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终于点头道:“能想到此处,已算难得了。”
又道:“这有什么可想不通的?蔡航是个粗人,于学问上不说一窍不通,最多也就是秀才的水准罢了,至于陛下,才学是有的,但对皇后并不像你想的那么了解,只要做的够真,无论哪一处,都不难骗过去。”
林楠摇头道:“若只是一封书信自然无妨,但若是七八封的话,不仅是笔迹和语气,更重要是要应情应景……除非是有足够的时间,对比着原件来造假……”
见林如海脸上带笑,灵机一动,道:“想要在蔡航之前有足够的时间调包并造假,单靠蔡家的内应是做不到的,那便只有在路上做手脚了……皇后娘娘和蔡航通信,必然要找可靠之人送信,所以不可能每次都派不同的人过来,以父亲在江南的能量加上蔡府的内应,要查出信使的身份应该不难,只要找到人,摸清他惯常留宿在什么地方,可以做的事就太多了。”
内应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否则本该烧毁的书信怎么会又回到密室?
见林如海微微点头,林楠受了鼓励,继续道:“对比两处信件的用途,一处是要毁掉的,一处是要呈到御前的,且陛下比蔡航要精明的多,且被识破后的后果也严重的多,所以后者应该是真品……想必是信使在住宿时被人下了药,一夜好睡之后,身上的信件便给掉了包——父亲,我说的可是?”
林如海摇头道:“若皇上看到的是真品,还怎么将帽子扣在皇后身上?”
林楠微楞,道:“难道皇后在信中没有写什么隐秘之事?”
林如海淡淡道:“不该说的话自然是有的,无非是问蔡航要钱,抱怨皇帝偏心,痛骂妃子不识趣,以及诅咒京城某个小兔崽子不得好死之类的……”
某个小兔崽子苦笑着摸摸鼻子,问道:“这还不够?”
单单是要钱一项,就让她和蔡航一案脱不了关系。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发生了这么多事,陛下迟早知道是我做的手脚,若只是这些,我怎么向他解释为何会对蔡家下狠手?难道我说你的皇后罚了我儿子两个时辰的跪,所以我要灭她全家?还是说,我觉得你的皇后娘娘以后可能会欺负我儿子,所以先弄死她算了?”
林楠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一直以来都将自己放在正义的被动的正当防卫的位置上,怎么如今听他爹一说,似乎全然不是那回事儿……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完全没有后悔或内疚的感觉——果然自己还是受到某个人的基因影响,导致心眼变得像针尖一样小吗?
偷眼看了一眼他爹,道:“那父亲把什么栽到她头上了?”
林如海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淡淡道:“当初你在扬州出事,我总觉得杀的人实在是太少,难以抵过你曾受过的罪,这次再多杀几个,平一平我心中的郁气也好。”
闻言林楠哪还不知道他爹把当初他被害入狱的事儿,也栽到了蔡航和皇后的头上?
若那件事真的和蔡航有关,以他爹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任他逍遥到现在?既然连蔡航都与此事无关,那皇后更是无妄之灾了。不过谁让蔡航既有动机也有能力,让人栽赃起来格外顺手呢?
只是看着林如海忽然冷下来的脸,林楠心中隐隐发疼……
当初林如海虽然在江南发疯,杀盐商杀官员杀漕帮,杀得血流成河,但是他最想杀的,其实是他自己吧!若不是他一时疏忽,若不是他当初将钱袋子卡的太紧,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也不至让原身遭逢大难,正因为太恨太悔,正因为将一切过错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才会觉得无论杀多少人都不够吧……
“爹……”
“嗯?”
“爹……”
“怎么了?”
“爹……”
林如海终于不耐烦,皱眉斥道:“小兔崽子,叫魂呢?!”
话音未落,一个温热的身体扑了上来,少年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双臂却很有力,也很用力,紧紧的抱着他的后背,似乎要将自己融入他的血肉之中……
林如海僵硬着身体,感受着自家孩子从七岁起就再也没有过的亲近,他家的小兔崽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他却很清楚的听到他的声音:“父亲……我在这里父亲,我还活着父亲,别怕,父亲……”
慢慢的,红了眼圈……
是的,他在这里……他家的小兔崽子就在这里,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他的呼吸吹乱了他的鬓发,他的体重沉沉的压在他的身上,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烫的他浑身发抖……
他用最清楚明白的语言告诉他:我在这里父亲……我还活着父亲……一切都过去了父亲……
是的,他家的小兔崽子还活着,还活着……
江南之事,旁人只道他心狠手辣,只道他狡诈阴冷,只道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冷静睿智的,他们惧他恨他敬他……可是谁又能想象,若不是心中压抑了太多的愤怒和惶恐,怎么会让一个温润无害的书生狂性大发,杀人如麻?
