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过一条横穿帝都的主干道时,泰伦斯透过车窗看到了远处高高的白色尖顶,被粉饰洁白的墙体在阴沉的天色中异常显眼,矗立在尖顶之上的雕像双手捧在胸前,俯视大地上的芸芸众生,那是光明神的雕塑,而那栋建筑自然就是正在兴建的教堂。
——这群恨不得用天底下最干净的东西装饰自己的神棍。
泰伦斯在心底嗤笑,动工不过半年的建筑还没有建造完成,却偏偏先把屋顶建了起来,生怕没人知道他们已经侵袭到沙宁派尔的土地。虚伪造作,令人作呕。
白雪难道不干净?可雪融之后却肮脏地叫人恶心。
安格斯也从马车里往外看去,那睥睨世人的雕像最先撞进他的眼睛。他曾经拥有和那雕像一模一样的吊坠,不到半个巴掌的大小,拿在手里看的时候只觉得雕刻的人形面无表情,不喜不悲。但如今那放大了无数倍的雕像出现在安格斯的眼前,却让他切实感到了所谓神明的冷漠自持、高高在上。
他没有一点敬畏虔诚,却因那惨白的面容而血液沸腾。
这样不屑一顾居高临下的姿态,只让安格斯心生渴求。
他用母亲留给他的那个吊坠换取了如今的身份,总有一天要让他人都在他脚下匍匐。
安格斯贴近窗户,凝视着那尖顶,他忍不住对泰伦斯赞叹道:“看那雕像,多么漂亮,它的魅力叫人着迷不是吗。”
泰伦斯微笑,他在被哈气蒙住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圈,从他的视角看过去,那教堂的尖顶恰巧被裹在里面,然后随着马车的移动一点点被分裂。
“我对宗教不感兴趣,因此没法欣赏他们的艺术。”
“信仰和感受力与宗教可没有关系,人们需要的只是一点心理的慰藉,不管是神、宗教……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安格斯的眼神还跟随着那白的刺眼的屋顶,喃喃说道。还有谁比他更清楚一个信念对人的重要性呢?立于众人的信念之上,被他们狂热追求,安格斯这样一想就感到灵魂战栗。
泰伦斯看着安格斯的模样,对方神思不属,像是沉浸在什么畅想之中。泰伦斯想,刚才那句话大约是对方一时不小心泄露出来的真心。
不管是安格斯颇具欺骗性的外貌,还是他天性中虚伪的本能,对方和教会代言人的身份都再切合不过。
女王和教会的谈判结果,泰伦斯大致了解。
借由那个光明教会的圣物,对方确实做出了让步。他们虽然不能征召沙宁派尔的民众为兵,却可以从教会国中带来一批圣骑士做拱卫。而交付神像吊坠的安格斯则被双方有意遗忘了。
作为圣洁和高尚的象征的教会圣女却和男人私逃,这让教会蒙羞。他们更不会关心一个已经不洁的女人所生下的孩子,安格斯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耻辱的象征。
但安格斯的光明系魔法十分出众,泰伦斯十分清楚,在这个领域也许没有比他更有天分的人了。等到光明教会发现他们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继任“神的仆人”时,安格斯总有被他们发现的时候。
女王并不知道安格斯的天分,因为这善于伪装的少年甚至连自己的能力也不愿全部暴露,更何况沙宁派尔对教会并不友好。但这不妨碍女王判断安格斯还没有彻底失去价值,虽然这价值目前看起来虚无缥缈,似有若无。
泰伦斯也只能为此忍耐这个便宜弟弟。
两个人都深陷思考,车厢内变得安静起来,直到马车因为搁到了什么东西产生剧烈的颠簸。
泰伦斯没有防备,因为震动往前扑了一下。
安格斯因惯性,脊背敲上了厚实的车壁,他闷哼了一声,泰伦斯跟着撞到他的身上。
接受了两次撞击,安格斯还显单薄的身躯顿时隐隐作疼,但他一边疼得呻吟,一边扶住泰伦斯,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吧,泰伦斯哥哥?”
