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刀——风溯君
风溯君  发于:2015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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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钟则给程诚打的电话。

李钟则握着卢旭的手,嘴里不断地说:“对不起,小旭,对不起,对不起……”

卢旭半睁着眼睛,一眨都不眨地倦怠地看着前方,双眼仿佛失去了焦距。沈秦站在李钟则的身边,一直冷笑着,看到程诚的时候,他的冷笑收了起来。

程诚脱下自己的T-恤盖在卢旭身上,也露出了自己瘦骨嶙峋的上身。他抱住卢旭,将卢旭的手从李钟则手里抽出来,对李钟则吐了口唾沫。程诚万分后悔自己早走了一步。如果晚几分钟,也许卢旭就不会接那个电话。

程诚疯了一般向李钟则大吼:“李钟则!你已经把我弄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害卢旭!”

卢旭在程诚的怀里吃顿地扭动着,痛苦地发出闷吭。程诚的眼泪几乎都要留出来了,他把卢旭嘴里的布解开,听着他难受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卢旭抬起手,将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拔了下来,用力掼在地上,但是他的力气很轻,戒指在地面上弹跳了两下,滚进了暗处。

“他们要我的命……他们要我的命……”李钟则用手包住了面孔,持续不断地重复着简短的话。

程诚知道他为什么会欠了那么一大笔钱。李钟则要这个酒吧,他是借助于高利贷和沈秦把原先的老板弄了下来。他太急于复仇。

程诚握住卢旭疲软的双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卢旭充满了腥气的脖子里好一会儿,然后他通红着双眼将卢旭的下身围起来,背着他走出了酒吧。李钟则踉跄了一下,似乎还要上去追,然而沈秦一拳把他砸倒了。

“李钟则,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沈秦揪着他的领子低吼。李钟则毫无生气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猛地回过头来将沈秦一拳头打歪了。沈秦摸着自己的嘴角起来,一脚踢在了李钟则的腹部,将他踢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揪住他的领子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干吗站在陈飞那头?啊?我就是想看看你那窝囊样!你不是和那小子很好吗?啊?你和那小子很好啊?哈哈,他给你还了一百七十万!”

李钟则把手臂蒙在自己的眼睛上,没出息地哭了。

第十二章

卢旭没有失去意识。他听见了程诚的话,也听见了李钟则和沈秦的话。他不能饶恕李钟则。在卢旭以前,李钟则为了得到卢旭的消息,已经用同样的方式折磨过程诚了。程诚要离开他。难怪……

“卢旭,我没有让自己受伤,”程诚坐在卢旭的病床边,看着他干涩的眼睛,“我很后悔我给了李钟则你的号码。他只是嫉妒我追上了你。”程诚苦笑了一下。“我比你聪明,我没有让自己受伤……”

然后杨廷国来了。

程诚临走前,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对杨廷国说:“给他做个检测吧……艾滋检测。”

杨廷国一直陪卢旭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才带他去做检测。卢旭在还不知道结果的时间里,只是反复翻着杨廷国给他带来的书。眼前却是李钟则的面孔。他看着那张面孔冷笑。

一个人留在另一个人心中最好的方法就是恨,卢旭觉得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李钟则。

杨廷国在医院附近住下了,他每天给卢旭带一些营养粥,雇了一个护工来照顾他。卢旭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杨廷国不可能十分钟就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他在卢旭上车之前,已经在这个城市了。

杨廷国和他在医院相处的日子比他们在家里的都多,卢旭看着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杨廷国,觉得已经僵硬的心脏还能有一丝温情。这一丝温情来自杨廷国。

卢旭住到身体要生锈时对杨廷国说:“爸,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杨廷国在给他削苹果,他削出了一个很完美的形状,然后递给卢旭。卢旭接过了苹果,手指和杨廷国的交叠了一下。杨廷国说:“再过几天。”

卢旭啃着苹果说:“爸,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杨廷国的动作顿了一下,说:“和银行有点类似。放贷的。”

卢旭愣了一下,手指不易觉察地将苹果按进去了一个小小的坑。杨廷国的脸色太自然了,卢旭没法想到那头去。他没法接下去话题,于是说:“爸,我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吗?”

杨廷国说:“还没有。”接着他说:“你想回家的话,我们就回家。”

卢旭于是和杨廷国坐飞机回了家。杨廷国那个夏天几乎哪里都没有去,他在家里成了一个全职爸爸,就照顾卢旭。卢旭身上的伤渐渐好了,留下了大片的黄色的痕迹。他吃了很长时间的流食。他曾试探性地问杨廷国是不是知道李钟则的消息,杨廷国停顿了一下,点点头。卢旭反而不想问了。

杨廷国把粥碗放在卢旭面前,将他有些长的发角自然地捋到他耳后去。卢旭抬头看向杨廷国,杨廷国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卢旭不自然地挪开了眼神。

七月底,卢旭得知李钟则被送进了监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卢旭一时之间神情恍惚,不知道该说什么。杨廷国坐到他身边,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卢旭没有挪开,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那一段孽债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九月将近时,他准备去学校了。他给程诚发信息说:“我感觉我要开始新的人生了。”

