亮,更富有磁性些。司马九龙一抹嘴,看着他的油纸伞,咕嘟吞下口口水,点了点头说:“是,我找他,你是哪位?”
青年人冲他使个眼色,努努下巴,道:“说曹操,曹操到,他回来了。”
司马九龙往外张望,果真看到柳卅冒雨往这里跑过来。司马九龙拿起雨伞去外面给柳卅打伞,柳卅看到他,来了句:“你吃烧肉了?”
“这不斩了烧肉,买了烧鸭饭和酒等您呐,卅哥,您下午去哪儿了啊?曼迪姐找您呢,对了,我给您弄了个手机,您先用着吧。”司马九龙从兜里摸出个新手机塞给柳卅,柳卅收下了,问他:“啤酒?”
“不爱喝?”
“凑合。”
两人走到98号前,那青年人还没走,就站在街上看他们。司马九龙看看柳卅,柳卅看看青年人,给司马九龙介绍道:“容匪,你见过他了,司马九龙,新认识的。”
司马九龙手一抖,没抓稳伞,柳卅申明:“没开玩笑,我弄错了,他还没死。”
容匪哈哈笑,司马九龙瞪大眼睛,眼珠都要弹出来了,忍不住打起哆嗦。
“你先走吧,烧鸭烧肉留下,啤酒带走,明天我会去找曼迪。”柳卅轻描淡写地说道。司马九龙不太放心,毕竟这容匪是跟在叶卜身边的人,这柳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估计得长住跌打馆了。
“放心吧,我是来找柳卅喝酒的,你要是实在担心,对面有间奶茶店,你去那里坐会儿吧。”
司马九龙踌躇片刻,把伞留给了柳卅,缩起脖子往奶茶店走去。容匪看司马九龙在奶茶店靠窗的位置坐下,冲柳卅晃了晃手里的酒坛,道:“上楼吧。”。
柳卅却道:“不了,就在这里喝吧。”
容匪笑笑,并不介意,走进楼道里,收起雨伞,在台阶上坐下。他放下酒坛,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酒盏,一一满上。柳卅看了看他,在他下面一级阶梯上坐好,把啤酒拿开,打开饭盒,伸手抓了两块油光光的烧肉塞进嘴里。
“多年不见,吃东西还是那么急。”容匪将酒盏递给柳卅,要与他碰杯。柳卅双手环住酒杯,先干为敬,容匪立即又给他满上。
“多年不见,你现在倒吃起了河粉。”柳卅连喝三杯酒,大口吃着肉说道。容匪从外卖袋子里翻出了双竹筷子,分好了递给他。柳卅拿过筷子,捧起装着满满一盒烧鸭饭的饭盒往嘴里扒饭。
“偶尔吃一点,死不了人,想起你以前常去那家粉档吃粉。”
柳卅点头,把饭盒放在膝盖上,抓起个烧鸭腿啃了起来。容匪道:“我没死成,被这个叶卜救了,我要报他的救命之恩。”
柳卅始终没看容匪,只管喝酒吃肉,吃完一盒烧鸭饭他才说:“我也没老没死成,马贵临终遗言,要我救义理和,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我有我的责任。”
容匪笑得比之前更大声,他敬柳卅一杯酒,柳卅把嘴里饭菜囫囵吞下,干了杯中酒。他看了眼外面,雨势渐凶,已成瓢泼之势。他问容匪酒坛里还剩多少酒,容匪听了听声响,估摸着说:“还剩十杯,你我可一人再喝五杯。”
柳卅惋叹:“唉!真是不过瘾!”
