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着楚西庭的时候，是他一生之中最勇敢的时候。那时他有足够的勇气去求生，也不再畏惧死亡。因为无论生或者死，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可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方楠张开十指，透过十指的缝隙望着天空，想，这世界上其实只有两样东西会让人悍不畏死——爱，或者恨。

理想或者信仰什么的其实都只有依附在这两种感情上面才能产生同样的动力，至少对于方楠来说，他固然热爱音乐，但是音乐却并非他抵抗病痛的动力，也不能让他产生生存的渴望。

无论什么样的艺术，它的动力总归是来自于情感，依附于人，是为了撼动社会而诞生的。音乐能让他快乐，却不能让他勇敢。

方楠躺在礁岩上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楚西庭的声音，问道：“在干什么呢？”

他这样问着，把手上的饮料袋子递给了加洛。

加洛回答道：“在讨论生与死的问题。”

楚西庭愣了一愣，才笑问道：“这么深沉？”

这样问着，他的眼神却是投向了方楠。然后他看到青年躺在石礁上，仰起头望向他，那眼神给人一种错觉，仿佛满满都是温柔和深情，让楚西庭有一瞬间完全被蛊惑，几乎失去声音。

方楠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然后轻轻笑了起来，说道：“也不是很深沉，就是一时感慨。大概是因为我是个特别怕死的人，所以在这方面想得比较多。”

楚西庭说道：“……你还这么年轻，说什么死。”

结果却见方楠一个打滚坐起身来，回答道：“死跟年不年轻没什么关系。”然后转过身接过了加洛手上递过来的牛奶。

方楠平时看上去很老成，但是叼着习惯喝牛奶的时候脸上却显出了几分孩子气。

这样看上去，就更像方青致了。

但是楚西庭又觉得有几分不像了——如果是方青致，是根本不会这样平静地谈论死亡这个话题的，甚至对于“死”这个字本身，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排斥和避讳。

而相反的是，方楠虽然口头上说自己怕死，但表情和态度却很平静——是真的平静，而不是可以伪装出来的样子。

如果是青致的话——楚西庭想——他真是变了太多太多了。

大概是觉得风景好，这天下午方楠就直接拿着手提和加洛在海边蹲了一下午。加洛自己有曲子要补完，方楠则是在填词。

加洛中途倒是凑上去看了两眼，发现他在填的还是一首歌颂祖国的歌曲……某种意义上来说加洛觉得方楠真是够了。他这样热爱CN，为什么还要移民？

可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哪怕是这样政治意味浓重的歌曲，只要从方楠手下创作出来，还是很美，不管是曲调还是歌词。

他虽然不怎么擅长用中文创作，但是至少阅读和欣赏能力还是有的，所以也多少能体会曲子里面的意境。

——一串串珍珠化成海岛/一声声呼唤催促波涛/千年以前的风浪拍打着石礁/留下沧海桑田的微笑/只有岁月不老/把智慧传告……

而在作曲作词的时候，一般来说也免不了尝试性地哼唱。方楠本人虽然从来没出过专辑，也很少和人去唱K，但是唱功和水准都是肉眼可见的。

加洛一度觉得要不是方楠坚持自己身体不好，不能从事歌手这种又唱又跳，需要高强度体力的职业，他现在说不定早就红遍SN了。

哪怕方楠是个CN人。

有些人的才华和魅力，是注定能够打破文化壁垒的。

但很可惜，方楠确实身体不好。加洛至今还每天见他早晚吃药，所以只觉得很可惜。

方楠吃药的事情，当晚楚西庭在酒店的时候也看到了。只是方楠并没有当他的面吃药，是楚西庭去找他的时候发现对方正在往行李袋里面放置类似于药品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放着水杯，所以留心了一下。

次日方楠和加洛继续找了个人少风景好的地方工作，楚西庭中途倒是回了一趟酒店给取东西兼给人带中餐。结果回到酒店的时候，他到底是没忍住，拿钥匙偷开了方楠房间的门，翻了他的行李。

翻出来的药瓶被他仔细查看了一遍之后，发现是阿司匹林。

这也算是常见药了，用途极广。但是楚西庭对它其它的用处不是很了解，只有一处算是非常清楚的——阿司匹林算是先心病术后的一种常用药物之一。

结果，方楠到底是不是有先心病？

楚西庭想着……他应该找机会试探一下对方。

也因为这样，当晚他找了个机会和方楠单独相处。

这个时候加洛正在另一次皱着眉头跟乐谱作斗争，而方楠却是蹲在了露台的一侧，开始对着星星发呆。

望鲨岛这里的星星，说起来可比A市上空的星星明亮和清晰多了，虽然事实上地理距离并不能算是很远，但是海上的星空就是看起来很不一样。

方楠虽说大部分时候都在写歌填词，但是中途也是通过旅游手册了解了一下望鲨岛的地形的。望鲨岛有自己的果林农场，即使没有内陆的资源运输，也能自给自足很长一段时间。而除此之外，岛上的影视城建得也非常有特色和针对性，东西两面分别是带有古代和现代两种风格特色的海上要塞……不免让人有某种诡异地猜想。

