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指指他的左腿。
“哦,”姜白满不在意地挠挠脑袋,呵呵笑了,“刚才被小白扑倒了,扭到了脚踝,不要紧的。”
看他的样子,也没什么大碍,夙夜没再说什么,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
蓝白相间的警车,由南向北,沿着新民大街一溜烟地疾驰。
幸好这个时间段,不是交通量的高峰期,警笛呜呜叫着,倒是所向披靡。
叶子辉坐在驾驶位,边开车,边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瞄一眼那个面无表情的大男孩。
打从上车开始,夙夜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问他出了什么案子、要去哪里,只是静静地望着车窗外发呆。
流动的街景,仿佛一帧帧电影胶片,在眼前徐徐闪过。
128.
不必扭头,夙夜也知道,叶子辉正打量着自己。
说心里话,他并不喜欢对方饱含着观察、揣测意味的目光。那让他联想起盯着老鼠的秃鹰。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
几乎所有认识他的警察,都会用同样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审视他。
那种眼神,其实跟他们看着被害者尸体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差别。
像是恨不得把他放在显微镜底下,一点一点的分析,一点一点的琢磨,最好是再剖开他的脑子,看清楚里面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处构造。
“对啦,你还不知道吧?邵组长三天前回国了。”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似的,叶子辉冲后视镜里的夙夜笑着说,“一回来就忙得焦头烂额的,我猜他一定没能抽出时间跟你联络。”
邵壬的确没有联系他,不过,夙夜完全不觉得邵壬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跟自己联络。
充其量,他们也就是偶尔互相帮帮忙的普通朋友而已。
邵壬的回归显然让叶子辉心情大好,他咧着嘴,笑嘻嘻补充道,“孙启森调回s市了。”
不用他说,夙夜也猜到了,假如孙启森还在重案组,是不会找他帮忙的。
这点儿自知之明,夙夜还是有的。
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叶子辉自顾自地接着解释道,“刚刚接到报案,说是在人民公园发现了一具女尸。
你看新闻报道了吧?最近三个月,我市连续发生了四起女干杀案,被害者都是19岁至23岁的在校女大学生。
假如人民公园的被害者,也是女大学生,那么便是第五起了。”
提起案子,想起那些惨遭杀害的年轻女子,叶子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郁闷地叹了口气,“死状都挺凄惨的,让人看着就揪心。”
关于陆续有女大学生被女干杀的消息,夙夜也有所耳闻,甚至还特别留意了下相关的新闻报道。
不过,这种新闻,报道肯定不会太详尽的。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这种案件性质有多恶劣,社会影响有多严重,公安部门又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叶子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省里市里的领导,三天两头的,把局里的头头叫去训话,责令尽快破案。
可是,这种随机选择被害者的案子,有多难破,你能够想象得到吧?
本来案件是由孙启森负责的,整整两个多月过去了,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找到,整个侦破工作彻底陷入了僵局。
正好邵组长回来了,案件就移交给邵组长了。
今天早晨,接到报警电话,说人民公园又发现了一具女尸。
邵组长一听,脑袋都大了,担心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他们直接赶去现场了,叫我赶紧过来接你。”
说完前因后果,叶子辉回头指指扔在后座上的皮包,“喏,材料都在里面,你先看看吧。”
夙夜默不作声地伸手捞起皮包,拿出里面的材料开始一页一页翻看。
201x年7月26日,星期日,b大国际金融专业二年级女生周茜娅被杀死在城南公园。
周茜娅,女性,汉族,二十一周岁。
尸检结果显示,死亡时间为星期六晚上十九时至二十时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颅骨多处破裂,身上也有多处打击伤。
死因为钝器敲击后脑,直接致死。
现场勘查的结果,初步排除了抢劫杀人的可能性,死者随身携带的挎包也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
经检查,挎包内有钱夹一个,里面有现金五百三十六元,还有中国工商银行银行卡一张,价值五千多元的手机一部。
另外还有小镜子一个、遮瑕霜一盒、保湿露一管、护手霜一支、口红一支、心相印纸巾一包。
被害者身上,佩戴着价值三千多元的白金项链和同款耳钉,这些财物全都完好无损。
被害者上身衣物完整,下身赤裸,但是褪下的裤子,盖在了下体上。
这是个令办案警察感到困惑的举动,难道凶手还会考虑到替她“遮羞”?否则,又怎么解释这一附加行为呢?
