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杂乱无章地跳跃着，它打散了记忆，混着意义不明的幻象一帧一帧地出现在顾迦南的脑海中，侵扰着他的神经，让他濒临崩溃，他能够在梦里清晰地感受到窒息的痛苦。

梦境结束于顾迦南的母亲躺在马路上的场景，周围没有一个人，她的身下不断渗出血，染红了她身侧的马路。顾迦南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残酷又冷漠，看着鲜血逐渐染红整条柏油路。

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就惊醒了。

他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睡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环顾四周，发现这是熟悉的房间，就知道自己终于从那场噩梦里解脱了。林炎侧躺着睡在他的身边，被窝里比他一个人睡的时候暖和了不少。

“是梦啊……”还好是梦。

顾迦南伸手拉开了窗帘，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外传来清洁工人扫地的声音。“哗——哗——”大扫帚滑过马路的声音，顾迦南听过很多次，失眠的时候就算闭上眼睛也睡不着，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感受着黑暗与孤独，直到窗外响起扫地的声音，顾迦南就知道，这是要天亮了。

顾迦南无意识地叹了口气，然后借着灰茫茫的光线将视线转回了林炎身上。林炎睡着的时候神情很平静，五官说不上有多好，可是组合在一起就是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很舒服。顾迦南一直说他有些习惯根本不合年龄，此刻看着林炎宁静的脸庞他才发现，其实他还是个少年，没有完全长开，过两年也许会变化很大吧。

他轻轻掀开被子，坐到房间的白色小桌子旁，上面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他随手拿起烟盒和打火机。

看着烟被点燃出现了一个小红点的时候，顾迦南才彻底平静下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缓慢地将烟吐出，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他抽完一根之后又顺手点燃了第二根。

“睡不着吗？”林炎从被子里钻出来问。

“吵醒你了？”顾迦南回答，“做梦了，所以醒了。”

“什么梦？”林炎的声音里还带一种慵懒的气息，大概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顾新抱着别的女人的梦。”顾迦南按灭了那支刚点燃的烟，“其实我没见过，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梦，时间上也不对。”

“……嗯。”林炎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顾迦南看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反而愿意说下去了，有点恶作剧的心思，想吓唬吓唬林炎，“还有，我妈死了。她流了好多血，染红了整条马路，我就那样冷漠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不难过也不伤心，一滴眼泪都没有。”

“……”林炎坐起身，向窗外看了一眼。

“我在想，哪里来的这么多血，怎么会有这么多血，为什么就是淌不完，她会不会很痛……”

“她哪里来的勇气让自己死得这么惨，还要死在我眼前，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她就不怕我心理扭曲，然后去报复社会变成杀人犯么……”

顾迦南以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说着这个诡异的梦，这让林炎忍不住心头一凛，他眯起眼睛看着顾迦南，总觉得他的四周笼罩了一种奇异的氛围，林炎会恍惚，觉得即便伸出手也触碰不到他。

那个顾迦南离他很遥远。

“不要再想那些了，忘掉的话你会轻松一些。”

顾迦南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这个笑容让林炎觉得很心酸，“忘得掉吗？”

林炎知道顾迦南说的是实话，那种过去，就像是牢固的枷锁紧紧锁着顾迦南，不可能说挣脱就能够挣脱。

顾迦南又说：“我根本没见过她死的样子，我是在医院的停尸房见到她的。我只在警察那里见过事故现场的照片，照片里的血像是要淌出来一样。”

“我没见过，都是我想出来的，我自己想出来的，忘得了吗？忘了这个梦，下次会出现怎样的梦？再下一次呢？”

林炎彻底说不出话了，他体会不了顾迦南过分沉重的情绪，尽管他努力了。一瞬间周围空气都沉重得可怕，顾迦南的手摸向烟盒，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烟灰缸里剩下他吸了没几口就被按灭的烟。

“耳机，有没有用过？”林炎换了话题。

“嗯。”顾迦南答道，“只不过还没有煲开，过段时间就好了。”

“林红红，你就不安慰我？”顾迦南故意问道。

林炎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没办法安慰你啊，我知道你很痛苦，但却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痛苦，怎么安慰你呢？说得再多也是苍白无力的。刚刚让你忘掉那句话，我也想收回。对不起，擅自说了不负责任的话。”

“你说，我要是告诉顾新我们两个在一起，我还和你上床了，他什么反应？”

“啊？”林炎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顾迦南这话什么意思。

“告诉他我喜欢男人，你觉得怎么样？”