楚西庭走近的时候，方楠突然开口问道：“这里的‘影视城’……”他迟疑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给这三个字加了重音，“对外开放吗？”

楚西庭没想到方楠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就很快回答道：“如果不对外开放建起来干什么？”然后他对方楠解释道，“影视城是常年对国内各大影视公司出租的。不但如此，还外租一些淘汰的军事装备，对于我们来说可以说是非常方便的政策。不过游客的话就有限制了，并不是所有时间都开放游览的。”

方楠听了，眨了眨眼睛，问道：“……岛上的军队参与军事演习吗？”

这个问题可就太敏感了。

楚西庭顿时呛咳了几声，才回答道：“这个啊，大概吧。”

方楠顿时沉默了一下。

他心里倒是隐隐约约有些想法——本来，他就觉得在这个疆域边界的人工岛上设立影视城觉得非常奇怪，不过看到岛屿的规划设计之后，他脑子里就有了非常大胆的设想。

只是这样的设想，就算是猜到了，也不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然后方楠回过头去，转移了话题：“楚总在这里也陪我们两天了，南极星那边的事不要紧吗？”

楚西庭回答道：“……不要紧。最近也没什么非要我来处理的事物。”

方楠却说道：“……不会无聊吗？”

楚西庭：“……不会。”

方楠说道：“可是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像楚总这样的大人物，总觉得是很忙碌的，却委屈你一直在陪我们做无聊的事情……”

楚西庭却笑着快速打断了他，说道：“怎么是无聊的事情？毕竟方先生也是在为南极星工作，既然是工作，我陪同一下也是应该，毕竟做出一张出色的专辑，对我们南极星来说也是极有益处的，是互利的事情，怎么能说委屈。”

方楠听了，半晌没有再说话。半晌之后，他才笑了起来，问道：“……楚总……对麾下的员工都这么体谅耐心的吗？”

他这样发问的时候，语气里带了浓浓的笑意，有点调小的意味。

而问出口的话，却隐约有一种试探的味道，就像在逼着楚西庭透露他对于自己的真实想法。

简直像是在调情。

楚西庭停顿了许久，才说道：“……不，因为方先生你不一样。”

方楠听了他这句回答，却是稍微又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方先生方先生的，听上去实在有些生疏。楚总以后直接叫我方楠或者小方就可以了。”

这晚上，楚西庭睡下的时候，却是叹了一口气，放弃了之前想过的试探方楠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楚西庭还在想着见到方楠之后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跟方楠说话，却不料手机正好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他随手拿了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才发现是他之前聘用的调查人员。他接了起来，听对方报告了最近的进展，迟疑片刻，突然开口说道：“……委托工作就到此为止吧。我回头就把尾款打给你们，这件工作就算到此结束了。”

对方愣了一愣，显然有些意外，然后说道：“楚先生，我觉得我们这边的调查已经开始有点进展了，跟着目前这条线进行下去很快就会有结——”

结果就听楚西庭说道：“尾款我会打全款，调查不用进行下去了。是我弄错了，诺兰？方本人跟方青致没有什么关系，你们不用再在上面浪费时间了。”

楚西庭的结论显然和他们的预期完全不同，所以对方愣了一愣之后，却是突然开始争辩起来：“楚先生，我觉得您可能接受了一些错误信息——”

楚西庭听到这里，却是叹了一口气，说道：“让詹弗瑞小姐来跟我说话。”

接线人员无奈，只好把电话转给了另外一位女性同事。

换了人之后，楚西庭的要求终于爽快地得到了满足，各自明确报酬之后，双方就愉快地挂了电话。

之前的接线员有些不解，问道：“詹弗瑞小姐，为什么……”

结果就见詹弗瑞小姐笑了笑，对他说道：“卡洛尔，我觉得你应该学一学看人眼神说话。”

卡洛尔说道：“他的结论跟真相是背道而驰的。我们是不允许给假消息的。”

“我们没有给什么假消息。”詹弗瑞小姐坐着转移转过身来，说道，“我们没有给出任何和事实不符的消息，只是客人有时候确实不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真相。”

“说到底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为了寻求真相。只有一种情况下我们这一行才需要知晓每一个真相——在电视节目上。其他时候，学会适可而止，保持自己和双方都处于一个安全警戒线上是非常重要的。”