被害者有明显的被性侵犯痕迹,处女膜初创型损伤,下体血渍斑斑,显然是女干杀案。
没有在被害者体内提取出属于他人的经验和其它分泌物,怀疑凶手带了避孕套,或者是采取体外射经。
在周茜娅被杀害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又连续发生了三起女大学生被女干杀案。
案发现场分别是城西的儿童公园、城北一条正在翻修中的街道旁和城南某个施工中的建筑工地。
虽然都是女干杀,并且被害者都没有财务损失的状况,但是在最初,警方并没有把这几起案子联系到一起,也根本没想过要并案调查。
首先,作案地点不同,虽然都在b市,不过属于不同辖区派出所的管辖范围。
其次,作案手法不尽相同。
第一名死者周茜娅是钝器击打头部致死,经过对伤口的仔细勘验,提取出微量木质碎屑。
初步怀疑是凶器的木棒,遗留在案发现场。
勘验人员在木棒上提取到属于周茜娅的血迹,dna鉴定结果也相吻合。
从周茜娅伤口提取的木质碎屑,也确定属于该木棒。
由此证实,那根木棒的确就是致周茜娅于死地的凶器。
第二名被害者马某,女性,汉族,年龄二十二周岁,b市理工大学三年级学生。
被害地点为位于城西的儿童公园。
死因为机械性窒息,被害者颈部有明显的勒痕,显然是被勒死的。
痕迹检验的结果,怀疑是一根尼龙绳。
没有在犯罪现场附近找到凶器,判断是被凶手带走了。
被害者虽然也被强女干,但是和周茜娅一案细节处有所差别。
被害者上身衣物被撩起到胸部以上,下身衣物则褪到了膝盖以下,大腿内侧有明显的擦蹭伤。
阴部提取到了疑似凶手的分泌物和体液。
第三名被害者谢某,女性,布依族,年龄二十一周岁,b市农业大学二年级学生。
被害地点是城北一条正在翻修中的道路路旁。
被害者的脖子上有两处明显的掐痕,毫无疑问,是被掐死的。
一般指纹在皮肤上只能保留一个小时,最长不超过九十分钟,所以即使凶手没有戴手套,也无法提取到有实际价值的指纹。
被害者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死前有被性侵犯的痕迹,但是阴部没有提取到任何属于他人的分泌物或者体液。
另外,被害者的双手被疑似电锯的工具锯断了,断手扔进了附近的垃圾箱。这是跟前两起案件最大的不同之处——凶手有恶意毁尸的行为。
第四名被害者范某,女性,汉族,年龄二十周岁,b市师范大学一年级学生。被害地点是城南正在施工中的建筑工地。
被害者是被一把水果刀刺中胸腹部致死的,作为凶器的水果刀,就插在她的尸体上。
被害者上身衣物完整,下身赤裸,脱下的衣物,丢弃在尸体附近。
和第三起案件一样,被害者同样被毁尸,她的左腿被锯断了,断肢和丢弃的衣物放在一起。
她也有被性侵犯的痕迹,但是,和第一名、第三名被害者相同,没有提取到他人的体液或者分泌物。
综上所述,这几起案件,虽然被害者都是女大学生,都是被女干杀,但是,作案手法截然不同。
有钝器击打致死,有勒杀,有扼杀,还有水果刀刺死。
有的凶器带走了,有的凶器留下了。
第一起案件表现出对被害者的怜悯,第二起案件中,完全看不到这种怜悯,第三起、第四起则赤裸裸地表现出憎恨。
作案现场的细节简直完全不同,并不符合同一个凶手的作案行为模式。
把这几起案件串联到一起的,是第三起案件中,在被害者左手手臂上出现了疑似锥子等尖锐钝器留下的刻痕——trb3。
对于三个英文字母,警方还无法解读它们的含义,但数字3,不能不让他们联想到前两起女大学生被女干杀案。
接着,在第四名受害者出现后,证实了警方的这种揣测。
她的左手手臂同样的部位,再次出现了同样的字母和序列数字——trb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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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案件材料,偶尔抬起头,望着车窗外,似乎在思索什么。
叶子辉不好打扰他,只好默默地开车。
一直到警车停在了人民公园门口,夙夜才放下那些材料,有点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叶子辉摁了两下喇叭,公园管理员听到动静,颠颠地从门卫室里跑出来,打开大门。
叶子辉刚踩离合挂档,就听夙夜忽然开口说道:“我们走进去吧。”
叶子辉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夙夜已经打开他那边的车门,径自下了车。
129.
叶子辉被夙夜搞糊涂了,赶紧拔下车钥匙,跳下车,啪嗒啪嗒小跑几步,追上他,诧异地问:“你要步行过去?这里离案发现场挺远的。”
夙夜跟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明明面前就是大敞四开的正门,夙夜却毫不犹豫地,径自朝旁边的角门走去。
不知道这小子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叶子辉又是不解又是无奈,摘下帽子,烦恼地拨拨头发,提醒道,“步行到现场,起码得十几分钟,邵组长他们还在等着咱们俩呢,还是开车进去吧。”
“……”夙夜依旧毫无反应,自顾自往前走。
“邵组长说了,等你看过现场之后,才会进行勘验,咱俩已经够慢的了,他们肯定等得不耐烦了。”叶子辉真有点急了,苦着脸又补充了一句。
他没好意思直说来得太慢是因为打了n遍电话,把自己手机都快打没电了,才终于盼到夙夜接起了电话。
夙夜兀自沉默着,木然的小脸上无情无绪,慢条斯理地踏进角门,淡淡地吐出一句:“你觉得,凶手是坐车进去的,还是步行进去的?”
叶子辉满脑门黑线,张张嘴巴,他很想问,凶手怎么进去的,现在跟咱们有关系吗?
