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元也点点头,没想到镜华穿上以后倒是另一种风采。这件衣服还是他几年前从京城带回来的,他本就骨架不大,加上当时年纪也轻,现在给镜华穿刚刚好。
之前洗干净了压箱底的,以为不会再拿出来,真没想到还有再看见它的一天。
花解元眸子不易察觉地暗了暗,却在看见镜华别的不伦不类的簪子后笑了出来。
镜华扭头看他,头发甩的乱晃,扭做一团,几欲掉下来。显然,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捂住那团头发,懊恼的冲着笑的花枝乱颤的花解元吼:“笑毛跟个羊癫疯似得。”
花解元捂着嘴干咳两声,“进屋吧,我给你束发。”这少爷哥儿一看就知道素日里都是别人伺候着梳洗的,怕是缺了一天,都要散发才能出门了。
镜华别扭地跟进去,嘴里不住地叫嚷着:“我又不是孩子,束什么发啊!”
花解元只是笑,什么话也不说。
“算了,先梳头,等会再慢慢告诉你。丫我怎么遇到你个呆子。呆子!”
不像镜华那样笨手笨脚,花解元手法纯熟三两下就将他的发束了上去,虽然没有什么金冠装饰,看起来却也整整齐齐,加上镜华本就相貌出众,这样更显不俗。
“好了。”花解元放下手中的梳子,让镜华自己看。
满意地点点头,镜华道:“还行,就是幼稚了点。”
想他往日一根簪子就能绝代风华、天下无双,几千年下来现在居然还要重新回去束发,多么不符合身份,不过,看看镜子里的人,仙帅真是什么发型都合适啊。
看着镜华自恋地照镜子,花解元将菜端上桌,好心地提醒他:“吃饭吧,不然待会就凉了。”
饭菜很简单,典型的三菜一汤,换做平日只花解元一人,那是怎么也享受不了这种待遇的。
一回来就消失无踪的云毚此刻也闻到香味冒了出来,蹦上椅子对着菜流口水。
只可惜它刚饱了眼福,就被镜华一脚踹了开去,后者堂而皇之地落座正席,连正眼都没瞅它:“你不是吸食仙气的吗还敢肖想五谷杂粮,小心消化不良胀死。本仙命你该哪来滚哪去。”
云毚显然有些忌惮镜华,却也放不下眼前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哼哼唧唧地赖在花解元身上,死活拉不开。
镜华“哼”了一声,揪起它额前的毛,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之后,关门,吃饭。
07.怦然心跳
镜华夹起一根清炒笋丝送入口中,油而不腻,清爽可口。没想到看上去平凡无奇的菜,经过花解元的手倒是有种独特的风味。
想他修仙多年,按理说早就不食人间凡露,即便偶尔尝上少许,后期也要用法力净化,以保证仙力的纯粹。
现在的凡胎肉身反而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品尝。镜华甚至不记得最后一次吃家常菜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谁还陪在他身边。罢了罢了,千年前的人和物想来作甚,就算存在,恐怕也早在岁月的齿轮里灰飞烟灭了。
花解元见他筷子不停的夹着,心中很是欣慰,他自然明白自己的菜岂能比得上那些个山珍海味、琼瑶佳酿,不过镜华并没有摆出嫌弃的架子,于是他浅浅一笑,也吃了起来。
别看镜华个子小了,饭量可是丝毫不差,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尝过这人间烟火地滋味,一顿风卷残云下来,也没剩下什么了。
出乎意料地,饭后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两人端坐在桌前,不约而同的沉默着。
只是,一个欲言又止,另一个一直在耐心地等一个解释。
“说吧。”两人之间总需要有一个人打破沉默,如果能得到一个答案,花解元不介意做那个率先开口的人。
“嗯……”镜华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低沉。
“你知道这世上其实并不只有人界吗”镜华显然还没想好怎么开头。
即使原来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他也能猜了个大概。花解元也不戳破,只是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人界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神界,仙界,魔界,妖界和鬼界,称之为六界。六界之中,每界都有自己的约法和章程,为了维持六界平衡,通常情况下,任何一界都不会轻易干涉其他界。”
“而人界作为其中最弱的,大部分人不知道其他界的存在也很正常。不过,人界也是最特殊的,其他所有的,无论妖魔鬼神,都是由人而生,比如一些人生来就具有很高的慧根,勤加修炼假以数年,必能得道;而有些人,死后余愿未了不肯投胎,奈何桥边徘徊上数年也便成了孤魂野鬼……”
轻叹一声,镜华将话题拉回自己身上:“我得道成仙已有千年之久,法号离洛。仙界素有一帝四上仙之说,以锦帝为首的东箜篌,西镜华,南云尘,北长歌中的镜华即是本仙。”
他说这话时丝毫不掩饰自豪的感情,眼底那抹流光几乎要溢了出来。
镜华很快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之前的光彩,手掌愤怒地握成拳,又道:“给本仙知道是谁把本仙陷害成如今这副模样,我定杀了他!”