林炎皱起眉头，“你又不是叛逆期的小孩子，别做这种事，而且我们还没做到最后。”

“我叛逆期的时候他被关进牢里了，不该让他感受一下么？”顾迦南像是觉得这样做很好玩，“最该被过去困住的不该是他吗？他有什么资格和我说重新开始？过去的人都不在了，过去的环境都变了，他凭什么装作潇洒？”

“你别这样……”

“我别怎么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顾迦南嚯的站起身，椅子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天光就是在这一刻大亮的。天亮的时候，顾迦南却失控了。

“你特么别管我！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顾迦南的情绪很激动，“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他为什么不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不出现我就当做他死了，那样不就好了吗！”

林炎没说话，顾迦南终于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了，在这种时候他帮不了他。林炎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却仍旧什么都做不了。

房间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林炎始终都看着顾迦南，眼神中并没有同情，反而充满了难过与悲伤。顾迦南气得胸膛起伏，可是看到林炎的样子又觉得这股气硬生生给憋下去了。

不断迅速膨胀差点就要爆炸的气球像是被扎了个洞，快速瘪下去。

“我出门去买早饭。”顾迦南说得很生硬，他拿了外套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门被关上，砰地一声，林炎的心也随着颤抖了一下。顾迦南这样，他也不好受，不可能不被影响，于是本来是一个人痛苦就传染到了他的身上。

顾迦南走后三分钟，戴天阳站在了房间门口，玩味地看着林炎，“吵架了？”

林炎顶着一头睡得有些翘的头发摇摇头，“没有，他做噩梦了。”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戴天阳像是能够理解，“与其说是过去将他困住了，不如说他是不愿意让自己从中解脱。他就是这么固执的人，嘴上说都是别人的错，是他父母的错，可是心里还是在责怪自己。”

“没有那么容易能够走出来的吧……”林炎低声絮叨着，“谁遇到这种事都……”

戴天阳打断了他，“可是他并不是最惨的那个，这个世界上比他惨的人数也数不清，他也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在惩罚自己而已。”

“和他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很累。”戴天阳倒是实话实说， “他之前谈过两次恋爱，都是对方受不了了提的分手，时不时地发脾气，又什么都不肯说，换了谁都坚持不下来。”

林炎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喜欢顾迦南，就能够坚持下去。这一天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这种喜欢，摆在顾迦南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他以为他能融化顾迦南心里的冰，现在才发现他缩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隐藏在海面下的山体庞大得很可怕。

他突然没了信心，他不知道就凭自己能不能改变顾迦南。戴天阳说得很对，两个人在一起不是为了一起陷入不幸，但现在这样下去，很可能顾迦南走不出来，自己也会被牵扯进去。看着顾迦南那种样子，林炎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做不了。

比起心疼顾迦南，他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失落。

“我不是来动摇你的，但是我提醒你，你和他，谁都别陷得太深。”戴天阳的语气很严肃，“你不可能为了他和你家里闹翻，如果你也成为他不幸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要爬起来会更困难。”

林炎一直都低着头，没表示什么，戴天阳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学生，能指望他去承担什么。

戴天阳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个回笼觉。”

“谢谢你。”

“谢什么？谢我借你T恤？”

“嗯……还有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

戴天阳转过身，看向林炎，觉得他话里有话，“你知难而退了？”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要留在他身边。因为那份未知就放弃现在不是我的做法，我也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如果你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去喜欢他的话，他没有接受你是理所当然的。”林炎说的很坚定，“就算我也被牵扯其中，如果能让一份痛苦变成两份，只要他能好受一点的话，我的存在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回忆可以是痛苦的，也可以是美好的，就算伴随着痛苦，只要让他记得总还有好的事情发生就行了。”

“我能为他做的不多，所以，至少让我这么做。”

趁着戴天阳还处于震惊之中，林炎拿过自己的衬衫穿上，上面还留有昨晚染上的可怕血迹，但林炎觉得这正是他和顾迦南之间的点点滴滴。

“我出去找他。”

第三十四章

林炎在小区里的长椅上找到顾迦南，顾迦南裹着大衣呆坐在那里，半天都不见动一下。小区里还没有太多人走动，大部分人还未被闹钟唤醒。

顾迦南感觉到自己的面前站了人，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林炎。

林炎站着将顾迦南揽入了怀里，轻声呢喃道：“不是去买早饭了吗？”

“没带钱。”顾迦南的声音闷闷的。

“那就回来拿啊，坐在这里吹什么冷风？”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顾迦南说得很诚恳，有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林炎出现了之后，大概是觉得在林炎面前可以轻松一些，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变得失控。