泰伦斯摆了摆手,坐回原位,一抹白色在安格斯眼前晃过,他看到那是泰伦斯露出来的项链,宝石般椭圆的形状。只是那个颜色材质……叫安格斯想到了已经不在手中的神像吊坠。
安格斯心生疑惑,还想再看仔细,博格已经打开了车门,他看向里面的两个人低头认错:“实在不好意思,两位少爷。因为积雪融化,路况不好,让少爷们遭受颠簸。”
泰伦斯本人没受到什么碰撞,因此没有为难博格,他一只胳膊架在窗框上,看了看外面的景色问道:“是不是快要到了?”
“是的,驶过这段路,我们就将进入学院镇。”
泰伦斯点了点头。他不再说话,博格因此掩好车门,重新坐回车前。
——两位少爷……
泰伦斯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屈着手指在膝盖上敲打。
博格现在的胆子太大,居然也敢把安格斯和自己并在一起了吗?
安格斯以老公爵养子的身份在公爵府中生活,称呼他为少爷不算过分。但两个人在一起,往往称泰伦斯为少爷,安格斯还得加个名字以示区别。但到了博格这里,看来他们两人并无不同。
亚当一直叫人暗中看管着安格斯,对方有什么动作,泰伦斯大抵上是清清楚楚的。
自从阿尔德雷特城回来以后,安格斯跟博格亲密了许多。这倒没什么值得探究的,博格的家族在城中有权有势,安格斯见到以后,大约觉得自己这个真正的城主尚且还不能和一个执事长想比,他当然要和博格打好关系。
而另一方面,博格也察觉到泰伦斯近一年来的咄咄逼人,他担忧自己地位不保,两边讨好也是自谋退路。
这两个家伙总是会搅到一处。博格终究一次又一次让自己失望。
泰伦斯微微闭上眼睛——但是那又怎么样?他们估计以为自己找到了切合的合作伙伴,但所谓优势却还在泰伦斯的手中。不管是博格手里的财富,还是安格斯如今在公爵府的地位,都需仰仗他才行。
泰伦斯想着事情,安格斯的视线却在来回逡巡他的身体。
那项链已经被泰伦斯收了起来,安格斯惊鸿一瞥之下,虽然感觉微妙,却没有可以猜测的方向,因此只好这件事记在心里。
马车再行驶了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抵达了学院镇。
正是皇家魔武学院开学招生的时候,小镇上人来人往,一片热闹繁华。他们的马车没有停留,直接向着学院方向而去。
安格斯跟着泰伦斯下了马车,被眼前拥挤的人群吓了一跳。
皇家魔武学院的大门高有九米,作为支撑的柱子上刻满了魔法符纹——因为沙宁派尔的法师比重,这本就是个注重培养法师的地方。
在门前,都是来学院报到的新生。安格斯发现他们分成两拨各自守在一个拱门前,不由得有些疑惑。
泰伦斯笑着给他解释:“这是由王室和贵族出资的学校,因此在课程、住宿上,平民和贵族都是分开的。”
安格斯皱了皱眉,他突然想到几天前泰伦斯对他说的话,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泰伦斯看着安格斯的表情,笑容几不可查地大了一分:“你身为阿尔德雷特的养子,其实并不能算作贵族身份。唯有在学校表现良好有所贡献,才会有进爵的希望。所以这几年你要多多努力,你的天赋很好,总会出头,到时我会为你好好庆祝。”
安格斯咬着牙齿,握紧拳头,才没让自己变色失态。
第56章
安格斯觉得整个心都浸在冷水里面,既沉重粘稠又寒冷刺骨。
他方才对权势的希求好像是个一戳就破的泡沫,如今被泰伦斯的语言扎地不剩一点痕迹。
仿佛从高空坠下,几乎能体察到脸颊被刮地刺痛。
安格斯看着泰伦斯,眼神深处翻滚着浓雾。但他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反倒神志清明,笑着对兄长说道:“哥哥说的没错,只要我肯认真,一定能够有所建树,到时也能好好辅佐在你的左右。你的鼓励带给我勇气,相信我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不会太久。”
“当然,我自然相信你的能力。”泰伦斯侧过头,嘱咐马夫将安格斯的行礼都拿下来,“虽然身份尚且不及,但阿尔德雷特家的人怎么能躬亲劳动,和那些普通的平民一样混为一谈,你不用太拘谨,叫他替你帮些忙。”
“……谢谢泰伦斯哥哥,你对我真是太亲切了。”
安格斯看了一眼穿着低级仆人装束的车夫,绷着一张僵硬的笑脸道谢。他们站在这里已经太久,很快有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一些认识泰伦斯的小贵族,很是殷勤地向他打招呼。这叫安格斯更加认识到两个人之间的差距。
他握紧拳头,指甲甚至刺进了手掌——凭什么?泰伦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一切,而他紧追不舍,却活像个小丑?!