他赤红着眼,巨大的情绪波动之下胸膛微微起伏,喘息着。
“你……”花解元一时也不好安慰。
“是谁究竟把我封印在你家田地的是谁!”那如火般焦灼的目光转向花解元,带着一丝迫切,一瞬间让他有种要被吞噬掉的感觉。
镜华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的时候,就已经仔仔细细地勘察过了,那幅“花家有田”的牌子自然也没放过。若非花解元只是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他几乎都要以为是他的阴谋了。
“那天我去集市上买种子,偶见一老叟……”花解元努力回忆着那天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尽可能一字不差地复述给镜华。
“老叟”听这描述,镜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他所认识的且有能力对他做出这种事的人中,不可能有上了年纪的老叟啊,不过仙人们略施法术,掩去本来面貌却也并非难事,这样想来也没有什么线索,不过如果花解元说的是真的,那么还真是有人对他做了什么。
镜华突然抬头,紧紧地与花解元对视着,黑如曜石的眸子直勾勾地望进花解元内心深处,仅仅几秒钟的时间,仿佛过了数天之久,久到他几欲断了呼吸,镜华才别开眼睛。
花解元那双如水般清透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色,无欲无求,面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镜华终是卸下了心防,像是还在回忆中一样幽幽道:
“本仙最后的记忆是瑶池河畔的庆功宴,那日一时高兴坏了,被人灌醉了也无所知。本来普通的酒是绝不会让我失了神智,可桃花酒酿另当别论,它生长之时汲取的就是瑶池水作为滋养,每次花开当取最美艳的一朵,酿作美酒珍藏数百年,滋味当属仙界之最,后劲却也是厉害之极。当时头晕脑胀,眼睛一花,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既然你从现在起就是本仙的盟友,那我也就不瞒你了。”
“盟友……”花解元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他达成过这个协议。
“你敢说你不是”镜华眉毛一横,对花解元怒目而视。
“当然当然。”花解元连连点头称是,“那,你瞒着我什么了”盟友的话,要坦诚才对。
镜华不去看他,半晌才缓缓道:“我被人下了咒,整个人变成了孩童模样不说……”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咬牙道:“仙力也被封印了。”
要一个仙人承认失去仙力这种事,无异于让河蚌剥去它的壳,刺猬脱掉它的刺,更何况是一个上仙。这等于把自己的弱点摊开了给花解元,一旦旁的知晓此事,在这个时候毁掉他轻而易举。
可是,不知为何,他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平凡无奇的人会帮他保守秘密。
等待镜华的是良久的沉默,整间屋子因为门窗禁闭而显得幽暗静谧,即使是风声都清晰得可以耳闻。镜华从来没有想此时此刻一样紧张过,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他知道,如果这个凡人不答应,即使是门外那只云毚,只要修炼到成年,也可以把他抹杀掉。
时间一分分过去,镜华嘴角泛起一抹苦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能怪他先下手为强了,谁让花解元掺合进了不该掺合的事里。
