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着食物的香味儿,杜闲这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下床捋衣领套衣服,连连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昨晚给你添麻烦了。”
“嗨,这有什么呀,”陆鑫挑眉,摆手,“是我对不住你,没想到你真完全不能喝,又不知道你家地址,只能委屈你在我这儿休息一宿。”
他边说,一瞥眼,看见床头柜未合拢的抽屉,和半露在光线下的那块手表,不动声色地把抽屉推了进去。
“那个……我昨天喝醉之后什么都记不得了,都不知道怎么麻烦你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杜医生你酒品好,喝醉了就睡,又不重,扛回来挺轻松的。”陆鑫说到这儿又想起来,一拍脑袋,“哎哟我突然记起来,你昨晚上是不是说今天有事来着?所以才特意定了闹钟叫你,你看看没耽误时间吧?”
杜闲还沉浸在陆鑫前一句“扛回来”的事实里有些发晕,听到后半句又是一懵,顶着发烧的脑袋使劲想了想,这才说:“没关系的,离现在还有两小时,来得及的。”
陆鑫“哦”了一声,看了看他身上那套已经睡得皱巴巴的白衬衫,一时间断性洁癖发作,微微皱眉:“杜医生,你要不穿我的衣服吧,穿这套出去见人,有点儿~”他挠挠鼻子,“不太合适。”
陆鑫抑郁以来,生活严重不规律,洗澡频次和室内着装程度也时常大幅起伏。但陆鑫此人有个毛病,死要面子,甭管在家颓废邋遢成什么样,但凡被逼必须出门,就算前一秒此人还在顶着鸡窝头裸奔,下一秒必定顶着鸡窝头套了件假两件套在身上,总之一定把自己整的起码像个人。
杜闲下意识开口拒绝,低头一看自己酱菜般的衬衣,愣了三秒,沉默。
杜闲是个很斯文的人,除了睡觉的时候……他总会稀里糊涂地在床上变换各种睡姿,翻身、蹬被子,总之跟平常斯文安静的形象截然不同,十分不安分。
陆鑫想起昨晚上把他扛回家扔床上还没两分钟,杜闲愣是从床头滚到了床尾,直乐,把衣柜打开翻找,边嘀咕:“我记得有两套新衬衣买来一直没穿过——我身高一米八,杜医生你跟我差不多吧,凑合应该能穿。”
杜闲扶了扶镜架,有些莫名别扭地道:“杜闲……你叫我杜闲就好。”
陆鑫在衣柜里翻找的身影停顿了一秒。
“叫顺嘴了而已。”他没回头地回道。
陆鑫把杜闲送出门之前,杜闲看了看客厅中央,铺着一张揉成一团的薄毯的沙发。
陆鑫卧室里的家具虽然考究,但公寓面积却并不太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简直是单身男人的标配。
客厅的长沙发是布制的,依然是灰色素面,虽不至于有木头沙发那般冰冷,但也实在没有床睡得舒服。何况陆鑫一米八的个子,窝在狭窄的沙发里睡了一晚上,显然不会太好受。
“陆鑫,你昨晚上就睡这儿?”
