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魂魄的周渡先生,吃了自己肉身的醋。
为了赶时间,周觅没有做什么菜,就着剩饭给他炒了份蛋炒饭,端出来放在餐桌上,把勺子递给他,说道:“吃吧。”
赵影被那熟悉的香味引得胃口大开,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没吃几口,忽然郑姨愤怒地声音传来:“谁准你在这里吃饭的?!”
郑姨的狮吼功数十年如一日,赵影被她一吼,吓得登时噎住了,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出来。
“哎!”周觅吓了一大跳,赶紧给他倒水,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略显着急地问道:“你没事吧?”
赵影终于将那团饭咽下,赶紧摇头。周觅松了口气,转头对郑姨皱眉:“郑姨,你这是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郑姨怒气腾腾地说,“阿觅,你心地好我们都知道,你怕他因为事故以后找不到工作养他生病的母亲,所以继续聘用他,这些我们都知道,也已经赞同了。但是!你怎么能对他好?阿觅,这是害死你哥哥的人!就是他开车不注意,把你哥哥害死了!你居然还做饭给……”
“够了!”周觅脸色苍白,低吼了一声,立刻把郑姨给压制住了。他紧紧抓着椅子,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浮现,仿佛他激烈的情绪。
郑姨一看他的样子就有些吓住,赶紧过来拍拍他的背,软声认错:“我不说了,我不说了,阿觅,你别激动。”
周觅摇摇头,示意他没事,好一会儿才把情绪平静下来:“郑姨,我说过了,赵师傅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我们已经这么痛苦了,你看到我,难道就不会想到赵家妈妈么?我是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但对方只是个年老的饱受苦难的女人。郑姨,将心比心!”
一席话说得郑姨默然,忽然就落下泪来。
“郑姨。”周觅俯身抱了抱哭泣的妇人,温和道:“我知道你们今天欺负赵师傅了,但赵师傅是无辜的,你们不能这么对他。好郑姨,去把我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吧,以后赵师傅就住那里。别难过了,我哥在天上看着呢。”
郑姨呜咽着哭了出来,点了点头,挣开周觅的怀抱上楼整理房间去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一旁静静吃饭的赵影,握着勺子的手用力得关节发白。
周觅目不转睛地看着,目光中划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第 6 章
周觅一直坐在客厅里,等赵影吃过晚饭了,亲自带他上楼。
“赵师傅,这边。”周觅边走边说,“以前也给你准备过房间,但我哥的脾气不愿麻烦别人,半夜有急事出门都是自己开车,所以家里就把你原来的房间给撤掉了。现在不一样了,我开车的技术不好,我哥也不放心我自己开车。因此,你必须住在家里。啊,就是这个房间。”
周觅打开了门。
房间宽而大,布置种种都很简洁而不失格调,只是书架、桌面、衣柜,种种东西都撤走了,未免显得空旷。赵影看着,心上没由来一阵空落落的,跟吃饭之后不断滋生的难过情绪混合在一起,闷在心里翻搅着。
周觅浑然不觉,将布置一一指给他看:“这房间是我哥小时候……也不算小时候。”周觅想起从前:“我刚来周家的时候是跟我哥睡一张床的,十岁那年,我妈说这么大了还跟哥哥睡在一起不成样子,就把我哥撵到这个房间了。我哥在这个房间住了七年,直到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他才又搬回去跟我睡。算起来……这房间也空了五年了,气息都消散了。”
他抚摸着书桌的边缘,极其温柔地笑了起来,目光悠远,好像书桌旁还坐着高中时期的周渡,正一边皱眉一边跟作业奋斗。桌边本来放着个毛茸坐垫的,还有一张较矮的折叠桌。每天晚上,周觅就靠着周渡的腿坐着,安安静静地写作业。遇到不会的,就戳一戳周渡的腿,仰着脸小声说:“哥,这题我不会。”
书桌他们曾一起写作业,书架上曾混合了两个人的书,衣柜里原本大半是周渡的衣服,一角挂着周觅的校服。周觅推开浴室的门,说道:“我不知道你喜欢用什么牌子,就叫郑姨买了家里常用的,要是用不惯的话,就叫郑姨换了吧,没关系的。”
用不惯?怎么会用不惯呢?浴室里,沐浴露、洗发水、毛巾、浴袍、牙刷、牙膏、剃须刀,每一样都是周渡熟悉的牌子,但是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开封。密封的包装与镜子里的面容无一不在提醒他——你现在是赵影,千万千万不能因为一时的心疼就表露身份,否则的话,他绝对不能想现在这样迅速地接受你的离开。
可是,心疼啊。赵影躺在黑夜的床上辗转反侧地难受,两个房间的床是头对头的。从前刚分开睡的时候,周觅晚上害怕了,就敲敲墙壁。
咚咚,急促的两声,是叫“哥哥”。
咚、咚,缓慢的两声,是“晚安”。
咚咚咚,急促的三声,是问“睡了吗”。
咚、咚、咚,缓慢的三声,是抱怨“我睡不着”。
他敲一敲,周渡就会回答他,陪他玩这种亲密无间又有点孩子气的游戏。赵影缓缓坐了起来,手掌摸着墙壁,侧耳倾听有没有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没想到,却有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赵影下意识地就想装睡,但是对方的动作太快了,一下子就推门进来了——分开睡的时候,周渡从来不锁门,就怕周觅找不到他。
“啪”,周觅打开灯,叫道:“哥。”
他叫他什么?!赵影一下子愣住了,怎么可能?周觅怎么可能认出他是周渡?那一瞬间,赵影差点就冲过去抱住周觅了,但是他刚刚动了一下,忽然发现周觅的神色不对。
周觅的双眼空洞洞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僵硬的怪异。
他好像没看见床上坐着的赵影,径自去开了衣柜。衣柜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用手拨开了“衣架”,一件一件地翻找着,然后叹着气说:“哥,你又把我的校服拿去哪里了?我上课要迟到了。”
赵影的瞳孔瞬间一缩——周觅竟然在梦游?他竟然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学生,跟周渡分睡两个房间,天亮了要穿校服上学。