程诚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杨廷国给他准备好了书包,还准备了一辆车。

卢旭说:“不要这么大张旗鼓的。”他自己坐车到了学校,还没走进寝室,突然一头栽倒了下去。

……

卢旭醒来的时候王立平和杨廷国都在他的身边。杨廷国握着他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卢旭深深看了杨廷国一眼,然后看向了王立平。王立平严肃地说:“你有贫血怎么也不跟我说?打开门看到一个人倒下去没把我吓死。”

卢旭愣了一下,笑笑说:“不好意思啊,我下次注意,一定倒在寝室里。”

王立平的脸绷不住笑了,杨廷国也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王立平走后,卢旭神情平静地说:“我这次要在医院待多久?”

杨廷国说:“你想出来就出来吧。”

卢旭知道,他的检测结果是阳性。

杨廷国迟迟没有告诉他,这已经告诉了卢旭这个事实。卢旭整夜的失眠,直到此刻,他才觉得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他和杨廷国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卢旭当晚就回了家,躺在床上长久地想一件事。杨廷国握握他的手,将他的床头灯关了,然后躺在了他身后。卢旭没有动,只感觉到杨廷国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像是一个热源温暖着他的身体。

卢旭想起了程诚苍白的脸色和瘦骨嶙峋的身体。他拒绝卢旭的眼神和如今的卢旭很像。李钟则在卢旭之前,先毁了程诚。

卢旭不知道到底是谁传给了他这个病。他是那事发生后一周去检测的,是程诚还是那九个人中的一个,都有可能。无论是谁传给了他,他都觉得无所谓了。他转过身,抱住了杨廷国——以最简易的表达感情的方式。杨廷国紧紧抱着他,温热的身体温暖着卢旭有些发凉的身躯。

……

卢旭给程诚发短信说:“现在我们一样了,也许我们还能在一起。”他发短信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看报纸的杨廷国。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苦笑。

回信很快出现了,程诚说:“什么时候检测的?”

卢旭告诉了他时间。

程诚很久都没有回信,卢旭捏着手机等了十几分钟,才感到手机震动了一下。程诚说:“对不起。”

卢旭反而轻松了一些。也许对程诚只剩下了歉意和执念。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他知道程诚不会再和他在一起,他们有了开始,却没有结局。

……

程诚三天后出现在了新闻版面上。跳楼,当场死亡。

卢旭在前一个晚上收到他发的信息:

卢旭,我爱你。

第十三章

程诚认为卢旭的感染是通过他。艾滋的窗口期有两个星期,而卢旭是在一个星期后检测的。但是程诚和卢旭那唯一有可能的最后一次,是卢旭上的他,而且还带了套。

卢旭听到消息的时候压抑着大哭了一场,所有隐忍的、憎恨的、深爱的泪水都在黑暗中淌了出来,渗进枕头和被子里。杨廷国从他身后搂住他,吻了吻他的后颈,将他的头颅搁在自己的下巴下面,胸口之上。

卢旭一毕业就进了医院。他的症状来得很快,不到几个星期就瘦了一大圈。手术的前一晚,杨廷国陪在他的身边,躺在他的身后。卢旭说:“爸,借给李钟则高利贷的人是谁?”

杨廷国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卢旭都快合眼了,他说:“是我。”

“找人去收钱的人也是你?”

杨廷国说:“是我。”

卢旭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

卢旭术后恢复得不好,几个肿瘤轮番在他的身体里移动。卢旭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瘦。有许多人来看过他,都没有长久。只有杨廷国一个人每天定时地来陪护。

他起先能抱着卢旭睡,后来卢旭的身体不允许了,他就躺在旁边的小床上。

卢旭有一晚说:“爸,你过来陪我吧。”

杨廷国迟疑了下,下了床,来到卢旭身边。卢旭像之前一样和他躺在一起,背对着他。卢旭说:“杨廷国,你毁了李钟则。也毁了我。”

卢旭以为杨廷国是他唯一的维系。但是程诚在他去学校之前给他发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李钟则和杨廷国对面坐着,杨廷国的身后站着陈飞。照片的拍摄时间,是李钟则刚刚风光起来的时候。卢旭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然而事实却给了他致命般的打击。

杨廷国的手放在卢旭的腰上,一言不发。杨廷国说,陈飞对卢旭做的不是他吩咐的。他没想过会伤害到卢旭。然而卢旭回道:是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不是我,就无所谓了?