陆鑫瞥了一眼:“嗯,怎么了。”
杜闲心里的愧疚和在意又增加了几分,他不自在地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说实在的,杜闲原本并不是一个这样谨小慎微敏感扭捏的人。只是通过之前的沟通和观察,他太过了解陆鑫是多么的孤独而又难以靠近,他时刻体谅他人却又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内心坚硬如铁却又脆如薄冰,习惯用洋溢的笑脸掩饰真实的内心,与世界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安全距离。
杜闲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打搅会不会给这个既痛恨着孤独又享受孤独的人带来严重的困扰。
但起码他能肯定的是,原本就睡眠不好的陆鑫,在移居到一个更加恶劣的睡眠环境后,必定会更睡不踏实。
杜闲心里不好受,陆鑫却满脸的不在乎,轻轻伸手拉了他一把:“我说杜医生,咱能不这么矫情么,多大点儿事。走了走了,正好我今儿也出去有点事,送你先去拿车。”
说完啐了自己一口:“呸,说好的杜闲呢。杜闲杜闲杜闲,念一百遍……”
被他拉着的杜闲扶了扶眼镜,忍不住乐了。
7、
杜闲把车停好、赶到和表妹沈帆约好的见面地点时,沈帆已经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等了小一会儿了。
上午十点的日头有些烈,阳光在树梢间追逐跳跃,杜闲疾步走到树荫下,远远就看见长椅上那个穿着正装却还踩着平跟鞋的黑长直姑娘。沈帆似乎在看什么文件,如缎的长发随意地垂落在眼前,她不在意地用手别过耳畔。
开年以来杜闲工作一直很忙,少有机会与这个跟自己年龄相差不大、即将毕业的表妹见面,一时间久违的亲情的温暖涌上心头,朗声喊她:“小帆,等久了吧?”
黑长直姑娘抬起头,娃娃脸上架着一款跟杜闲相差无几的银边眼镜,冲他挥挥手,囫囵打了个招呼又继续埋下头看东西:“哥。”
“……”刚刚涌上心头的温情被对方的冷落瞬间挫败殆尽,杜闲轻咳一声,“咳,沈帆你在广场上还在看什么呢?”
沈帆没抬头:“Oasis的面试资料啊,哥你不知道他们公司招人有多苛刻……马上,复习完这一点——好啦。”
她合起文件夹,这才仔细地端详了杜闲一下:“哟小杜医生,你今天心情不错啊,脸色挺好的嘛!”
“是么?”杜闲扶了扶镜框,想想道,“大概是早餐吃饱了,比较有精神。”
两人先去停车点取车,杜闲边掏车钥匙边问:“沈帆你对这面试挺重视啊,我记得你以前从来都不穿这类深色正装的,嫌太古板。”
沈帆在一旁绞手指头,扭捏了半天,才道:“人家有点紧张么……”
“开什么玩笑?!”杜闲大跌眼镜,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你——紧张?!天塌了我都怀疑你会不会紧张。”
“这次面试真的很重要啦!”沈帆瞪他一眼,鼓起腮帮子,“杜闲我跟你说,Oasis可是国内最先锋最具成长力的投资咨询公司,别说他们的职位含金量多高待遇多好了,而且——”
“而且……?”
“而且,据说他们市场部的经理就是平生保险的少东家诶!”
“……”
杜闲看着沈帆的憧憬的脸庞,一脸茫然地等待下文。
副驾驶上的沈帆还在星星眼,准备接受身边青年的惊叹,结果余光瞥见杜闲满脸的莫名,顿时泄了气,无奈道:“杜医生,平生保险,全球五百强,你的知道?”
“这个知道。”杜闲赶紧澄清。
“所以啊,Oasis的市场部经理就是以后要继承平生保险的人。据说他拒绝了家族的安排,是凭自己实力走到今天这个位子的。”沈帆还在憧憬,“更重要的是人好像还有点小帅——说不定今天面试我的人就是他呢(ˉ﹃ˉ)”
小心地在车流中行驶,听着身旁女孩话语中的向往,杜闲微微一笑。
杜闲在普通家庭出生,一路靠自己考上重点本科、硕博连读,但这一路自然免不了遇到各种金手指全开的二代们。
钱和权从来都不会没有用处,有能力的人凭借此爬得更高,没能力的人有了它至少也不会摔得太惨。
已经步入社会的杜闲不会那么天真地认为那个沈帆嘴里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会真的完完全全不靠家庭走到这么顶尖的位子。不过关于这一点,杜闲也想得很通透,既然能做出成绩,那就已经说明那个人自身是有实力的,实力以外不过是合理利用资源罢了,不存在什么公不公平。
因此,对于沈帆似乎过度的花痴,杜闲虽有些不太理解,但也没什么异议。
直到——
直到他在Oasis公司的楼层里看到陆鑫。
陆鑫是去办理复职手续的。
虽然请假前就已经是半离职状态,不过手底下几个同事已经往他公司两个关机的手机里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加发了一大堆骚扰短信(美其名曰“关怀”——陆鑫:“呸!”),陆鑫最终还是甘拜下风决定回趟公司。
陆鑫的这个决定是在电光石火间产生的,毕竟对于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而言,上班不易,起床更难。
还是托早上定闹钟喊杜闲的福,陆鑫才勉强肯就着穿好的衣服跑一趟,不然指望他自己下次主动下楼估计都得一周后了。
跟上头简单交代了一下,陆鑫回自己部门跟手下几个人寒(tu)暄(cao)了一番。
下属甲:“哟这不是咱陆总么不是生病发烧流鼻涕要在家躺一个月不能下床么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呀?”