“噢,这里。”周觅在衣柜里翻翻找找,取出一件不存在的衣服穿在身上,一个一个地扣扣子,然后在手腕处动了动,那是在整理衣袖。最后好像听到了什么话,乖巧地转过身来摊开手微仰起下巴,这动作赵影太熟悉了!周觅总是打不好领带,每次都是周渡帮他系的!
“领带”打好了,周觅嘴角含笑,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关起来的门,伸手凭空抓住了什么,踮起脚尖,侧头,闭眼,温柔地在空气中吻了一下。
赵影的心脏刹那紧缩,紧紧的抓住身下的床单,用力得几乎将床单扯破。
这是周觅高中时的习惯。
两人的年龄差了三岁,周觅上高一的时候,周渡已经读大学了。两人在周觅初中毕业的暑假表白了,周渡严格地遵守着规定,坚持要等他成年了才碰他。周觅十五岁到十八岁的三年里,周渡只允许自己吻他的嘴唇,甚至不敢深吻,而且极力克制次数。周觅却不管许多,每天早上都会在周渡替他系好领带之后,抓着周渡的肩膀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垫脚尖这个动作,只在周觅高一的时候出现。十五岁的周觅比十八岁的周渡矮了一个半头,每次都亲吻都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碰到周渡的嘴唇。
他……赵影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艰难地忍住了奔上去拥抱他的冲动,咬着牙看周觅做完了亲吻的动作,转身开心地走了。
赵影下意识地跟在周觅身后,看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隔壁房间,没有锁门,乖乖地爬上床睡了。
赵影哑口无言,站在房门口看了半晌,心里又疼又凉。
原来周觅的冷静跟正常都是假装的,只出现在白天。为了撑起公司,也为了安慰周围的人,他强迫自己恢复,却在睡梦里成了……成了这个样子。
赵影一个晚上都在煎熬,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还要强迫自己睡着,否则只怕第二天开车会出意外。次日起床时,眼睛里都是血丝。
“这……”周觅已经在餐厅里坐着了,面前一碗粥,吃惊地看着他:“赵师傅,住得不习惯?怎么没睡好的样子?”
赵影还没说话,郑姨就警告说:“当司机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安全第一懂吗?晚上要休息好,路上才不会出错,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什么!”
“郑姨!”周觅轻声斥责,温和地说:“帮赵师傅盛碗粥来吧。”
郑姨愤愤地去了,赵影才出声打招呼:“二少,早。”
“嗯。”周觅点头,神色温和,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就像昨晚看到的一切只是赵影自己的梦一样。
吃过早餐,上班。第一次,他坐在驾驶位上,周觅坐在后座上。周觅一直低头看着文件,眉头不时皱起,手指在电脑上勾勾画画,弄了二十多分钟才放下。他看了一眼窗外,再看了一眼车上的导航仪,微笑了一下。
赵影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赶紧解释说:“我不记得去公司的路了,昨天虽然走了几遍,但是……”
“嗯,没关系。”周觅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不用解释。从前你刚来周家做司机的时候也是不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路,大家都说你不是做司机的料,让你做园丁算了。但是我哥说,记不住就多走几遍,有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就把一大堆路线图给了你。”周觅说着忍不住笑了:“我哥那个笨蛋,居然给你纸质地图,我说干嘛不给平板啊?平板多方便,我哥却说……”
他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深深地黯然,好像被什么在心上划了一刀,望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怕你用不惯平板,所以两样都给你备着。我哥他……他待人是很好的,一直努力做个好人,俗话总说好人有好报,偏偏他……呵……”
周觅低笑了一声,无比凄楚,他极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看来是他平时欺负我太多了,所以老天不放过他。倒是赵师傅,你一定是平时好事做多了,所以大难不死,以后一定会有后福的。”
赵影的声音干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二少,你、你也会有后福的。”
“不会的。”周觅回答得干脆而且果断,车子到了停车场,他对赵影点了点头,从专用电梯上去了。赵影看着他瘦削的身影被电梯门遮挡上,忽然懊恼地捶了一下方向盘,伏在方向盘上很久,一直到心情都平复了,才往保安室去。
周觅一进电梯就冷下了脸,眼中沉沉地都是冰冷的恨意。
他哥告诉过他,事情要一步步地来,一点点加深。报仇的事也一样,不着急,要一点点地将赵影逼到绝境。失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失忆,他都会让他知道良心的谴责、舆论的可怕。以德报怨其实是个好手段,一边可以提升他善良高大宽容的形象,一边可以让他良心不安,两相对比,善恶之间的差别就会越来越明显,人们对他的批判就会越深越可怕。
周觅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白皙,这不是杀人的手,周渡不会希望他的手上沾满鲜血的。
他要让赵影在众口铄金的可畏人言里,崩溃,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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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瘦的原因无外乎两个,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心情不好。”出自叶迷的小说《木玉成约》。
初中时候看的,情节都记不得了,就这句话记得最清楚。郁闷的是我常常心情不好,可依旧是个胖子!