又有谁会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曾无数次顺着一声声“父亲”的呼唤,独自穿行在阴暗冰冷的地牢中,顺着永远走不到终点的狭窄巷道寻寻觅觅,最后冷汗涔涔的醒来……
他缓缓抬起双臂,将少年稍显瘦弱的肩膀揽在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有些错误,哪怕只犯一次也太多太多,幸好苍天眷顾,没有让他种成无可挽回的苦果……
他仿佛清楚的听见沉重枷锁被哗啦一声打开的声音,直到此刻,他似乎才真正清醒的认识到,江南之事,已经成为了过去……
也不过是轻轻一拥,林如海就就着力道将林楠从怀里推出去,斥道:“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越来越没规矩!还不给老子滚去看书!”
林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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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带着一肚子怨念的“没规矩”的林楠先找借口打发了黛玉,才来给林如海请安,见林如海脖子上比昨儿还要明显的淤痕,幸灾乐祸道:“父亲只怕好几日都不好见人,旁的人还好,妹妹我可挡不了她多久……要不我给您买点粉来遮遮?”
林如海气的差点又把手里的书砸过来,冷哼道:“过午你送玉儿去贾府,就说这边后花园还没修好,人多眼杂,让玉儿先去借住一段时间,待郊外的园子人手安置好了,再接她过去住。”
林楠应了,又问:“父亲,今儿朝上可有什么动静?皇上有没有说怎么处置蔡航?”林如海可不是消息闭塞的自己,朝上发生的事应该瞒不过他吧?
林如海头也不抬道:“这有什么好打听的,劫官船,勾结地方官员欺君罔上,无论是哪一条,也唯有一死而已,就看死多少人了……死再多你也别为他们心软——敢吃修河的银子,杀多少次他们也不冤枉。”
林楠一想也是,嗯了一声,心里松了口气:现在蔡航死路一条,六皇子被贬苗疆,皇后哪怕是不被废也蹦跶不起来了,以后也不必再为她费心思了……说真的,被皇后这样身份的人盯着,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林如海起身道:“替我磨墨,我近日不便出门,别的地方也就算了,若连老太太和你恩师府上都不去拜望就太失礼了。你待会两处都去一趟,老太太那里你知道怎么说话,时太傅我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去。”
林楠应了,在案上摆好笔墨,林如海正要落笔,忽然看见案上摆的竹筒上刻着的一丛兰草颇有意趣,姿态潇洒,气韵悠然,忍不住放下笔拿起来细看,却见兰草旁还另题了一首小诗:“春风春雨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更入山。”
忍不住心里暗赞了一句,正要问自己儿子是不是他的新作,不想一抬头便看见林楠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由心中一动,继而勃然大怒,咬牙道:“林楠!”
林楠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林如海暴跳如雷,咬牙喝道:“除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还有这劳什子‘打破乌盆更入山’,你还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栽到老子头上了?”
以林楠的年龄和阅历,再加上即将参加会试,万万不能也不该写出“打破乌盆更入山”之语,想起昨儿被李熙硬扣在头上的“初见”诗,和这首兰花诗所用的极为眼熟的草书,哪还不明白这小子干了什么好事儿?林如海昨儿原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故意不提诗的事儿,就是准备等林楠下场之后再好好发作他,不想今儿又见了这首,顿时再忍不住——若不是考虑到林楠今儿还要出门,鸡毛掸子早就上身了!
若在旁的人面前,林楠少不得要狡辩几句,将自己打扮的要多无辜有多无辜,但在他爹面前却是万万不敢的,垂头丧气老实交代道:“前些日子,有天早上起来时发现有东西不在原处,我猜是不是陛下要查什么,就仿了爹的笔记写了两首怀恋知己的诗,一首夹在书里,一首刻在竹筒上……”
举手赌咒道:“我发誓就只有这两首,多了就刻意了,被陛下看穿就弄巧成拙了……”
林如海气的七窍生烟,手指在林楠年前点了又点,正要说话,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大爷,皇上派了钦差过来了!”
林如海狠狠瞪了林楠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出去陪客?等我换了衣服就去。”
林楠如蒙大赦,逃也似的溜出门。
李熙派的不是旁人,正是昨儿才见过的张公公,张公公在林家父子面前将姿态放的很低,先是正儿八经的传了旨,内容并不出人意料——擢升林如海为户部尚书。
大段大段的骈文读完,张公公收了圣旨,将林如海搀起来,道:“陛下说了,尚书大人一路劳顿,身体不适,是以特意允了大人半个月的假,等大人身体痊愈之后,再上任不迟。”
林如海谢过,张公公又道:“除了传旨,杂家还有一桩差事,是和林公子有关的。”
不等林如海动问,便继续道:“废后蔡氏失德,已被陛下于昨儿申时白绫赐死……”
死了?林楠微微一愣,拖了这么久,怎么忽然就痛痛快快的赐死了?