杨廷国在卢旭走时给他发过一条短信:“不要去。”也许他已经预料到卢旭有可能会去找李钟则,而李钟则的下场可能有多惨,他并不十分关心。

想到杨廷国从一开始就资助着李钟则,却在另一头给他放高利贷,卢旭就觉得一阵荒唐和讽刺。杨廷国加倍从李钟则身上要回了自己的支出,而卢旭和程诚,都成为了其中的牺牲品。

“你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动他。”杨廷国的声音在卢旭的身后低沉地说。卢旭不知道杨廷国一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和李钟则之间的分分合合都一清二楚。他也不知道杨廷国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有了这样的心思。所有的一切都明了了。杨廷国为什么会娶一个带着拖油瓶的中年女人,他为什么对卢旭的出柜没有半分过激反应,他和妻子为何如此快就离婚分开……

“我原本就想要一个能交待的儿子,”杨廷国说,“但是现在我只想要你活下去。”

卢旭紧紧抓住了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感到鼻子酸涩,几乎要忍不住恸哭起来。也许早在一开始,杨廷国就已经成了他心中最根深蒂固的那个人。但是他不知道,也不能。

杨廷国独身这么多年,没有传出过任何不良的流言蜚语,也许他早就已经对自己的后半生认命——直到他遇见了卢旭。

卢旭的母亲本以为那是一段美满的姻缘,却不知道杨廷国只是想要一个继承者。她不可能再开始第三段婚姻了。

杨廷国毁了一个女人,也毁了卢旭。

杨廷国任由卢旭抓着自己的手,捏得手指发白。杨廷国说:我陪你走最后的一段路。

……

卢旭开始反复做无序而混乱的梦。有时候甚至睁着眼睛就陷入了幻觉。他时常能看到那个高考完毕后,夏树下对自己信誓旦旦的少年,那个咖啡馆里笑着和他口若悬河的青年,还有黑夜里紧紧从他身后抱着他的男人。程诚那天跳楼的照片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以至于他渐渐能够进入到那个画面,看着程诚从十几层高楼上张开双手跳下去。

卢旭明白那种无望感。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变成了程诚,不能碰自己爱的人,只能这样消极的、带着一层隔膜活下去,仿佛自己是个极大的病菌。但那击不垮程诚。卢旭知道,程诚是被他击垮的。程诚觉得自己害了卢旭。

卢旭的精神开始日渐恍惚。他能看见杨廷国坐在他的身边,一点点给他削苹果,切碎了喂到他口中。两人有时能进行一下手指的触碰。杨廷国每一次摸卢旭的脸颊,卢旭都会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上好一会儿。那只手频繁地更换本体,有时候是程诚,有时候是李钟则,但更多的还是杨廷国——无论是程诚还是李钟则,都没有这样的举动。

他不能触碰他爱的人,卢旭如今唯一深爱的人,却毁了他的一生。

卢旭开始反复地回到过去。他反复地度过和李钟则一起的幼年,又反复地度过和程诚在山里共患难的那一段时间。他几乎无数次沉浸在他和程诚的第一次里,无数次地翻开手机看着那两张笑脸,又无数次地梦见自己和杨廷国躺在一张床上,杨廷国紧紧搂着他,他却不敢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卢旭分不清杨廷国究竟是不是真的在他身边,也分不清他到底在那个时间里。化疗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年老。痛苦几乎已经为他所习惯。

当他恢复清醒的那一天,卢旭突然意识到,是时候了。

他前所未有的清醒,远远看着病房墙上的值班表。床头柜上有一盒王立平给他切好的水果,但是他没有动。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壮。反复的手术毁掉了他的力量,但是他还是将那把水果刀拿了起来。

他举起刀举得非常吃力。他将刀面上的水渍在自己胸前的被单上擦了擦,蹭掉了残留的苹果汁,然后将刀放在了自己另一只插满了针尖的手的手腕上。

他反复而不懈地来回切割自己的手腕。仿佛没有痛觉。来回切割的刀刃不断摩擦皮肉和筋骨,像是用锯子在锯一截老木。

他将半只手腕都切了开来。

卢旭慢慢地松开了刀,一顿一顿地。刀从他手里滑下来,滑到身体的一侧,他把自己断开的手的伤口拉大了一些,他用手指按按钮,把房间的温度调得很高,防止血液太快凝固。从手腕上传来的痛觉,从大脑传来的痛觉,从骨髓里传来的痛觉……全身的痛觉。

仪器出声的频率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变成了一道连续不断的低鸣,有尖锐鸣叫猛地响了起来。

刚刚离开医院的杨廷国仿佛在那瞬间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扳住门回过身向楼上冲去。他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心脏在胸腔里强烈而有力的惊慌失措地跳动。他大吼:“护士!医生!”

杨廷国冲到病房的时候,血液都凝固了。

那个枯瘦的青年靠在床上,身前是大片的血迹。他的苍白的布满病斑的脸上挂着一丝浅薄的微笑。

杨廷国强行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慢慢地上前,在这个温暖而静谧的房间里向卢旭走去。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杨廷国来到卢旭的身边,从他的手中抽出了那把刀放到台子上,看了卢旭很久。然后他低下头将嘴唇贴在卢旭的嘴唇上。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最亲密的举动。

第十四章

卢旭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太阳和被风吹到眼前的发。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钟则向他走来,叫道:“……小旭?”

卢旭的双眼因惊恐而睁大了。

那一年六月份,空窗三个多月的李钟则,上了大学之后唯一一次到他的城市来找他,祈求他的原谅和回归。一切的噩梦仿佛都自此刻开始,他和李钟则之间的沟壑一步步伴随着死亡的逼近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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