越是看似遥不可及的,越是叫安格斯汲汲以求:少数人才有的特权、珍贵而难得的宝物、牢不可破的真情……他不明白,没人能让另一个人活的可笑可怜,唯有自己才能让自己难堪。
安格斯不愿再在泰伦斯面前低人一等,他借口要去报名,从泰伦斯面前离开。
泰伦斯注视着那头金发渐渐淹没在人群之中。又一次站到学院的门口,其实他的心情也算不上好。对于他来说,这里才是一切开始的起点,从第一世他遇见和自己相像的金发少年起,他的命运就一直没有跳出名为安格斯的那个怪圈。
“少爷,我们是不是也该去报名了?”
博格看到泰伦斯站在原地不动,只好一边为他挡住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提醒道。
“恩,走吧。”
泰伦斯回过神来,朝左边的拱门走去。那里虽然也有人在排队,但远比右边拥挤不堪的状况好多了。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报名者都礼仪规范、秩序井然,另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贵族学员的人数不多。
泰伦斯很快就排到了招生的老师面前,拿出自己的法师徽章。
皇家魔武学院法师类招生并不需要能力测试,只要学员能够达到二级水平就算过关,还有什么比法师协会颁发的徽章更加权威呢。
在老师核实过后,泰伦斯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报名表格。他没有一点迟疑,填写上了意属的专业。博格就站在他的身旁,看到那行花体小字十分吃惊,不禁开口说道:“少爷……”
“怎么了?”泰伦斯头也不回地问道,他正在等待老师分配班级住宿。
“您的专业选择——”
“炼金术——我觉得不错。”泰伦斯拿好钥匙,将自己方才填写的专业名称念了出来。
“我觉得,这个专业对您来说不太合适。”博格干巴巴地说道。
总有魔法能力不高的贵族选择这个专业,那些天分不足又没有继承权的贵族把炼金术当做自己掩饰愚钝、发家致富的好职业。但泰伦斯是执掌阿尔德雷特的人,这样的选择只会叫人笑话。
泰伦斯扬起眉毛:“合不合适要靠我自己来判断,博格。”
听出泰伦斯话语中的强硬,博格只好闭紧嘴巴。
泰伦斯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
博格这个人,心思太多。对于他来说,只要自己已经表明过态度、提及过建议,就已经算是忠心耿耿的表现,而主人是否听得进去与他全然无关。这样流于表面的忠诚对于一个下仆来说已经足够,但出现在掌管公爵府所有内务的执事长身上却显得太过敷衍。
他把自己摘得太清,站的太远,好似不管主人是谁,自己只为阿尔德雷特的繁荣尽心尽力。可这公平公正太过虚假,比起他心中那不值一提的忠诚,自私自利才是他的本性。就像第一世,泰伦斯天资愚钝,比不上安格斯的万一,博格就能借口“阿尔德雷特的未来”站在安格斯的身后,但这不过是因为泰伦斯在贵族圈中日趋下滑的影响力再不能为博格提供任何利益。
这一世,泰伦斯强势霸道,暗中已经收回了博格家族的很多特权。他的行为让博格寝食难安,那些私下里的小动作泰伦斯一清二楚。被逼到尽头,他总还会和安格斯站到一处构陷自己。
——那就太好了。
泰伦斯想。
——然后我就可以以受害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处理掉这个讨人厌的虫子。
当然,他选择炼金术学习可不是单纯为了麻痹他人,或者就是干脆的反叛挑衅。这个专业确确实实出自泰伦斯的精挑细选。
他对魔法的理解已经不需要别人再来指导,除了缓慢增长的魔力需要耗费时间外,他自己完全可以去研究法师协会的高等法术,学院老师的水平对他来讲已经不够看了,又何必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浪费时间?