楚西庭挂了电话之后，很是松了一口气。

次日上午他们开游艇回A市，送方楠回家的时候，楚西庭试探性地约了方楠下一次单独见面的时间，而方楠只是卖了一下关子，就笑吟吟地答应了。

加洛回头看见两人神态亲密地说了些什么，刚露出一点不爽的神情，就见到方楠和楚西庭说完话转过头之后，背对着楚西庭猛然敛去了所有的笑容，瞬间变得面无表情，那一瞬间的变化，让加洛把所有已经到了喉咙边的话全部吞了下去，一时间却是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阴寒。

坐在车里的楚西庭脸上还带着笑容，对于方楠背对他之后的表情一无所知，笑容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蠢。而向着加洛直直走来的方楠，自己却一点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和加洛乘坐电梯回到了公寓，他已经变回了平常的样子，态度温和地让加洛跟他进书房试录。

加洛却没有办法向他一样平常地进入状态。

方楠之前的眼神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可怕，但是那不是加洛心惊胆战的原因。他觉得心惊的是方楠之前在望鲨岛面对楚西庭时那浑身洋溢出的充满了愉悦和亲近，让加洛忍不住就开始觉得冒酸水的氛围，以及在背对楚西庭之后迅速转换的阴气森森的表情——这两者之间那迅速的转换，而无论哪一种态度，都让人觉得十分真挚，没有带着丝毫虚假与伪饰。

如果说那只是一种太过逼真的演技，可是据加洛所知，方楠从来不是一个善于伪装，善于说谎的人。

他实在不觉得那是演技。

可是，除去演技外，方楠那如同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割裂的态度和性格是怎么一回事？加洛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有些不敢去深想。

他反复观察方楠，试图分辨对方到底对于楚西庭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可是越是观察，反而越是迷茫，到最后觉得自己光是看着对方，都要跟着精神分裂了。

他有时候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方楠，而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三个人，除了他认识的方楠，对方的影子里似乎还藏着另外两个人，一个只有在楚西庭在的时候才会出现，总是一副温柔无害的表情，温和柔软的笑容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而另一个则是藏在前者影子的幽魂，加洛很少看到对方的出现，但是每次出现，都让加洛觉得心惊胆战，有种令人觉得陌生的感觉。

这令加洛焦躁。

显然方楠的这一切变化，都是因为楚西庭而产生的。

他不喜欢这种变化，觉得这种变化对于方楠只有伤害而没有益处，但是却无奈方楠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在这方面并不肯听加洛的劝说，也绝不会被他所说服。

生平第一次，加洛觉得自己嘴拙。

十月专辑录制完成之后，就是后期的时间了。中途加洛还要拍摄MV，是和从其他公司某个不算出名的女演员一起拍摄，拍摄的是一首情歌《今夜星光无眠》。

拍摄MV的第一天早上，方楠一直在和MV导演进行沟通交流，所以加洛也没有太在意，就去化妆换装准备拍摄了。

结果上午的拍摄完毕之后，他再找方楠就找不到人了。虽说对方也并不算是不告而别，至少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是和人一同吃饭去了，但是加洛却一点也没有因为这样一条短信而高兴起来。

他一直给方楠打电话。电话响了许久之后方楠终于接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加洛骗他说：“MV的拍摄出了点问题，你现在在哪里？能不能回来？”

方楠听了，却是说了句等下，然后挂了电话。加洛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方楠的号码就重新出现在了他的来电列表里面。

加洛接了，就听方楠说道：“导演说拍摄顺利……你说的出了事是指什么？”

加洛被方楠拆穿谎话，顿时又暴躁又理亏，最后反而自己主动挂断了方楠的电话。

对面楚西庭问方楠：“怎么了？”

方楠摇了摇头，笑答道：“没什么。”

加洛不来找麻烦了，方楠本来应该松了一口气。不过事实上他却并没有轻松愉快的感觉，反而多少有点觉得内疚——他也不知道这内疚到底是哪里来的，纠结了一下之后，倒是决定回头回去的时候去买点好吃的小点心哄一哄加洛。

不过这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楚西庭见方楠不说话，却是主动开始找话题，说道：“方楠你的食量真小……脑力劳动消耗的能量也是不少的，还是多吃点吧。”

方楠说道：“楚总不用客气，我只是没什么胃口……大概是晕船的效应还没过，所以提不起劲来。”

楚西庭听了，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之后才开口说道：“我既然都直呼姓名了，方楠你也不用楚总楚总地叫，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叫声楚大哥就行了。”

方楠从来没有直呼过楚西庭的名字，楚大哥倒是以前还是方青致时候的标准称呼。

停顿了一下之后，他笑了起来，说道：“那我就不客气，直接叫楚总你的名字了——西庭。”

这称呼即可以说是陌生，却又显得有几分亲昵。方楠笑吟吟地这样叫出口的时候，楚西庭的神情却是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才回答了一句：“青……方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