他抬头看容匪,容匪往杯里斟酒,恰低着头,柳卅只能看到他的头发和耳朵。容匪的头发乌黑,耳朵的轮廓很好看。和他的脸一样好看。
容匪道:“你我分别五十年,就当这一杯酒管了十年的情谊吧。”
柳卅将酒杯送了过去,紧紧握在手中。酒杯满了,柳卅立即撇过头去,仰头灌下。
两人连喝四杯,到这最后两杯酒,酒杯碰上,他们同时顿了片刻,柳卅先揽过酒杯,喝了个干净,容匪也喝得一滴不剩,他与柳卅将酒杯倒挂,互看一眼,将这两盏白瓷杯子砸到地上。两人大笑着行到朝阳街人行道上,都没打伞,各自占好位置,中间留下约莫五人左右的空隙。柳卅侧身站着,比了个“请”的手势,容匪轻笑,双手贴在身侧,也站得笔挺。
暴雨连绵,柳卅与容匪静静对峙,一场恶战难以避免。两人站了不知多久,看了不知多久,等了不知多久,柳卅身后的小街里忽然窜出道黑影,容匪看到这黑影,眉心一皱,才要说话,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两道枪火烧穿雨幕朝柳卅而来!柳卅转动眼珠,人虽察觉到了危险,可还未从应战容匪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好在他身体反应够快,两颗子弹一颗被他躲开,打在了路灯柱上,另一颗只是蹭破他衣服。可紧接着又是四枪,柳卅躲闪不及,四颗子弹尽数打进他身体,柳卅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容匪怒从中来,转瞬到了那开枪的人面前,而那开枪的不是别人,正是叶卜!
容匪见到叶卜,实在气极,却又无可奈何,缴了叶卜手里双枪,连扇他四个巴掌。街对面的司马九龙已经冲出了奶茶店,许多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叶卜见状,迅速逃离。
容匪望着地上那两把黑黝黝的手枪,不禁感慨道:“死生有命啊……”
他转过身回到柳卅身边,司马九龙见了他,暴跳如雷,不准他再靠近柳卅。
“叫救护车吧。”
“不用你管!”他握紧拳头就要揍容匪,容匪轻巧地往边上闪开,两根手指朝司马九龙腰上一点,司马九龙闷哼了声,即刻躺倒在了地上。
容匪拿起司马九龙掉在地上的伞给柳卅撑着,他弯腰探了探柳卅的鼻息,他一息尚存,眼睛还半睁着看着他,脸上,睫毛上,眼里都是水。
“你若死了,我一定将你好好安葬。”容匪替他擦了擦脸,将伞留给了他。他站起来,想要走,可他脚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低头一看,才看到原来是柳卅抓着他的裤腿。
容匪只道:“你有情有义,找到我,是浪费了,要是命大没死,寻个别人吧。”
柳卅似是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还是死死抓着他的裤腿,容匪看看他,拉住裤子,用力扯开。
他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雨中。
柳卅却还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他眼前蒙了层雨珠,看什么都像泡在水里,看什么都像是看不够。他仿佛还能看到容匪的背影,仿佛又看到六十年前,万里无云,燥热难耐,他打着伞,用手帕捂着鼻子嘴巴,两条眉毛绞在一起,很不痛快的样子。他双眼睛灵动,黑多白少,亮得好看,眼神却很平淡,看人如同看路边的一根杂草,一块石头。他就这么看着他。
手帕是块白绿格纹的手帕。
【1955,夏】
第一章
“十块钱?十块钱能干什么?一盒客饭现在都要六毛八。你们在工地上搬砖,工头一天发你们一块钱,馒头只让拿一个,白饭只让吃一碗,青菜两根,没有肉,没有油,哪里来的力气?没有力气怎么干活?我看你们三个各个身强体壮,怎么一双眼珠子里都没有活人气?都是给饿出来的,不舍得买肉吃,还不舍得买鞋穿,看看一双脚都成了什么样子。