“不用道歉的，你其实也不是在对我生气，是在和自己怄气，气的也是自己。”林炎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你要是觉得发泄出来能好受一些，我觉得挺好的。”

顾迦南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抬起来环到了林炎的腰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抱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温暖。

深深吸了口气，顾迦南说：“林红红，我想吃烤地瓜。”

“这么早，人家的摊子还没摆出来吧？”林炎伸手轻轻摸了摸顾迦南的后脑勺，头发比想象中的要软，“而且以后天暖了，估计他们就不出来摆摊了。”

“还想喝咖啡。”顾迦南像是没听见林炎说的一样。

林炎无声地笑了，那是他们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发明出来的奇怪组合，烤地瓜和咖啡搭配在一起吃，简直就是城乡结合。

“嗯。”林炎低声应了。

“下次……”顾迦南停顿了一下，“做到底吧，润滑剂你准备，套子我准备。”

闻言，林炎彻底傻了，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顾迦南抱他抱得很紧，他也不想松开，可是顾迦南到底是以什么心情说的这句话呢？林炎不明白。

“我在上。”顾迦南又补充了一句，“不准反对。”

“……”林炎觉得顾迦南大概是被幼稚园小孩附体了，一副我是小霸王我最吊，你必须要听我的架势。不过嘛，这种事真的到了床上就说不准了，就像昨天晚上，林炎把顾迦南吻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轻而易举一个翻身就攻受立现了。

顾迦南说完那句就闭嘴了，只不过他依旧没舍得放开林炎，林炎抱起来好暖，春寒料峭的早晨，顾迦南觉得他像是抱住了一个温暖的世界。

不知抱了多久，周围路过的晨练的老头老太渐渐多起来了，他们有些奇怪地看着林炎和顾迦南。顾迦南埋着脸他们看不到，尽管如此林炎还是敞开自己的大衣，把顾迦南包了进去。

有个拎着把剑的精神矍铄的大妈穿着一身运动服，路过林炎的时候还说了一句，“小伙子啊，和女朋友吵架啦？快点哄啊，别愣在这里吹冷风。”

林炎顺着她的话说道：“他不原谅我。”

“你买点礼物给她呀，小姑娘都很好哄的，用点心，别泄气啊。”说完就拎着剑走远了，林炎的目光随着她那极其艳丽俗气的剑穗晃了好久。

顾迦南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林炎，你还是滚回学校去吧，我记得你今天有课，快点回去换身衣服，带血的你想吓死谁。”

“不想上了，偶尔逃一次也不要紧，我去你书店吧。”林炎说得相当随意，“今天没心情上课。”

“卧槽我还以为你是好学生没想到……”

“我去上课是因为我没有其他事情做，并不是因为我喜欢才去的。我不喜欢我现在这个专业，不过考上了也没办法。”林炎解释道。

顾迦南站起身，“你还是滚回去吧，我不喜欢和人黏在一起。”

“……”林炎被无情的拒绝。

“对了，我另外招个打工的吧。”顾迦南突然说，“不然我们两个一定要有一个留在店里，那个什么，不太方便……如果想找你吃饭什么的……”

看到林炎又失落又欣喜的眼神，顾迦南马上又道：“你要想来书店就直接过来，想看书就自己拿，不用和我说了。”

林炎想了想，说：“这一阵我替你想了一下，书店要不要进一点比较热销的杂志漫画卖？这样可以多赚一些。”

顾迦南愣了一下，像是在犹豫。

“只是多摆一个书架而已，书店还是原来的样子，毕竟你要维持书店开下去也是要花钱的，减轻一点你的负担。具体能卖多少我不清楚，先试试看，你觉得可以吗？”

林炎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个书店对于顾迦南来说并不是用来维持生计的。顾新进了监狱，他母亲去世之后，顾迦南一直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这间书店也是老人家花了很大心血才维持下来的。书店的店铺本来就是买下来的，所以不存在租金的问题，但是产权证不在顾迦南手里，而是在他几个叔叔手里，具体他们是怎么分配的顾迦南不清楚也不关心。当初顾迦南的爷爷去世，几个叔叔为了分遗产也是争得厉害，顾迦南毕竟年轻，他当时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把书店开下去。

他不喜欢看书，但他对这间书店很有感情。这是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所以即便占用了他很多的休息时间，他也没有动过把书店关了一心一意组乐队的念头。

店里的陈设一直都是爷爷去世之前的样子，只是定期擦灰、晒书、做打扫而已。林炎不知道这些，完全是出于为顾迦南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