当务之急,是在现场眼巴巴等着、急得恨不得跳脚的那些同事吧?
从邵组长到孟法医,还有勘验组的那些小子,一个比一个难缠,让他们等了这么久,他们不会把夙夜怎么样,至于会不会把自己扒皮抽筋就很难说了。
叶子辉已经能够预测到,自己未来半个月被辣手摧残的凄惨命运。
他又郁闷地拨拨头发,戴上帽子,“你是想走一遍凶手经过的路线吧?其实这事儿急不得的,我们应该先去罪案现场。”
他在心里暗暗腹诽,不是专业的就是不行啊,关键时刻分不清轻重缓急。
人民公园不只有正门还有后门和侧门,公园内更是开放式的空间,可以说条条大路通罗马。
通往凶案现场,有n条线路——其实不沿着道路走,穿过回廊或者横穿草坪等等,也都可以顺利到达的。
饶是夙夜再能干,也不可能不经过起码的痕迹鉴定,就推理出凶手会走哪条路线,那不是人而是神了。
“不,”夙夜摇摇头,“我要走的,不是凶手经过的路线。”
不走凶手经过的路线?这是什么意思?
叶子辉彻底糊涂了,但是夙夜紧绷的小脸,让他把滑到嘴边的种种疑问,又咽了回去。
毕竟,认识夙夜有两三年了,他做出的任何判断,貌似还没有出现过错误。
叶子辉还是本能地信赖着他的。
其实叶子辉不继续追问,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在一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六、七岁的大男孩面前,总是表现出自己的低智商、扮演虚心求教的角色,也实在是件让人挺郁闷的事儿。
大概是因为发生命案的缘故,公园里空荡荡的,显得特别冷清。
站在空地中央,夙夜抬眼,徐徐扫视了四周一圈,问道:“现场在哪里?”
叶子辉伸手往左边一指:“喏,就是那边的槭树林里。”
夙夜沉思了几秒钟,没有走上回廊,而是踏上位于回廊内侧的混凝土台阶。
叶子辉摸摸鼻子,只好满脑门子问号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踏上几层台阶,眼前就出现条散步、慢跑用的水泥路。
曲曲折折,一直通向公园深处。
路边是一株株白杨,笔直、挺拔,像是要直接插入云霄。
毕竟是深秋了,白杨深切地感知到浓浓的秋意,早已不复夏日的葱绿繁茂,枝头挂满了枯黄残破的叶子。
水泥路上,也积了些落叶。
夙夜移动双脚,不紧不慢地走着,偶尔踩在叶子上,发出裂帛似的脆响。
不时有人疾步快走,或者奔跑着,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
不管有意或无意,那些人去的方向,正是刚才叶子辉指向的命案现场。
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夙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
偶尔,也会有路人向夙夜投来诧异的目光,因为他走得实在实在是太慢了,跟蜗牛有得一拼。
叶子辉心里也很着急,照这速度,别说十几分钟了,二十几分钟都未必能到达目的地。
他不是不想开口催促的,只不过他知道催也没用,在夙夜眼里,他就是空气啊空气,随时随地都可以无视之。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躲进了云层后面,灰蓝色的天空,显得苍凉而凝郁。令这刚刚发生命案的公园,平添了几分萧瑟萧索的气息。
走着走着,前方渐渐传来嘈嘈杂杂的声音,似乎聚集了很多人。
夙夜拧紧了眉头,随即加快步子。
俩人经过一处缓坡,拐过两处转弯,触目所及的路边,出现了一大片槭树林。
层林尽染,虬枝盘错,炫目的红叶,似血色的流云。
树林对面,位于u形路段的转弯处,有座假山喷泉——当然啦,这个时间段,喷泉是不会开的。
假山喷泉跟树林中间的路段上,停了几辆警车,警车附近,围了起码上百人。
他们探头探脑,议论纷纷,脸上是惊讶、兴奋和恐惧交织的复杂表情。
夙夜眉头锁的更紧了,问道:“命案现场在哪里?”
他冷不丁的开口,叶子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才指指对面的槭树林:“喏,就在里面,距离这里大概几十米吧。”
轻轻咬了下嘴唇,夙夜淡淡说:“你通知邵组长,让他马上把这段路封锁。范围从假山开始,一直到这片树林的尽头。”
叶子辉一愣:“为什么?”
夙夜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快点!”他看着眼前密密匝匝的人群,低声嘟哝了句,“希望还来得及。”
这回叶子辉没有犹豫,马上掏出手机,拨通了邵壬的号码,跟他汇报。
不一会儿功夫,十几名警察从槭树林里走出来,好言好语劝离附近围观的群众,迅速扯起了长长的警戒带。
夙夜钻进警戒带,开始小心翼翼地走格子,先从左往右走一个来回,然后从与刚才垂直的方向,再走一个来回。
他的眼睛,始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藏青色的水泥路面,瞪得眼球都发疼了。
“夙夜,你在找什么?”叶子辉屁癫屁癫地跟在他身后,见他走来走去的,实在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