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这新月楼里又住了几日,胖子自那夜过后食髓知味,每天按照水牌轮换着叫了姑娘上来,不是饮酒作乐就是纵情云雨,乐不思蜀。吴邪对他的邀请敬谢不敏,整日里就关在房中陪张起灵望天发呆,百无聊赖。他深知这些江湖游侠都是过了今日没明日,讲究的就是一个及时行乐,倒也不好横加阻拦,只是反复提醒他不要忘了正事。
如此大约过了五天,第六日一早,胖子犹在抱着姑娘睡得昏天胡地,却有个伙计上来敲门,说是楼主有请。
吴邪心知是曹镖头打通了关窍,不敢耽搁,立马踹了门把胖子从温柔乡里拖出来,叫上张起灵一同去面见新月楼主。
那伙计带着他们在园子里兜兜转转走了一刻钟,穿过一丛甜香扑鼻的桂花树,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个波光粼粼的内湖,清澈如镜。环湖建有廊、轩、亭、榭若干,夹岸更有叠石曲桥数座,疏密有致。那伙计脚步不停,穿廊过桥,将三人带到一扇写着“舫轩”的门前站定,轻轻叩了三下:“吴家小公子来了。”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进来。”
那伙计推门请他们进入,自己躬身退下,将门从外面带上。
吴邪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异香,紧接着眼前一花,却是屋内挂了三四层珊瑚珠的帘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帘后隐隐可见一张软榻,上面躺着个人,另有一人侍立在一旁,都看不清长相,只能依稀分辨出身形十分窈窕,应是两名女子。
吴邪想到曹镖头说现任楼主乃是霍仙姑的女儿,论起来算是自己的长辈,他不愿失了礼数,忙行礼道:“小侄临安吴邪,拜上楼主。”
“嗯!”软榻上的女人应了一声,吩咐道,“既然是吴家贤侄,横竖不是外人,这些虚礼就一概免了吧。秀秀,你去把帘子打起来,咱们面对面说话。”
另一个较年轻的姑娘应了声是,随后珊瑚珠的帘子就被一层一层撩了起来,不多时便露出一张年轻的娟秀面容。那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生得清纯精致甚是美貌,眉梢眼角更带着一股媚意,却是令人看了十分舒服。
吴邪听霍玲叫她秀秀,又看到了这张面孔,心中明白这就是他幼时的青梅了,当下便对她微微一笑。
那霍秀秀显然也认出了吴邪,嫣然一笑后又对他扮了个俏皮的鬼脸,这才退回到软榻旁站好。
软榻上的女人正是新月楼主霍玲,看她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身材娇小,少女时代定也是个乖巧甜美的可人儿,只是不知现下是病了还是怎样,脸色略有些苍白,到为她又添了几分弱不胜衣的娇美之态。
霍玲盯着吴邪看了一会儿,忽地笑道:“那年在潭州看到你,还不过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可见岁月不饶人。”
吴邪对霍玲全无印象,听她这样说一时没了词儿,只得含笑应道:“一别经年,楼主还是风采依旧。”
霍玲咯咯娇笑道:“你这张嘴倒是真甜,说吧,这次到新月楼是要出手什么东西?”
“不瞒楼主,小侄这些日子确是得了东西。晚辈见识粗浅,还望楼主有以教我。”说着,吴邪对胖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将那份文书拿出来。
胖子会意,忙从怀中摸出那张羊皮双手呈上。
霍秀秀走过来取了羊皮递给霍玲,她粗粗扫了两眼便敛去笑容,坐起身来正色道:“吴贤侄,这样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吴邪道:“此物来得意外,恕小侄不能细说。虽说至今为止还未与人结下仇怨,但也在日前险些遭人窃取,想来觊觎之人不在少数。小侄心想留在身边总是个麻烦,因此便拿到新月楼来,看能否将之变卖,以绝了贼人的心思。”
霍玲沉吟片刻,颔首道:“只要吴贤侄能保证此物来路正当,我也不多问。只是此物恐与近几个月来喧嚣尘上的武林宝藏脱不了干系,可以当做个消息卖,至于能卖出多少价钱来,我也不好说,只能听凭天意罢了。你们可愿意?”