镜华的手在桌下扣作爪状,只待花解元稍有异动,立即出击。他已在这世上活了千年,什么残忍事没见过,他给过他机会了,不要怪他。
突然,一双温暖的手覆上他的,一句“谢谢你”如水般流淌过镜华的心田,击溃了他所有预备好的反击。
镜华抬头,带着探究的目光去追寻另外一双眼睛,那里面写满的不是同情,而是另一种他从没有见过的色彩。
“谢谢你相信我,也谢谢你让我做你的盟友。”
嘭、嘭、嘭……
镜华听见有什么声音在胸膛里有节奏地微微颤动,而这种声音已经千年没有响起过了。
08.袅袅青烟
田间的风夹杂着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花解元正弯身在其间忙碌着,一抬首,便看见朝阳给田埂上静坐的人镀上了一层金光。
花解元突然间想起那天他的话。
“你打算怎么办”花解元试探性地问。
“还能怎么办,”他嗤笑一声,“就算是浮生咒,也困不住我镜华。”说这话时,就算是那张童颜也无法遮掩他强大的自信与傲气。
浮生咒啊——,花解元不清楚什么仙力咒语,但是还是很期待镜华恢复的那一天,想着如果自己某天变成了小孩,花解元摇了摇头,想想都觉得稀奇,估计他会比镜华来得惊慌失措吧。
突然,一团白球地靠近破坏了整体感,只见它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挪过去,显然,沉思中的镜华并没注意到这么小的东西。它圆溜溜的蓝眼睛里闪过某种女干诈,酝酿了一下之后,得意地对着镜华抬起一条腿,某金黄色的柱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镜华从神游中清醒过来,皱了皱鼻子,一股子怪味从脚下传来。一低头,某小只正因为花解元的注视颤颤地收回腿、并拢,捂脸呈羞涩状,脚边一摊水渍无声地兆示着它刚才的罪行。
“你丫吃了雄心豹子胆吗,不想活了!”镜华一声尖锐地怒吼,直挺挺地跳了起来。
云毚见行事暴露,哪还顾及其他,撒腿就往田间窜去。
“还跑,你居然敢给老子跑,给本仙站住!站住,听到没有!”一只还没成年的妖兽居然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而且还反抗他,镜华顿时怒不可遏,下田追赶,让他抓到它就死定了,他要剥了它的皮,放在火上烤。
原本在一旁看笑话的花解元顿时傻了眼,那可是他刚种的苗啊,好不容易发了芽抽了几根叶的说。
“镜华,你给我站住!住脚,住脚听到没有哎哟,我的菜!今天的饭你们别想吃了……”于是乎,一兽一仙的追打变成了,一人一仙一兽的混战,战场名曰“花家有田”。
……
刚过正午,阳光直射在田里,昆虫叫得一声高过一声,在本就燥热的天气里格外刺耳。索性,一旁高大的梧桐枝繁叶茂,挡住了刺目的光芒,给了人们一片阴凉之地。
花解元一手扶着树干,一手在颊边来回扇着,汗珠顺着他清秀的面庞滚落下来。他瞪着眼前席地而坐、各自为派的一仙一兽,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两个家伙此刻看起来都显得狼狈不堪,当然,同样狼狈不堪的还有他辛辛苦苦种的地。
云毚原本一身水光顺滑的毛被拔了不少,空中时不时还飘过一根,引得花解元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它一脸委屈地撇着眉去看花解元,花解元不理,它也不想想谁毁了他的田。
反观镜华,除了几道抓痕,倒没受什么伤,只是脏兮兮地坐在那,像只花了脸的猫。他倒是很久没打过架了,不过看上去一点也没吃亏。
两个家伙谁也不服气,却也都没了气力,所以才这么僵持着。
“你们俩闹吧,我不管了。”花解元气节,对这两个无理取闹的家伙们终于无语了。他们要拼个鱼死网破是他们的事,反正地也被糟蹋得不成这个样子,不能更糟了。他现在只需要回去静静,呆在这里要是气出什么病来,就更得不偿失了。