而炼金术,泰伦斯在第一世时因为那微薄到连入学考核都过不去的法力,曾不得不用贵族特权进入学院就读,被分配的专业就是这个。但那时的泰伦斯专心不思进取肆意玩乐,对这门课程从没上过心。
但炼金术对于炼金术士的创造力和符纹理论要求很高,一个优秀的炼金术士若不是魔力不够,必然能成为让人敬佩的顶级法师,可想而知两者之间的共通性。正因如此,泰伦斯决定给自己找个新的研究目标。
小公爵即使在这个领域大放异彩,对那些恨不得他赶紧去死的人来说,一个沉迷炼金术赚取钱财的低俗者威胁性自然不算太大,而在对泰伦斯抱有希望的盟友和女王面前,他也不算一无是处。抛开这些政治问题不谈,对于练技术的解析和研究也能帮助泰伦斯在法术方面更进一步。
一箭双雕、扮猪吃老虎,这不是挺有趣的吗?
泰伦斯微微眯起他那双上挑的眼睛,好心情地想到。
他现在正坐在一个精致的亭子里,等待去领取校服和其他东西的博格。
下午两三点本该是冬日里阳光最好的时候,可惜今天大雪刚停,天色暗沉,呆的久了再厚实的衣服也挡不住低温和寒风。鸣鸟窝在他的头上都轻轻发着抖。泰伦斯把它捧在手心里,小鸟冷得不行,连长长的尾羽也蜷了起来,把自己的身体裹在里面。
泰伦斯被它这样瑟瑟发抖的小模样逗得直笑,白色的雾气就一缕一缕地从嘴里漏出来。
这时,却有一个稚嫩但傲慢的声音响起来:“喂!那个黑头发的!快点从亭子里出来,给我把位置让出来!”
泰伦斯顺着声音从窗户看过去,发现亭子外面站着一个红发少年。对方个子很高,长相上看不出年纪,但看他带着行李和仆人的样子,应该是今年刚来报到的新生。只是帝国里和泰伦斯年纪相仿的少年贵族,他全都认识,这样一个身形矫健样貌俊朗的红发少年,泰伦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应该是从别国来就学的外国贵族。
泰伦斯看到对方身上的法师袍和胸前别着的四级法师徽章——皇家魔武学院对法师的培养闻名于国内外,有外国法师来并不奇怪。但红发少年的傲慢态度和他的灰蓝色眼睛却叫泰伦斯从脑海里闪过什么信息。
泰伦斯隔着窗户对那少年笑了笑,说道:“这里面宽敞的很,你又不是个胖子,难道还要我出去,你才能进来?”
“混账!”少年听完泰伦斯的话,立刻竖起了眉毛。“你知道我是谁吗?怎么敢叫我和你这下等人坐在一起!”
泰伦斯没有说话,他脸上还挂着笑容,眼睛里却没有了一点笑意。不再理会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泰伦斯重新逗弄起手里的鸣鸟。
少年被人无视,脸色忽青忽白,气道:“你这个下等人!我可是阿班特的王子,你怎么敢如此轻视我!”
泰伦斯这回重新把视线转回到少年身上,目光中带着惊讶——他当然不是在惊讶对方的身份,那双独特的灰蓝色眼睛已经叫泰伦斯猜到了少年的王室身份,他吃惊地是对方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地叫了出来。
阿班特和沙宁派尔如今正关系紧张,这种时期,阿班特本不该派本国的贵族留学到沙宁派尔来。但光明教会和沙宁派尔暂时达成了协议,这叫阿班特察觉到了危机。如果没有教会的协助,而沙宁派尔又突然发兵,那对于阿班特来说将会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