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明真人勉强睁开眼，看见陵一手上拿着他的剑，面上满是复杂的表情。他抿了抿唇，厉声道，“你在作甚！若是让心魔霸占了我的身体，势必会祸害苍生！还不快杀了我？！”

“不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诀明真人的声音都是抖着的，但他的眼神却是极为坚定，修行上千年他都未曾有过迷惘，便是靠着这坚定的心志，唯独这一次在这栽了跟头，却是他自愿的。这心魔他其实早就隐隐感觉到了，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愿承认罢了。

剑修者，自当无心无情，方能成就无上剑道。但是他却是从一开始便是违背了这条路，这才是为何诀明真人在渡过三重雷劫后却尚还未成仙的真正原因，而这一点，诀明真人自己心知肚明。

心魔若除，这百年来使他坚定的信念将会不复存在；心魔不除，也不过是落个道消身死的下场。

比起前者，诀明真人宁愿是选择后者。

在陵一堕入无鸣深渊之后，他本以为时间会将一切冲淡，直到有一天他彻底地将他忘了，埋葬在记忆的最深处，那个时候，他便可以舍弃一切感情，得道成仙了，却没想到一次意外，竟是将他找了回来。

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居然还活着，高兴吗？自己或许永远失了成仙的可能，痛苦吗？

心魔是他没有想到的意外，但是从另一种方面而言，却是帮了举棋不定的诀明真人。不需要再继续考虑到底是选择哪一方。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干脆利落地杀了陵一，也不需要考虑自己是否会后悔，但是很多次，他最终还是心软了。

诀明真人为了陵一破了很多次例，也不多这一次了。

这是诀明真人唯一能做到的最后的纵容了。

他将选择的权利全部交给了陵一，是杀了他还是将被心魔入侵的他囚禁起来，抱着那微不可见的希望，永远地等着。诀明真人用仅剩下的灵力对自己施了一个他所知的最强力的封印法术，强行将心魔压制了下来。

然后，他堕入了一片黑暗。

陵一虽然夺下了诀明真人的剑，并充分表示了他绝对不会杀了诀明真人的决心，但是真的要怎么做才能将那心魔铲除他却是没有办法。

陵一是化蛇，这种妖兽虽然强大，早早便能化成人形，但是因为他们的声音会带来灾难，所以他们向来是不会靠近人类聚集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什么为人处事的经验，再加上化蛇并非群聚的妖兽，就算是父母，也会在孩子能够独立后便离开，他们的知识来源便只有妖兽独有的记忆传承。

但是这记忆传承虽然告诉了他心魔是如何产生，会对他们有什么样的威胁，但却没有告诉他心魔如何铲除。

多年以前，他曾不知从何处看到过。除去心魔的方法只有三个，一是杀了那个使他生出心魔的人。这个方法最简单，但是能否真的除去心魔而不是让心魔更加强大却很难说。

二是放任不管，心魔本是因欲望而生，倘若无处去发泄他们毁灭的欲望，那心魔或许会自行消散。

而第三便是——将那欲望消除。没有欲望，心魔自然也就无从生长，自会灭亡。

每一种看起来都是很容易地，但是真的做起来却是十分难，而且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是否真的能去除心魔还是犹未可知。

陵一犹豫了一会，化为了原形，背起了两个昏过去了的人。不管是选择哪一种方法，此时还呆在这个地方显然不是什么上策。

知道得比诀明真人多一点的陵一知晓这千山秘境中所隐藏的秘密，远比他们现在知道的要多，而且更加危险。上一次算是他们侥幸没有遇到这秘境中真正强大的妖兽，就是不知道这一次有没有这么幸运了。

陵一将身上的灵力收敛起来，展开翅膀向秘境的边界飞去。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他都无法对上这秘境中的妖兽，诀明真人或许可以与之一战，但是他现在这副奄奄一息的状态怎么看都不是能战斗的样子。

化蛇的速度很快，但是陵一却恨不得跟快一点，分分秒秒都要争。拖下去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办法，陵一快速地在心里思考着谁能救现在的诀明真人，最后还是不得不选择了他最讨厌的那个人。

——叶逸欣。

真的要说起来，他们还有一笔账没有算，但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尽管他极其厌恶这个没有医德的医修，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医术是他所知道的医修中最好的，就算心魔并不能算在病痛之中，但他也许能有一点办法吧。

陵一可以为了诀明真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只要他对他好，现在不过是为了他去求叶逸欣而已，有什么难的。

也算是他们运气好，一路上竟是没有遇到什么强大的妖兽，而弱小的妖兽只需要他稍微放出一点灵力便吓得抱头四窜了，不需要在意。

陵一停在了传送阵前，化作了人形，抱着诀明真人，后面飘着用法术浮起的商绍行，踏进了传送阵，同时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出来了。