你们这一身键子肉饿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那半个月之后呢?一个月之后呢?你们看看,回头看看,看到那边和水泥的那个阿叔了没有?你看他那两条细隔壁细腿,再看他那张肉都往下挂的脸,又老又干,你们猜他多大?二十八!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他还是工头的亲表哥,就他这样还吃不饱,穿不好,整天只能拿根木头棍活水泥,你们知不知道水泥有毒?你们光知道纺织厂,纸厂,砖厂毒得要命,不知道工地其实更毒!最最要命的是工地上的毒物,那些毒味全都散在了空气里,你们闻不到,干活干得要了命,还要大口吸气,大口吸这更要命的毒气。
这还不算,53年建唐楼,都到了封顶竣工的时候了,楼塌了,压死六十个人,压伤五十个人,死的倒还好打发,给点钱,给张草席也就完了,伤的呢?起先还送到仁爱医院,还有红十字会来探病,过了有没有两天,人就全都给轰出来了,瘸的瞎的断了胳膊的什么样的都有,没钱治病,又干不了活,一拨又一拨人活活饿死。再说前几天,和你们一样,也是帮政府造大厦,半夜起火,烧死了工地上一半工人,报纸我都给你们带来了,你们自己看看。没有识字的我就读给你们听听。
咳咳,齐门大通街屯屋大厦工地凌晨起火,三十死,六十伤,盖因工地堆放许多易燃素材导致。
易燃素材是什么意思?喏,那些管子,那些木板,看到了没有?都是易燃素材,现在几月份?六月,晚上气温都要摄氏三十五,谁要是在工地上抽根烟,立马就把气温提得更高,这些管子木板通通自燃,自燃什么意思不懂?就是不用别人点火,自己就烧起来啦。
你们再看看,又有好几十个新人来了,比你们还年轻,比你们还结实,你们现在仗着自己这身好肉拼死拼活的干,等到气力全都耗没了怎么办?还真以为工头会多看你们一眼?多得是人能接你们的班!
现在我给你们个机会,不说虚的,只要你们愿意跟我走,我们立刻就去金菊园吃顿饱饭,鸡鸭鱼肉随便点,随便吃。接着再去百货商店买套西装,买双皮鞋,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事成之后,这套衣服也是留给你们的,你们穿着以后再出去找工作,这人站出来干净爽利有派头,直接就进办公大厦干活去啦。
这里是三百块钱,我给你们算笔帐,你们一天拿一块,一个月就算一毛都不用,也才三十块钱,一年十二个月,也才三百六十块,我这里三百块,先拿出来,是要给你们一人三百的,喏,你的,拿着,你的,也拿好,还有你,你也拿好了。事成之后,还有一人三百在等着。有了这六百块钱就算不留在云城,也够你们回去建个小楼,娶上媳妇儿了。
你们犹豫,我也理解,但我容匪从来不骗人,我也没必要骗你们,骗你们这几个搬砖的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们再想想,在工地上干,混得不好那就是饿死街头,混得好呢,顶多也就是当个和水泥的。想当工头?你们以为工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那工头也是和建造局的沾着亲带着故的。
老实和你们说吧,我在这么多人里面挑中你们三个是看你们面相老实,我觉得我和你们有缘。我母亲信佛,最信缘分,我随了她的个性,这个玉佛就是她死前留给我的。她还叮嘱我,一定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多帮助别人。我不忍心看你们在这里吃苦受累,相遇即缘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不打扰你们了,我去那里站着,给你们些时间考虑考虑,要是你们还想继续这份缘分的,那就直接过来找我。”
容匪一席话说完,把手帕塞进裤兜里,撑着伞走远了,没过多久,他在工地上挑中的三个年轻男子就全都过来找他了。
三个人,一高一矮一瘦全都同意了,跟他走,先拿三百块,事成之后再收三百。
容匪笑笑,一人又给他们塞了个和自己戴的一模一样的玉佛,说是找高僧开过光的,专送有缘人。那三人中的高个和矮个收了玉佛后乐不可支,一个劲管容匪叫大哥,唯有个看着最年轻的将玉佛拿在手里,皱紧了眉头盯着容匪。容匪笑着握住他的手,将玉佛收进年轻人的手心里,对他道:“这往后有好日子等着呢,别再愁眉苦脸了。”
另两人就道:“容哥,别管这小子了,他就是这样,整天哭丧着脸,还是个哑的,也不会说半句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