昨儿申时……林楠望向林如海,却见林如海神色有些复杂——昨儿他爹也是将近申时才回府,也就是说,昨儿皇上见过他爹之后,一回宫就赐死了皇后?
张公公继续道:“……六皇子殿下那儿尚不知道此事,陛下说,林公子与六殿下相交甚笃,想请林公子走一趟,也好劝慰劝慰。”
谁和他相交甚笃啊!林楠腹诽一句,但是既然是李熙的意思,再怎么不愿意也得跑一趟,也没机会向他爹问什么,被张公公拉出了门,说要交代具体事宜云云。
第 104 章
离京三百里外的山道上。
“死了?”跪伏在地上的李昊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再一次确认:“死了?”
回答他的,是大段大段的骈文……
李昊跪坐在地上,嘴唇动了动,以他的身份,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敢提醒他在圣旨前的失仪,宣旨的太监用特有的尖细的声音尽职尽责的在他耳旁不停的念着什么,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脑海中不断回响着两个字:“死了……死了……”
他实在想不通,他已经退让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她还会死?
她就算有罪,那罪也大不过他去,钱是他花的,官员是他收买的,即使是蔡航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根子上也是为了他……他现在已经放弃了那个位子,他已经自贬出京,剩下一个她,不过就是一个深宫里无力的妇人而已,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他自以为足够清楚他父亲的为人,他以为他父亲看在他如此识趣的份上会保住她,他以为他父亲允了他镇守苗疆就是默认了他们的交易……谁知道,一切都是妄想……
是他太天真了,他和他那个父亲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对等,又哪里来的什么交易?是他的自以为是,让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六殿下,接旨吧?”
李昊低着头,不去看面前晃着的明晃晃的圣旨:“死了,居然就死了……呵,呵呵,死了。”
“殿下?”
李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神情恍惚的去牵马,却被人拦住:“殿下,您做什么?”
“做什么?”李昊脸上泛出嘲讽之色,冷笑道:“娘死了还能做什么?回去奔丧!”
“陛下圣旨上说,让您日夜兼程赶往苗疆,不得耽误……啊!”
传旨的李公公脸上多了一条鞭痕,李昊捏着马鞭,冷冷喝道:“滚开!”
李公公却并不退让,道:“殿下便是回了京城,也无处祭奠,娘娘在死前已经被贬为庶人,宫中不设灵堂,尸骨不入皇陵……”
李昊沉着脸,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旧转身去牵马,只有手背上的青筋崩的死紧,那李公公见状,叹了口气,道:“若是殿下一定要回去,不妨先听听另一道圣旨。”
李昊身体一僵,停住,转身望向他,道:“你说。”
李公公道:“此乃皇上口谕,若殿下坚持不肯接旨,便让老奴宣读——殿下,您想好了?”
李昊冷冷道:“废话少说。”
李昊没有跪下听旨的意思,李公公也不坚持,看了他一眼,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道:“皇上有旨:六皇子李昊初闻噩耗,神志丧乱,不慎纵马坠落山崖,朕甚哀之,随性人等看护不力,贬去皇陵看守。”
李昊如遭雷噬,浑身僵直,直到许久才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口蔓延到全身……李公公轻声道:“殿下,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殿下现在启程去苗疆,老奴刚才的话就当没有说过……”
李昊双目一片死寂,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李公公的话。
李公公轻叹一声,挥挥手,李昊僵硬着身体看着两名军士从他身边经过,将跟了他十年的爱驹驱下山崖,摔成肉酱;看着身后的人排成长队,沉默的从他身边经过,越走越远……
最后,他看见李公公将一个青布包裹和一个小陶罐轻轻放在他的脚边,然后转身离去。
李公公走到拐角处停下,对着站在山坳阴影处的少年道:“林公子,奴婢们的差事已经了了,您是跟我们一起回去呢,还是?”
林楠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万万也想不到,李熙做事,竟然果决如斯,一面将皇后赐死,一面将亲生子逐出家门——想必过不了多久,李昊不慎坠崖的消息就会公布天下……
他也终于明白了李熙让他走这一遭的目的——他不过是林如海的一双眼睛罢了,李熙到底没有狠心到杀了李昊的地步,他要骗过天下人,却不愿意骗林如海,或者是,他不愿被林如海戳穿他的谎言,所以让林楠来见证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