可是还没算完，就算出了千山秘境，陵一也无法穿过包围着云隐之地的雾沼。他们得罪了哈雅族人，这次也没有再一个任玲来帮忙了，想要出去便只能自己想办法。

陵一没有过多思考，便决定了一个方向，化为原形带着两人飞起。

他其实是知道一个最快的出去的传送阵的，而且这个传送阵也离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很近，但是这个传送阵极其不稳定，出口也是随机的，到底会被传送到哪里谁也不知道。因为这个原因他之前才没有和诀明真人说过，但是当下这个状况也由不得他另找别的方法了。

时间拖久了，也不过是一个死字。传送阵的末端若是极其危险的地方，反而或许还能活下来，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陵一不怕死，修者的寿命长到足以使人发疯，而像他这样强大的妖兽经历的岁月更是长到了自己都记不住，但是诀明真人是不一样的。

所有修者的一生都在追寻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而诀明真人算是其中离这个梦最近的。陵一深知这一点，几百年前他便离那里很近了，而如今怕是更近了吧。

得道成仙是每一个修者的毕生所求，陵一自然也是不例外，但是这一切和诀明真人相比却是毫无意义了，他宁愿他苟且偷生，也不希望他以身殉道。

算是他难得的任性吧。陵一又怎会看不出诀明真人的纵容以及他真正所希望的，但是他还是毅然选择了要救他，如果最后没有成功，他便选择第二个方法吧，即使是以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至少他还能这样注视着他。

陵一只要能看见诀明真人便足以让他心安了。

陵一飞得很快，而且这个传送阵也距离得近，他化为了人形，毫不犹豫地踏入了传送阵，向来不信神的陵一此时却希望那天上的神能听到他的祈祷，像是那些弱小无力的凡人一般，祈求着这传送阵能通到他想要去的地方。

——他是如此祈求着的，就算他明知那九天之上的神明未曾听过下界之人的愿望。

第四十三章

传送阵的光芒过后，显现在陵一眼前的是一片竹林。

这是……贺连山。

陵一深吸了口气，压下了心中的狂喜，抱着诀明真人快速穿过了这片竹林，那竹林中的竹叶在他们靠近的时候微微上摆，摆出了攻击的姿态，但是在很快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像是普通的没有灵智的竹叶一般。

陵一知道在竹林那边的是什么，入目的是一间小竹屋，就这么坐立在竹林之中，显得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虽然陵一知道住在这里面的人和那什么世外高人是扯不上一点关系的。

立在门边的昆仑奴对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不是陵一么？我还记得你上次还说过绝对不会再踏入这贺连山呢，没想到这么快便打破了这个誓言啊。”他的目光移向了被陵一抱在怀里的诀明真人，瞬间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嘴巴都张大了，在他黝黑的大脸上显得十分显眼。“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一天啊，我还以为他是绝对不会倒下的呢。”

昆仑奴的话正好是戳中了陵一的心，他冷下了脸，却碍于无法出声，只是冷哼了一声，便越过了昆仑奴，聚起灵力，毫不客气地向小竹屋的门攻去。

在这庞大的灵力下，这间看似脆弱的竹屋却是丝毫未动，但是这门却是被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了叶逸欣漫不经心的脸，他手持一柄折扇，开口说道，“还真是粗暴啊，陵一。我这小屋是怎么惹你了？”

说完，他看到了被陵一抱着的诀明真人，顿时睁大了眼，那表情和昆仑奴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主仆，“哎呀哎呀，诀明这个样子可真是难见啊。”他眨了眨眼，看向了陵一，“难不成是你做了什么？竟然把他搞成了这个样子。”

陵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身的灵力也越来越狂暴，叶逸欣才停下了调侃，将小竹屋的门开得大了一点，让陵一能抱着诀明真人进去。

“是心魔吧。”

在陵一将诀明真人放在床上并盖好被子后，背后传来叶逸欣淡淡的一句话。

陵一回过头，看见叶逸欣已经将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扇柄轻敲掌心，“而且是因为……诅咒？”

诅咒？陵一一愣，随即想起了那只鲛人。他知道不少强大的妖兽在死之前会给杀了他的修者下诅咒，比如他们化蛇一族，他看诀明真人在杀死那只鲛人后没有什么异样，还以为是鲛人并没有诅咒，现在想来竟是在强忍着么。

叶逸欣也是清楚化蛇这种妖兽不可轻易说话，因为他们的声音代表着灾难。不过他从陵一的表情，再加上他对诀明真人的了解，大致便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这家伙估计是又为了还人情做了什么蠢事吧。”叶逸欣用折扇抵着额头，叹了口气，了然地说。事实上因为这个原因而来找他，诀明真人可是很多次了。“罢了罢了。我再帮你一次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是最后治不好，我也会收取代价的。”

他这个条件可以说是极其任性的，但是谁让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呢。最后陵一也不得不咬着牙点头接受了。

“很好。”叶逸欣也不磨蹭，在得到了陵一的保证后当下便收起了折扇，先将昆仑奴喊来，低声吩咐了他几句，在昆仑奴受命离开后，他看向了陵一，“出去，你在这真是碍眼，我不喜欢别人看我治病的过程。”