被丢下的一仙一兽面面相觑,不知谁肚子里响了一声,镜华哼了一声,高傲地扬起下巴,对着花解元的背影追了上去。他现在可不比这妖兽,凡人之躯的话不吃东西可不行。
云毚见此,也奋起直追。镜华斜了它一眼,他还没见过这么嗜吃的妖兽,他敢肯定,刚才那一尿之仇绝对是他上次又在吃饭的时候把它扔出去的原因。当然,镜华邪恶一笑,他每次还把花解元留给云毚的好吃的,以喂食为由行抢劫之实,而且是当着它的面,一想到它敢怒不敢言、悲愤欲死表情他就得意,他可是节约粮食呢,谁让云毚根本用不着吃饭。
只可惜,他没想到若干年后,早已经恢复仙身的他突然嘴馋,某只化为人形的妖兽拽着准备下厨的花解元的衣袖道:“花花,不做,他有仙力不用吃饭,浪费粮食!”
花解元想想当时人界还处在难得一遇的饥荒中,顿时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作罢。
镜华恶狠狠地瞪着某妖兽,言下之意你活腻歪了。
某妖兽得意地挑了下眉,风水轮流转,谁让你当年就这么对我的
看到几欲扑上来扯他皮的镜华,某妖兽立刻变回原型,滚做一团缩回花解元怀里,一边使劲拱着,一边委屈道:“花花,他凶我。”
镜华抓狂,他当初怎么会同意花解元留下这个没节操的祸害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花解元还在田埂上负气地走着。说来奇怪,诺大的田地里看不见往日里那些忙碌的身影,连天气都一改之前的艳阳高照略显阴沉,头顶上那几片云彩,除了颜色较刚才暗了几分,几乎像凝固住了一样。
难道是被烟熏黑了不成他打趣似得想,却突然顿住。是了,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没有炊烟,在这个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吃饭的时候,居然没有人燃灶,只除了一家……
花解元揉了揉眼睛,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唯一升起一缕青烟的那户应该是他家。
想到这,他不经加快步伐,到最后小跑起来,内心深处也开始忐忑起来。
不多时,花解元就已经看得清那间缭绕着袅袅青烟的房屋了,虽然只有一个轮廓,但确实是他家没错。心里有些慌,花解元步伐凌乱,只一个劲想冲进去探个究竟。
蓦地,一只手搭在了花解元的肩膀,强有力地拉回了他的冲势。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等一下,你不能进去。”那声音意外的低深沉稳,花解元却不难分辨出是镜华。
09.一碗红烧肉
即使失去仙力,镜华也能感觉到这诡异的氛围,恐怕这屋里……
花解元将手附上他的,轻拍一下,示意他不要担心,自己自会小心。镜华现在这番模样,花解元是万万不可能让他先去冒这个险的。
镜华皱皱眉头,仍不放心:“你见机行事,我跟在你后面,万一遇到…的话,你不要逞能,交给我来。”他虽然没有仙力,但并不代表就手无缚鸡之力,只是不想让人过早知晓而已。
定了定心神,花解元提步,向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木门走去。
此时老旧的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来。一位身着绿色藕边长裙的妙曼女子从屋中缓缓走了出来。
一根窄腰缎带,衬得她纤纤身量,每走一步,腰肢轻扭,裙摆泛起圈圈涟漪。
绿衣女子见来者是花解元,似是认得,欣喜地上前,柔声唤道:“相公,你回来了。”这一声,软得跟糯米一样清甜的嗓音,直让人酥到了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