吴邪与胖子一听能卖出去自然是百般愿意,当即与她约定了交易的时间,又闲话了几句家常,便出言告退。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霍秀秀忽然扯住吴邪的袖子说道:“吴邪哥哥,你一回临安好多年,连封书信也不捎给人家,真是无情。”
看她迁怒薄嗔的样子异常可爱,吴邪不禁笑道:“你们家这不也搬到扬州来了么?却让我把书信送到哪里?”
霍秀秀顿足:“我不管啦,小花说你一直和他书信往来,我这里却什么都没有,好不公平!你这一趟既然来了就不许走,等卖了那东西,定要和我回家好好住上几天。”
吴邪现在满心满脑都是中旬的交易事宜,哪里还有心思去细想之后的事情,只得胡乱应了两句,拉着胖子与张起灵匆匆走了。
转眼到了九月中。
新月楼每月一度的买卖都要持续三日,第一日那份文书并不在在列,三人托曹镖头找了个包厢进去坐了,权当看看热闹长长见识。
进了包厢吴邪才发现,那盏灯并不是寻常的明瓦灯笼,而是个玲珑剔透的琉璃盏,内中一汪半透明的油脂并一根棉芯,到好似佛寺里的长明灯。放灯之处是一排向上排列的木格子,粗粗一数有十数格之多,边上放着根带钩的竹竿,方便客人点灯之用。不多时有个姑娘走进来,先是向他们施了一礼,拉上窗帘,又掏出个火折子把灯点上,放进最下面的木格里,随后便垂手侍立在琉璃灯旁,低眉顺目地很是规矩。那灯点燃之后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玫瑰香气,到与这脂粉之地的气氛十分契合。很快每个包厢里都点上了灯,火光摇曳中只见一个个五彩斑斓的光点悬于壁上,恰似漫天星子落入人间。想来那霍玲也是个有心之人,竟将这充满铜臭味的交易场妆点得如此别致风雅。
又过了片刻,楼下的花厅变得灯火通明,有个女牙人端坐在一条长案之后,案上放了三个盒子,远远看去也不知里面究竟有什么。
那牙人先打开了其中一个半尺见方的盒子,只见里面一片珠光宝气,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更显瑰丽,牙人开口便说:“这匣红货新月楼中请行家估价约值二万贯,只是卖主说明此货来历蹊跷,故起价八千贯,其中有一粒径村珠能夜放豪光。”说完她拿出珠子托在掌中展示片刻,又将珠子放回盒中盖上盖子。接着打开第二个盒子,这盒子有两尺来长,宽约三寸,内装一把宝剑,牙人也不将剑取出,只说:“此剑名为“绕指柔”,连柄长两尺一分,可卷做两寸之球握于掌中,其故主平日以此剑为腰带,欲用之时将其展开,斩钢截铁不逊于真腊番剑。第三个则是朝廷上一个消息,诸位若无兴趣,第二件宝物卖完即可离去,若留在此处等那第三场买卖开始,每人便要先交五百贯的消息钱。”
胖子一听这话就直咋舌:“五百贯?便是买个不入品级的小官也够了。能值这样的价格,恐怕不是朝廷要在哪里大兴干戈,就是要更换哪一路的封疆大吏。”
吴邪笑道:“那这第三场,你是看还是不看?”
胖子撇了撇嘴:“五百贯?老子便是在这里连吃带嫖一个月也用不了这许多,何苦为了个没用场的消息花这笔冤枉钱?”