陵一抿唇，有些固执地看着叶逸欣，摆明是不愿出去。不过这些对于进入了医修状态，变得十分无理取闹的叶逸欣而言，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

他丝毫没有顾忌陵一的玻璃心，干脆地命令昆仑奴将他丢出去。

对于灵力尚未完全恢复的陵一而言，虽然并不是他打不过昆仑奴，但是单比力气，他还真的没有昆仑奴力气大。为了不被提着丢出去，陵一还是不情不愿地挪了出去。

叶逸欣瞅了眼陵一已经出去了，把手上那些拿出来装装样子的东西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然后抱胸冷笑到，“别装了，你早就醒了吧，你也就能骗骗他了，这招对于医修而言可是不管用。”

“心魔。”

躺在床上看似昏迷了的诀明真人睁开了眼睛，但那睁开了眼睛却并不是平日冷静到冷漠的黑，而是妖娆到仿佛能滴出血的红。

诀明真人坐了起来，没有束冠的长发倾斜而下，脸上竟是还带着一抹笑。

这笑极妖极艳，但是放在诀明真人的脸上却奇异地没有一丝违和感，或许是因为心魔本就是从这具身体里生出的吧。

“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多谢你？”

诀明真人，不，或者应该说心魔，挑眉道。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不过要想压制住他，还真是不容易啊，若不是有那个弱点，我又怎会能将他制住。”

叶逸欣耸耸肩，话中意有所指，“外面那只妖兽，对吧。”

“显而易见。”心魔干脆地翻身下床，随手将散开的头发扎好。脸上的表情也恢复成了“诀明真人”该有的表情。他似乎对这种装扮很感兴趣，“你看这样像不像？我也现在倒也是有点好奇，能让他生出如此大的执念，滋助了我的生长的妖兽，会是什么样呢。”

心魔笑得玩味，“嗯～如果趁着他不设防，将他杀了会怎样？”

“呵，那我估计诀明会拼死也要除掉你，然后自刎吧。”看着心魔唯恐天下不乱，叶逸欣却好像一个和他熟识了很久的朋友一般笑着说道，他的表情很轻松，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可怕。

“无所谓。”心魔摊手，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却是无比自然，理所应当。“好不容易将这个身体抢到了手，至少也要做点什么，才是不枉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啊。”

“随你便。”叶逸欣摆摆手，坐了下来，旁边的昆仑奴适时地递上一杯茶。叶逸欣轻抿了一口，然后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开口对打算离去的心魔说到，“不过你最好不要玩得太过分了，那只妖兽虽然并不能算是特别强大，但是却并不是能轻易杀了的。”

心魔没有回头，轻笑了一声，随即便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竹屋的门被关上，室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静。叶逸欣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这样糟蹋好茶叶的行为暴露了他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和心魔交谈时的那种气定神闲，眉间结着深深的阴郁。半响，他叹了口气，将茶杯重重地拍在桌上，对着安静的站在一旁的昆仑奴说到，“你去发信给江辰，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我想他了。”

昆仑奴不禁冷汗，提醒道，“主人，一般您以这种原因叫他回来，他都是不会回来的。”

叶逸欣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就说我有要事要和他商量，要他回来。”

“是。”昆仑奴低下头，走到一旁去磨墨，准备写信了。

叶逸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无聊地把玩着小巧的茶杯，又叹了口气，“唉，这次可不是一般的麻烦了，诀明还真是会留下烂摊子给别人啊。”

叶逸欣虽然有着“恶医”的名头，为人放荡不羁。但是其本质还是道修，不会容许心魔随意在世上肆虐。心魔会有什么样的危害他这个医修是再清楚不过了。先前他没有表现出来也不过是为了先稳住他罢了。

想到心魔会引发出的各种后果，叶逸欣就忍不住唉声叹气。

心魔在踏出门的一瞬间便将脸上的表情转换成了“诀明真人”该有的表情。

在门外看着天发呆，垂头丧气着的陵一在看见心魔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这让心魔也不由地觉得有点好笑，很有那种凡界的狗见到了主人的感觉，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原型是与凡界的狗完全沾不上边的。

还未等心魔开口，陵一便迫不及待地先发话了，声音在心魔的脑海中响起，‘轩儿？你怎么样？那个庸医把心魔驱除了吗？’

心魔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轩儿的称呼是哪里来的，脸上是半分破绽都没有露出，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到，“没有，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他叹了口气，“罢了……我们走吧。”

还以为这只妖兽有什么特别的呢，能让诀明真人动心，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这样？心魔不由得有点失望。

‘怎么了？’其实陵一早就察觉到了“诀明真人”好像有哪里不对，但是诀明真人给他的无所不能的印象真的是太深了，深到了影响到了他的判断。连心魔无意中露出的一些马脚也忽略了过去。

“无事。”心魔回过神来，在心里暗自惊讶，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走神，是因为这个身体对陵一太过信任了么。他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