下属乙:“别说你看咱陆总黑眼圈也没见消呢就来抱病工作了多不容易!”
下属丙正在电脑桌面前做表没空跟他闹,挥挥手让自家Boss爱干嘛干嘛去顺便“替我问候你主治大夫”,陆鑫一把揪过她高高扎起的马尾辫,炮语连珠似的吐出一串“你们这帮愚蠢的凡人我是来公司视察你们工作的我身体欠佳还得回家休养谢谢你们操心同时也问候你家大夫!”,拽完立刻跑人。
留下三个属下同时竖起中指默默在心中异口同声地骂了句:“我操!”
啧啧,陆鑫感叹,真是不文明。
勉强应付完自己部门的日常吐槽后,出了门的陆鑫其实已经没剩多少力气。
心理学上有种说法将人分为两种,第一种人通过社交获取能量,社交于他们就像太阳之于向日葵,只有通过社交感染热情和有爱才能能够适应独处与孤独,这是外向型人格;第二种人则通过独处积累能量,他们热爱安静与孤独,恐惧热闹与人群,每一次社交之于他们都是能量消耗的过程,消耗完毕后必须通过漫长的孤独重新积攒能量,这是内向型人格。
那么陆鑫呢?
陆鑫给自己下的定义是,努力扮演外向型的内向型人格。
无论在人群中何等活泼耀眼,心中的火焰却始终在慢慢熄灭。至于投入和燃烧后剩下的,到最后,也都只是灰烬罢了。
出了部门办公区的门,身心俱疲的陆鑫面无表情地在刺眼的白炽灯下行走,假装自己犹如行于荒野的旅人,一路躲避着人群。路过开发部的时候陆鑫心念一动,忽然久违地有种想见见老朋友谢锦文的感觉。
陆鑫还记得那天借医院电话把死党兼同事的谢锦文拐来签字时候的情景——他孤身一人在S市,自己的糟糕状况又不想被亲人知道,因此代理监护人的角色除这位好友以外无第二人可充当。医院一楼来往的都是熙攘的人群,穿着深色长风衣的谢锦文在嘈杂的环境中拿着单位开的证明走进2号门诊室,一言不发犹如冷清的夜风,用一向工整的笔迹签下自己的名字,直起身来平静地看了陆鑫一眼。
那个狐狸眼的男人最后用毫无波动的声线说:“陆鑫,待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别把自己逼死了。”说完,狠狠地伸手把门拉开,狠狠地摔上走人。
陆鑫心想,嘿,看见没,老子活着出来了。
谢锦文是开发部的头儿,陆鑫却没找着他的人,随便逮了个人问问,说是今天是公司面试实习生的日子,几个部门的经理都提前过去了。
Oasis的员工招聘与大多数企业不同,除去行政部门的HR,每个部门的Boss也都会亲临现场参与面试,因为只有他们才最熟悉自己部门需要的员工。
陆鑫想,妈蛋,怎么没我事儿。转念又一想,乐了,就算要我去我也不一定去,得了别心里不平衡了。
虽是这么想着,还是忍不住找过去看看。
就这么透过玻璃门随意的一瞥,就瞧见了沈帆,以及陪她来面试的杜闲。
陆鑫见到杜闲的侧影整个人都愣了,张嘴呆滞了两秒,似乎在确定自己是不是疲劳过度出现幻觉。
不是吧,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老跟这医生扯上关系……
那边小型会议室里行政部的助理已经看见陆鑫,殷勤地打了个招呼。
杜闲就这么跟着等面试正无聊的大家回头一看,也愣住了。
陆鑫站在玻璃门外,正对着行政助理摆了摆手。他穿了件Brioni定制的休闲西装,内搭藏蓝色丝绸衬衫,衬衫领口和上衣最后一枚衣扣解开,透出洒脱爽利的风范。
杜闲隔着门看他,陆鑫打完招呼双手随意的插兜,刘海翘起,露出高高的额头,利如刀削的轮廓上表情冷峻,由头到脚人模狗样,竟是杜闲从未见过的另一副模样。
四目相对,眼见那人已经看到自己了,正想悄无声息撤退的陆鑫尴尬,只好探头进去打个招呼。
陆鑫说:“……这么巧,你也来面试?”