他们三人本就无意竞价,因此一面说了几句闲话,一面看着另外的包厢里许多琉璃盏起起落落,倒也有趣得紧。
那匣子红货大约也是因为来路不正,价格一直抬不上去,只在一万贯左右便成交了。倒是那柄名为“绕指柔”的宝剑颇受追捧,有两家一直把灯点到了第十层,买下之后也不是由伙计送上去的,而是一个年轻的富家公子亲带随从下楼取了来,直接就佩在他身后一名美貌侍女的纤纤细腰上。
当日吴邪三人只是看了场热闹,并不曾亲身参与,次日便到了买卖那文书的日子,三人准备妥当,就要亲自上场。
这一日买卖的东西也有三件,前两样均是珠宝珍玩,那份文书被排到了第三场,一应流程皆与前一日并无二致。由于牙人说了文书中的消息与近几个月来喧嚣尘上的武林宝藏有关,因此那些卖家都对于前两样宝物兴趣缺缺,就等着搏那份文书。
吴邪三人对于此物要如何开价一直没个定论,便事先定下一个不许点天灯的条件,任凭卖主竞价。
此刻他们坐在花厅一侧的一间名为“拂柳轩”的小厅里,不仅能近距离看到今日所卖之物,亦可将楼上包厢中的灯火尽收眼底。霍玲早派人来吩咐过,若是他们有意要买东西,可以直接令厅中侍女告知牙人。
三人眼看着前两样东西流水一样从案上撤了下去,胖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说道:“接下来就到我们的了,但愿能卖个好价钱,也不枉费我们辛苦这一场。”
他这边话音刚落,便看见上面包厢里的琉璃盏宛如飞花逐月般一格一格往上升,不过片刻之间均已抬到了五层以上。
胖子一见此情形就乐得眉开眼笑,不住拍着吴邪的肩膀:“小吴,这次咱们兄弟可发达了!”
吴邪心中自然也是欢喜,回头想要看看张起灵的反应,却发现那人仍是一脸无悲无喜,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楼上的一个包厢。吴邪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暗道此人平日里发呆都是双眼放空看着房梁,现在对着个包厢看得如此专注,莫非是有什么蹊跷?想着便也抬头去看,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模糊的黑暗,除了琉璃盏的微光什么都看不见。
“小哥,有什么问题吗?”
张起灵点了点头,指着那包厢说了两个字:“阿宁。”
“什么?”
胖子与吴邪闻言一怔,正要问个明白,忽然看到一条人影从楼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牙人面前的案上。但见那人一身白衣,腰悬长剑,正是昆仑山的阿宁。
雷动惊蛰起,虫蛇扰人意,风云从龙生,跌宕九州霁。须知正是阿宁这一跳,便开启了一场震惊武林的龙争虎斗。
13、
阿宁在长案上甫一落定,还未及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却有一道寒光斜刺里闪出,堪堪扫过她腰间。阿宁双足一顿,腰身一拧避开锋芒,又从长案跳落地面。
手提铁剑的曹镖头无声无息从昏暗的角落里走出来,看着阿宁笑道:“新月楼有新月楼的规矩,这位公子既身在此地,还是尊重些的好。若只是想活动活动筋骨,我倒是有个不成材的徒弟可陪公子比划几招……”
话音未落便听到楼上一阵哈哈大笑:“此等小事,何须劳驾曹老弟出手?”随后又有一人飞身跳落场中,但见此人约摸六十开外,须发花白,步伐稳健十分精悍,手中还把玩着两枚铁核桃。
胖子一看到这人便皱起眉头:“怎么他也来了?”
吴邪奇道:“这人是谁?你认识他?”
“他姓孙,是燕赵一带的豪客,以前也是倒卖古董玩器的,后来因为一笔琉璃生意发了家,便得了个‘琉璃孙’的诨名。不过此人在江湖上也有两三年不曾走动了,这次怎么也来赶这个热闹?”