第 7 章
煜兴娱乐顶层除了专用的会议室,常驻活人除了周觅就总裁办的三只猫鱼仔:两个助理小谷小夏跟总裁秘书江秋山。
周觅走来的时候,他那两男一女的得力助手正窝在前台的沙发上吃早餐。本来蒸饺小笼包豆浆吃得正欢,一抬头看到周觅含笑走来,登时三个人都噎得眼睛翻白。他们使出吃奶的劲将噎住的包子饺子吞下,刚想站起来行礼,周觅却摆摆手,温和道:“继续吃吧,小心别噎着。”
已经快噎死了……江秋山好不容易能说话了,涨得脸色发红,问道:“二少,今天心情不错?”
“嗯。”周觅回答得开心,“赵师傅已经回来工作了,刚刚就是他送我过来的。”
这……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三个助手都傻了眼。
周觅把办公室的门推开,刚想走进去,忽然回头问道:“如果我白天不离开公司,赵师傅要做什么?”
“啊?”这是什么问题?二少为什么要关心那个司机?江秋山摸不着头脑:“就坐在保安部里等你下班啊。”
“哦。”周觅点头,有些担心地说,“秋山,你去跟相关人员说一下,不要怠慢了赵师傅。”然后门一关,神情更加愉悦了。他有一群好手下,办事得力,一定会好好招待赵影的。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有时候很冷漠,但每个人心里都希望自己是正义的英雄。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尽力展示自己的正义,想象自己无比高大的形象,去惩罚坏人。
这种英雄主义,在从众心理的影响下,站在弱者的角度看问题时,尤其汹涌。作为死者的家属,他周觅现在可不就是弱者么?还是个白莲花一样的弱者。
呵……周觅非常期待非常满意地笑了。这么一想,桌上堆得山一样高的文件也顺眼了。
小谷跟小夏在一旁做呆滞状,小谷手里抓着的筷子吧嗒一声掉了,愣愣地问:“二少,没事吧?他……不对,那个赵师傅,是……是赵影?”
江秋山点头:“就是那个一场意外送走了总裁的赵影。”
“不……等一下!”小夏有点不能接受,“赵影把二少他哥兼老公害死了,二少还让他回来给自己开车?坐了他的车来上班还这么开心?二少他……”小姑娘望了办公室一眼,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用气声说:“他没事吧?”
江秋山叹了口气:“你们一直在公司里,跟周家接触不多,所以不知道,二少他就是这种脾气。以前总裁跟他吵架,十次有八次是因为二少滥好心,借钱啊熬夜呕心沥血写免费小说剧本让别人赚大钱那都是小事,还有过帮人家背黑锅在酒吧街被混混追着打的。那次总裁赶到医院看他左手上开了那么长的一道口子,缝了好几针,气得嘴上都冒泡了,整整一个星期没跟二少说话。二少给他做了半个小时的检讨,写了悔过书跟保证书,总裁才不生气了。”
“……要是总裁看到二少把赵影这厮放在身边,一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小谷感慨地说,“必须揪着他写个万言检讨书才肯闭眼躺回去。”
江秋山不动声色地撒了一把盐:“或许二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把总裁气活?”小夏接口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跟绝顶的天真,可是听起来怎么叫人那么难过呢?根本笑不出来,眼泪都快给逼出来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
小夏将筷子一放,扯了纸巾擦拭嘴角,说道:“江哥,保安部那里我去,你去守着二少好了。”说完抓着包包去补妆,再出来就是美艳强干的无敌小助理,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噔噔噔走了。
顶层跟地下室之间的差别不仅仅是三十二层这个高度,总裁办的美女助理居然会屈尊降贵地到保安部来,众汉子都激动了,目光跟黏在小夏身上一样。满屋子的大汉,只有角落里的人依旧低头看着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