“噢。”杜闲反应过来,笑眯眯,“原来你是来面试的啊?我不是,我陪我妹妹来面试,等下送她回学校。”
陆鑫挑起半边眉,似笑非笑:“哦,我也不是。我是……回公司办点事儿。”
杜闲有些惊奇:“原来你在这儿工作?听我妹妹说你们公司很不错的,刚刚跟我说了老半天。”
杜闲老是“妹妹”“妹妹”的叫,陆鑫不由得在意起来,瞟了一眼他身边坐着的女孩子。略显老成的灰色小西装下却是一张莫名带点可爱的娃娃脸,眼睛和她哥一样清亮亮的,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挺有涵养,戴的眼镜老让陆鑫觉着眼熟。
——切,鼻子还没她哥挺,那眼镜一定也老往下掉。
陆鑫点点头,敷衍地说:“我们公司……嗯,还成吧。”
杜闲发现他看向沈帆,反应过来赶紧给他介绍:“这是我表妹沈帆,小帆,这是陆鑫,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有时候在一块儿喝酒。”
陆鑫和沈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都不约而同变了一变。
——好朋友?
陆鑫微微挑了挑眉,却没动声色。杜闲还想继续说,突然觉得手臂一酸,沈帆不知道为什么悄悄从胳膊下边拧了他一下。
沈帆首先站起来,用一种恭恭敬敬的态度说:“陆先生好。”
杜闲还没来得及疑惑沈帆如此郑重的措辞,就惊讶地发现沈帆眼里又开始泛星星了……
陆鑫一顿,也奇怪道:“这么客气干嘛呀,都是,嗯…朋友。”他朝会议室望了一眼,看见某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瘦高身影一晃而过,正好找着理由冲杜闲歉意地一笑,“我还有点儿事,就先告辞一下,你们慢坐。”
杜闲目送他进了办公室后,一头雾水地问沈帆干嘛掐他。
沈帆瞪着他,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杜闲。”
“嗯?”
“你说刚才那人叫陆鑫?”
“是啊——不对,你怎么能对你哥直呼其名呢?”
“……”沈帆懒得搭理杜闲超长的反射弧,“那你知道平生保险少东家叫什么么?”
杜闲摇头。
沈帆盯着里面办公室的木门,一字一顿地说:“陆——鑫——”
8、
小型会议室里,Oasis提前到达的几个高层正坐在圆桌前讨论事务。
陆鑫推开半掩的门,果不其然地瞧见谢锦文正一个人倚在墙边,眼眸微垂,双手抱臂,神游天外。
谢锦文实在是个很独特的男人,微微自然卷的棕黑短发,乱发下的狐狸眼,永远的长风衣,夹在耳边未曾点燃的烟,在纷扰的讨论氛围中他简直如同一座遗世独立的雕像,冷清沉默,自成一世界却又并不显突兀。