那琉璃孙跳落之后也不多话,直直一掌便向阿宁劈去。想来他也不愿一出手便取人性命,因此掌风虽然凌厉,却也只是拢住了阿宁身形,并未在她身上拍实。
阿宁不慌不忙,冷冷笑道:“要替人强出头,还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斤两。”说罢腰间宝剑骤然出鞘,众人只见一道白光由下而上闪过,将周身气劲荡开,更硬生生将琉璃孙逼退了半步。
眼见对方出手不凡,琉璃孙也收起轻敌之态,将手中的铁核桃放入腰间锦囊,说道:“小子有两下子,再来。”言毕足下踏出一步,只手成圆,又是平平一掌推出,只是这一掌不再有试探之意,七成内力运使起来,掌风过处虎虎生威。
阿宁身形不动,手腕一抖,雪亮长剑寒光闪动,锐利绝伦的剑气犹如一匹白练在身前划出一道弧线,与那道掌风撞在一处。
只听“铮”地一声微响,两人各自退开一步。那琉璃孙脸色微变,心知这名少年不是庸手,自己若不拿出真本事只怕就要吃亏,立刻运起八成内力,再次抢攻而上。阿宁手中长剑被他的掌风震得不住颤动,也明白这老头是个硬点子,绝非徒有其表,当即不敢怠慢,清喝一声,将一柄光华璀璨的宝剑舞得密不透风。
两人以快打快,顷刻之间又过了十余招,一时却是胜负难分。
曹镖头看琉璃孙久攻不下,惟恐拖得久了再生变故,便从角落里唤出一名弟子:“孙老爷子年纪大了,莫要让他有了闪失,你去看着点儿。”
那名弟子应了一声,刚刚走入场中站定,忽觉眼前一花,已被一名高大老者拦住去路。那老者年近古稀,一头雪白华发之下却生了张高鼻深目的西域人面孔,只听他阴阴说道:“后生小辈,莫来献丑。”
此时所有人都只顾着看阿宁与琉璃孙交手,谁也不曾留意这名老者是何时跳下来的。只见他双手袍袖轻轻摆动,便有两股雄浑气劲一前一后射了出去,一道逼向曹镖头的弟子,另一道却是袭向正与阿宁激战的琉璃孙。
那名弟子心下大惊,慌乱中只来得及勉强提气格挡,饶是如此也连退了八九步方才卸下这股力道,又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连忙咬紧牙关,把一口涌上喉头的腥甜咽了下去。那边的琉璃孙就没有这样好运了,他与阿宁正打得难解难分,一直不曾注意周围的动静,直到气劲临身方才反应过来,有心要躲已是不及,被正正打在胸腹,横飞出数米撞上了墙。幸而那老者也不想杀人,因此虽狼狈不堪,却也没有性命之忧。
曹镖头面色一凝,缓缓走入场中向那老者抱拳道:“阁下何人?看你武功也算得上是开山立宗之辈,为何竟来做这等强盗宵小的行径?”
那老者微微一笑,沉声吟道:“天生人皇,轩辕为兵,昆仑之铁,夷服万宾。”
这四句话说得含含糊糊,让人摸不着头脑,曹镖头略一思索,悚然一惊:“你就是二十年前那位昆仑剑神?”
那老者哈哈大笑道:“小辈既然知我名号,不如将此物奉上,某多少会给你个交代。”
曹镖头面露不虞之色,手中四尺铁剑出鞘,踏步向前:“你这蛮夷不过是趁虚而入,欺世盗名而已,曹某人今日少不得也要会你一会。”
昆仑剑神闻言冷哼一声,长袖一拂。众人还没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却见曹镖头脸色一变,长剑横于身前发出一声暴喝,立时便有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在两人间响起。
那昆仑剑神此时方转过身面向曹镖头,右手一招,一柄玄色铁剑如有灵性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弹入他手中。他看着曹镖头颔首道:“小子倒有几分能耐,也配死在我这剑下。”说着神色一振,又道,“此剑名唤‘昆吾’,剑长两尺七分,重十四斤,乃我派先辈采昆仑山脉中精铁锻造而成,二十七年前传至我手,如今共胜四十二人未尝一败,此剑削铁如泥,你可小心了。”话音乍落便挥剑袭向曹镖头。
两人之间恐有七八步之遥,而昆仑剑神只一挥剑就已在曹镖头身前。曹镖头见他行剑如此迅疾,自忖当是躲不过,便将胸前铁剑一推一挑,竟要与他来个以伤换伤。那昆仑剑神见他铁剑来得凶猛,却未收手,而是剑势再转,轻舒猿臂躲过当胸一击,同时疾攻曹镖头门面。曹镖头那边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此剑又来得十分巧妙,几乎断了他所有生路。但他不慌不忙,人随剑势直冲向前,反是以剑为人以人为剑,整个躯体以铁剑为重心猛袭向昆仑剑神,抱定了以伤换伤的想法不移。
昆仑剑神见他如此勇猛,口中赞道:“小子倒也有些见识。”只是“昆吾”虽快,此时却也回剑不及,只得蓄劲左掌,与曹镖头虎扑而来的左拳交换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